第42章 做一点，是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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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你们也都清楚，闲云野鹤惯了的，不喜被缚在一处！况且做这生意也没个头儿，因老主顾太多了，不走动起来如何能照顾到呢，时不时的，就得换换地方才妥当。”柏公老人笑盈盈，嗓音洪亮，似乎很为红火的生意感到骄傲。
少姝不觉为老人的放达洒脱而暗自喝彩，听他们提到了云台山，她忽想到了什么，腮帮高鼓便急着说到：“舅舅，在你出游这段时日里，山阳的嵇叔夜先生可是专门来拜谒过你呢。”
“原来是他，”思霄远眺向棚外，龙吟细细的山林，仿佛还残留着客人的音容气息，“我晓得了。”
“放心，我和子猷哥哥他们已替舅舅好生接待过客人了，不过，实在算不上什么亲切优厚的款待便是了。”少姝的语气仍是不无遗憾的，她甚至觉得，那空谷跫音般的际遇无论降临她身上多少回，都是无法完备以应对的，不禁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来。
“如此甚好，相信嵇康也已看到了想看的，听到了想听的，兴许比那些还要多呢。”思霄的回答，还是他一贯霁月光风的老调子，看不出丝毫的落寞失望。
佛图澄也道：“他性好服食，常采御上药，游于山泽之间，兴浓时总忘归家。遇见孙登后，对其学识及处世之法心生羡慕，从其游历前后约三年之久，二人从起初相对的片言只语,到后来竟无话不谈，嵇康待孙登谦恭执师礼，尊称之为隐者。”
（嵇康从孙登游历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栖逸》注引《文士传》。）
少姝笑了：“叔夜先生师黄老、尚玄学，善音律，精于笛、妙于琴，苏门先生有这样的弟子，也是足够引以为傲的了。”
“的确可引以为傲，不过，也深以为忧啊。”思霄看她一眼，欲言而止者再。
“这话怎么讲？”少姝隐隐有些不安。
思霄与佛图澄相视一眼，倒是佛图澄先回答了她：“少姝姑娘，事情是这样的，孙登曾当面对嵇康有一番告诫，煞费苦心，推诚置腹，为的是提醒弟子行事，日后避免祸端。”
“哦，想来苏门先生识人，定然已出神入化，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少姝更想知道了，还特别好奇，叔夜先生彼时作何感想。
思霄冷静坦然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然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果然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曜；用才在乎识物，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劣于保身，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多求！”
“才多识寡……”少姝逮住其中一句，投入心神，寻思品味，错愕问道，“是说叔夜先生高才出众，而涉世经验却有不足么？”
听到这里，一直默默无语的尹毅开口了：“单刃为刀，双刃为剑。武艺高超的剑客在用剑的时候，一面对着敌人，另一面一定会对着自己。”
“是，不顾一切进击之中，敌人用兵器一挡，剑就会反弹回来，对自身会造成相当的危险。”少姝以手支颐，望着高远的天色加以合理地设想，忽然有所领悟，她进一步确认道，“尹毅哥的意思是，人的才能亦有双刃，运用不当，反而会惹祸上身？”
尹毅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明敏觉出少姝意兴陡降，便咧嘴一笑：“我那时并未陪同在少主人们身侧，无缘邂逅名满天下的叔夜先生，刚刚只是不揣浅陋，胡乱说的，姑娘别在意！”
“人生在世，有时审慎的态度比单纯的才华更为要紧。”柏公捻须缓道。
“那么，得到指点的叔夜先生，是否也明白了这个保身之道呢？”少姝不禁问道。
“这……不好讲啊，以他的才智，许是已经明白了，许是还不想明白，更或许——是装作没有明白吧。”
少姝垂首凝思，接着轻叹出声。
以她的观感，叔夜先生那样的风雅卓绝之士，又怎么肯“委屈”自己，做出让步？
