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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记不大真切了

    “真好啊,但愿人与山水一直这样“相处”下去,永永远远。”卫铄觉得她讲得入情入理。

    “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这就是生民们信奉的天人合一了,少姝姑娘讲起话来真是有趣得当。”钟会忽然接口道,他看得出来,少姝的话全是发自肺腑的,并不是特意炫耀。

    (“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出自《庄子·达生》。“天人合一”为中国哲学思想,儒、道、释等诸家各有阐述。《易经》中强调三才之道,将天、地、人并立起来。天有天之道,天之道在于“始万物”;地有地之道,地之道在于“生万物”。人不仅有人之道,而且人之道的作用就在于“成万物”。)

    少姝转过后脖颈,冲钟会点头致意,接着又熟稔地念叨起了狐岐山鸑鷟泉的掌故,只要客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乐此不疲。

    “此地山灵水秀,界休的上巳节全在洪山源神庙了,熙熙攘攘,鼓乐喧天。”钟会似已掌握了一些当地的风土民俗,多半是王文娟与他作过的详尽介绍。

    “是啊,”少姝笑答,“三月三,骑着毛驴上洪山。每年的场面蔚为大观,可真叫人流如织,热闹鼎沸。”

    “听人说,今年叔夜先生也曾上山来过节?”

    话一出口,钟会注视着对方的反应,少姝脸上十分平静,也没有勃然变色,甚至手上洗涤的动作也丝毫未受到影响,仅仅是简短应了声,表示他说得没错。

    “哦,我也是听少婵说的,上巳那日,你们与叔夜先生曾于山路上邂逅。”钟会态度自然,一副偶然想起的漫谈口吻,他也有掂量,对于郭家这样的名门兼姻亲,架子不宜端的太高,拣了块平整的石头,貌闲意悦地坐下来。

    也是,在不喜翻人闲话,且心防筑了老高的少婵处,想来也问不出更多了,少姝笑笑:“是啊,叔夜先生的大名连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传遍了,能遇见他,实属幸会。”

    “他与你们聊了很多吗?玄学,诗作,或是京师中的事?”钟会的疑问乍听起来范围甚广,但也有所侧重。

    很奇怪的是,少姝心下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同时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无论对方怎样的和颜悦色,她也认为其中混杂了不少装模作样的成分,而对于高深莫测的人与事,过于坦率未免不妙,更不用说叔夜先生携赵浚上山来时,本有行迹不宣的意向与表露。

    “过去了好些日子……我记不大真切了,子猷哥哥平日里教导得紧,大家只会谈一些书馆文章,对了,我们倒是央求先生抚琴一曲,我们兄妹几人听罢俱是如醉如痴,是什么曲子来着?”她一脸认真地蹙眉凝思,有些话滚到嘴边,硬生生地给吞了回去,刻意作出迷惘之色,心底暗叹确实有些不容易。

    钟会似乎被她的表情吸引住了,仍然定定的,默不作声。

    “广陵散!”卫铄说得斩钉截铁,“一定错不了!我与从叔有幸聆听过的。”

    “对,对,正是这一首!”少姝忙连声附和,语带兴奋的模样丝毫不露痕迹。

    “哦,看来你们大家与他确实相谈甚欢。广陵散,那可是叔夜先生最为闻名遐迩的曲目,但亦颇多狷介,只有对着意气相投之人,他才愿意献上此曲。” 钟会双眸闪烁着探究,像在执拗地追寻着想要的答案。

    (狷介:孤僻高傲,洁身自好。指孤僻高傲,不肯同流合污之人。出自三国·魏·刘劭《人物志上·体别》:“狷介之人,砭清激浊。”《晋书·向秀传》:“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少姝脸上露出了陷入回忆的神色:“是啊,那日风清气和,叔夜先生的琴音撼人心魄,山鸣谷应,使人置身于一个仙境之中。只可惜,对话不多,大半皆已淡忘了,唯有那份感动,却是永远铭刻在心的。"