“尹毅言之有理，有才能者，为人处事尤须谨慎持重，刚肠嫉恶，遇事便发，更要小心轻率自误。”思霄忽正色道，定定地对着少姝说。
（“刚肠疾恶，遇事便发”句：出自稽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刚肠嫉恶，轻肆直方，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是嵇康对自己性格的评价，声言自己性格倔强，憎恨坏人坏事，说话轻率放肆，直言不讳，碰到看不惯的事情脾气就要发作，以此作为拒绝出仕的理由，这封信没有得罪山涛，却会着实惹怒当权的司马氏。）
柏公也展颜一笑：“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一个人，我行我素，全然照著好恶行事，无法控制自己，过分地厌恶‘不仁’，难免不会引发祸乱。行走世上，不妨学会冷眼旁观所在境地，适宜合度，方能将仁义用于好的一面，并不受其害。”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出自《论语·泰伯》，孔子认为，对于那些不仁的人过于痛恨，惩治得太过分，使他们无所容身，也会惹出祸乱来。这也正是所谓儒家之礼要发挥作用的情况。）
“会有什么样的祸乱？”尹毅想不透，仍大惑不解。
“人在疾之已甚的情形之下，心中最暗角落会升腾起极端欲望——不如直接抹杀掉对方迄今为止的一切痕迹——但这往往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思霄说着转向少姝，“不妨问问自己，你真的想好了吗？毁灭了对方，换来永恒的折磨，这样真的好吗？毁灭的力量反噬己身，不会有比之更大的祸乱了。”
尹毅默默点了点头，原来，如果无法控制自己过分厌恶某人某事，容易引起无可挽回的过失，导致自身及周遭一切颠覆动乱。
“原来，儒家以礼来规范言行作为，竟有这一层奥妙深意。”少姝有所领悟，蓦然又想起林间之事，这才生出悔意来，她垂下头去，赧然道，“今日是我急躁了，舅舅不要生我的气了，其实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为了丁点本可以把持的小事，莫名其妙地心劳意攘，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傻丫头，亲身经历过的，自然会晓得当中厉害，人总是这样长成的。”思霄蒲扇似的大手在她肩头拍了拍，“为人做事，总要慢慢地学会掌控自己的心绪情感。”
任侠重义出于仁心，守礼节制亦出于仁心，不能疏忽大意啊，来回推敲着，少姝面色转睛，又体认到一层道理，心上如同卸下了什么负担。
柏公小心翼翼地端上茶盘，转到少姝面前时，他缓缓开口了：“老朽替山林草木多谢少姝姑娘宽大为怀，怜恤眷顾。”
少姝心中咯噔，刚拿起的茶杯微微一倾，洒了些茶水出来。
她慌手慌脚地抹净了，满脸绯红笑道：“柏公公说得哪里话来，可折煞我了。”
柏公又道：“勿嫌老朽多嘴啊姑娘，世道艰险，丑陋与恶毒往往出其不意而至，谁撞见了能不恼人啊？那是人之常情！退一步想，要真没了那些恶与毒，人就会一直很好吗？实则不然，倒是亏有它们，给予你克服的契机与力量，经过之后呢，人会愈发地坚韧不拔，这便是你舅舅说的——长大了呀！”
“我记下了，多谢柏公公的开导。”少姝又端起茶汤，入口先是微微的苦涩，接着是回甘的甜美，仿佛在品味着人生的际遇百态。
几杯茶下去，众人只觉浑身透着舒坦爽适，一解腿脚上的疲劳和身体上的干渴。
“话说回来，这柏叶茶是难得的好东西，尹毅不妨多喝两盏，回去了也用不着什么药膏了。”思霄又看着外甥女，“你也是哦。”
少姝脊背一挺：“呵，舅舅说得是，柏叶入方剂有温阳止血的功效。”
“贫道有闻，中华风俗中，岁尽时有饮柏叶酒的通例，不知确切否？”佛图澄呷了一口香茶，思及而问起。
少姝极其热心的介绍起来：“有啊有啊，所谓‘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服用柏叶酒能轻身益气，耐寒暑，去湿痹。除夕夜守岁，新旧交加时，全家人共饮，用以祝寿和避邪的。”
（“岁序已云殚”诗句：出自南朝梁庾肩吾《岁尽应令》，全诗为“岁序已云殚，春心不自安。聊开柏叶酒，试奠五辛盘。金箔图神燕，朱泥却鬼丸。梅花应可折，倩为雪中看。”当然，又是鄙人在穿越引用了。诗中的柏叶酒、五辛盘、金箔燕、却鬼丸，还有早春的梅花都是新春应景之物，反应了魏晋南北朝的民风习俗。另东汉末年应劭作《汉官仪》卷下有云：“正旦饮柏叶酒上寿。”）
（柏叶酒酿制：北宋王怀隐《太平圣惠方》有载：柏叶二十斤捣碎以水一硕煮取汁五斗，黍米一硕净淘，细曲十斤捣碎上以柏叶汁。渍曲发动。即炊米熟。候冷拌和令匀。入瓮密封。一七日开。）
“温文尔雅，别致考究。”佛图澄言罢，半晌未语，不知是哪里触动了他，面上竟流露出几分神往。
柏公笑了：“咳，大师毕竟盘桓此地，届时老朽的茶摊便开成酒馆了，不嫌弃的话，大可亲来品尝，保你喝到最地道正宗的！”
少姝骇笑：“做生意有这样应时应景，随心所欲的吗？”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柏公接着指天画地，吹嘘不已：“不瞒你啊姑娘，那刘伶见了我，回回也要搬上十坛八坛不止，他那独酒一开喝，总也停不下来哩！”
（刘伶：刘伶【约221年-约300年】，字伯伦，西晋沛国【治今安徽濉溪县西北】人，竹林七贤之一，魏晋名士。他常与嵇康、阮籍、阮咸集会于山阳，饮酒赋诗，弹琴作歌。 刘伶有“品酒第一人”的美称，也被酒行业传颂至今。其传世作品《酒德颂》表现出藐视一切存在的气概，既高扬了人格的力量，也抒发了压抑的愤世之情，对后世影响极大。）
“啥，毒酒？”尹毅吓得出声问询。
少姝掩着嘴，纠正他：“呵呵，尹毅哥，此独酒非彼毒酒，独者，其一慰寂寥，其一图自在。”
尹毅反应过来，也小声答：“我明白了，但不管是哪个，听来对身体都没有什么好处哇。”
思霄莞尔，冲得自鸣得意的老友开起了玩笑：“那还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好容易逮住了你，便得多囤一些，否则待他酒瘾发作起来，纵是上天入地地找柏公，怕也寻不见你呦，此等酸楚，感受最深的莫不如……”
见柏公举起了告饶的手势，思霄便也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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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姝笑了：“叔夜先生师黄老、尚玄学，善音律，精于笛、妙于琴，苏门先生有这样的弟子，也是足够引以为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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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公笑了：“咳，大师毕竟盘桓此地，届时老朽的茶摊便开成酒馆了，不嫌弃的话，大可亲来品尝，保你喝到最地道正宗的！”
少姝骇笑：“做生意有这样应时应景，随心所欲的吗？”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柏公接着指天画地，吹嘘不已：“不瞒你啊姑娘，那刘伶见了我，回回也要搬上十坛八坛不止，他那独酒一开喝，总也停不下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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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毒酒？”尹毅吓得出声问询。
少姝掩着嘴，纠正他：“呵呵，尹毅哥，此独酒非彼毒酒，独者，其一慰寂寥，其一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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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霄莞尔，冲得自鸣得意的老友开起了玩笑：“那还不是因为机缘巧合，好容易逮住了你，便得多囤一些，否则待他酒瘾发作起来，纵是上天入地地找柏公，怕也寻不见你呦，此等酸楚，感受最深的莫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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