    “那么,他有没有提到什么特别的事情?比如,他的行程,或是他要去的某个地方?" 钟会的问题似乎越来越聚焦。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少姝不觉歪过头,闭上眼,像是在用力回想,但很快又睁开来,答案依然很含混:“没有哇,他没提过,或许有……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果然如此,”钟会闻听此言,眼中才刚冒出的一丝光芒也湮灭了踪影,随即轻笑一声,难掩失望之色。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询问开鸑鷟泉的水利诸事,少姝也是面不改色地对答如流,似这种不疼不痒的话头持续了好一阵子,钟会才道:“好,那你们忙,我就不搅扰了,上面林子翠色怡人,正好去转一转。”

    “钟司隶……他好像极其关心叔夜先生的事哦?” 少姝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虽说她早就明白,如叔夜先生那样惊才艳绝的人物——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天到晚会有多少人念念不忘,不好说是幸或不幸,但是眼下,就连她也看得出来,钟会对嵇康的关注其实并不简单,尽管他说此行是为着探亲访友,可是少姝反倒生出猜测,似这般千里迢迢万里遥遥地赶来,不会是为着找寻叔夜先生吧?

    不想卫铄扑哧笑出声来了:“少姝姐姐无须想得太多,你别看士季叔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没有家室,可以自由来去,若论空闲么,总是要比旁人富裕一些,但实话讲,他对叔夜先生也是仰慕已久了。”

    “哦?”少姝一边的眉毛轻轻翘起。

    “我给你说,哎,你不兴去讲给别人啊!”卫铄提前叮嘱。

    少姝勉强忍住笑:“卫妹妹放心,请继续。”

    “士季叔在读太学时就一心想着结交叔夜先生,彼时他花费无数心血,写成《四本论》一卷,很想让叔夜先生看看,请教于他。”

    (《四本论》:“四本论”讲才和性——即才和德——的关系问题,刘孝标注《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才是指才能,性是指道德,用现在的话讲,“四本论”探讨的是才能和人品的关系:在一个人身上,才能和人品是同还是异?是统一的还是分离的?简单的说,就是谈才性相离还是相合的问题,也是魏晋之际玄学清谈的一个重要的话题。才性的同与合,指的是选用人才时才性要统一。这是东汉末年和西晋士大夫阶层所持的观点;而才性异与离,则是指选用人员时,只考虑才能不看重道德,这是曹魏政权,确切说是曹操所持的观点,这种观点为民间寒族所拥护。看来,玄学也并不是从始至终脱离了政治需求的纯粹理论探讨。)

    “多好呀,谈玄这等高雅事,加之是虚心求教,想来他们二人相见甚欢喽?”少姝自来对于玄谈名士十分羡慕,能长篇大论地尽述见解,很是了不起。

    不料卫铄竟然叹息一声:“若能那样就如意了,可惜,他连先生家的大门也没能进去。”

    少姝费解不已。

    “因为我陪从叔一家拜谒过先生——那时他居于洛阳府中——于是那回,我便自告奋勇跟着士季叔同去了,顺带与他‘壮壮胆’。等我们兴冲冲赶到了先生的家门口,他又犹豫起来,徘徊许久,始终不敢进去。”

    “怎会如此?”少姝不觉一愣,同时觉得那畏首畏尾的场面有几分古怪好笑,但出于礼貌只得忍了下来。

    “很替他着急是不是?后来我也寻思过,那会儿的士季叔是否底气不足,担心先生对他的文章不屑一顾?或者,是怕先生当面质疑却难以应对?那个时候我远远坐在车里,只是心燥火燎地干着急,最后,你猜怎么着?”

    她顿了顿,侧头回想确认了当日情景,终于满足了少姝的好奇心:“他立于门外,奋力一掷,将书稿扔进了嵇家的院墙内,跟着便掉头跑回来了。”

    “哈?这样也行啊?”少姝惊呆了,迫切欲知此事后文,“那结果如何?”

    (钟会投书:见《世说新语·文学》: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诣,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

    于是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悲催答案,只见卫铄垂下了眉宇,有些意兴阑珊:“杳无音讯啊,我几乎怀疑,那本书有没有送到先生手上?或者就算置于案头,先生有没有翻阅到过?或者先生是在阅毕之后,发现作书者的观点与自己完全相佐?更有甚者,那便是二人的立场不同,多说无益,再不可深究了……”

    少姝一震,她不晓得该说什么,此时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立场不同啊,一个是曹家的旧臣,一个是司马家的新宠,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由地又想起了子献跟她讲过的很多传闻,虚虚实实,真假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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