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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芷漩从未被这般紧拥在谁的怀中,清冽浅淡的气息包裹着她,崔崭的怀抱温热又宽阔,可她却莫名觉得此时的他冰冷又无措,好像只依靠着她支撑自己,否则就要瘫软在地上。唐芷漩已经顾不上想是否应该,直接伸手回抱住崔崭,拍抚他的脊背,轻轻说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

    崔崭的头埋进了唐芷漩的颈窝,更紧地拥抱着她,像是要将她与自己嵌合在一起,用她的骨做此刻摇摇欲坠的自己的支柱,用她的温暖融弥自己心上一直以来四下漏风的残破之处。

    唐芷漩也更紧地抱住崔崭,猜想他从天牢出来后到此刻应该是经历了也知道了很多事,才会一副就快支撑不住的模样。印象中的崔崭从未如此脆弱无助,他仿佛所有人定心的撑梁柱、稳神的压盘石,像是不可能有颓丧的一天。可她知道,如今的崔崭只能在她这里汲取一些继续支撑和稳定的力气,她甚至似乎看到了他身心上的裂痕。

    她抱住他,将他的脖颈搂得更贴近自己,侧脸贴在他的侧脸上,柔缓的声音洒进他的耳窝:“不管皇上怎么对你,老夫人和崔嵬怎么对你,你都是我心中最好的崔崭,永远都是。”

    唐芷漩感到自己被搂抱得更紧了些,崔崭因常年练武而身躯硬挺,贴得如此之紧令唐芷漩感到身子都被硌疼了,但她仍然牢牢地抱着他,感到自己颈窝似有温热划淌而过,想去看一看崔崭的脸,稍一抬头却被他重新按回怀中,压着不让动。

    “别看,”崔崭的声音闷在她的颈窝里,“我不想在你面前……掉眼泪。”

    唐芷漩安抚地拍着崔崭的脊背,含着宽慰的笑意说道:“可是我想给你擦眼泪,行吗?”

    崔崭顿了顿,却还是摇了摇头,依然闷声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不想连你也失去……”

    唐芷漩怔了怔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如今感觉自己失去了很多,正是无助的时候,竟然害怕唐芷漩看到他流泪的样子而嫌弃他?唐芷漩有些好笑又觉得心酸,微微偏头将唇印在崔崭脖颈,轻轻地,浅浅地。

    “不怕,”唐芷漩轻声道,“不会的。”

    崔崭的脖颈忽然泛起一片潮红,连带着红到耳根直到耳朵,整个人也微微颤了颤,终于从唐芷漩的颈窝中抬头,看向她。唐芷漩抬手轻柔地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又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脸庞,眉目温和地看着他,说道:“想哭就哭吧,有我给你擦泪。”

    崔崭本已收了泪,听得她这句话顿觉眼眶发热,似是经年累积的委屈与失落、强忍与硬撑堆积起来的淤泥,那些久不见天日的污秽被一场突降的雨水冲刷,令崔崭心中又是疼痛又是畅快,难以言说到底是何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再次落泪,只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芷漩,我没有母亲了,也不知道真正的母亲是谁,在哪儿……父亲又是何人……”

    唐芷漩忧心又怜惜地看着他,主动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肩头却搂着他的脖颈压向自己的颈窝,像是在说“不看你,尽情哭吧”。崔崭再次抱住唐芷漩,只觉心头郁愤在此刻逐渐消解,似是怎样都能撑下去了。静静地抱了一阵,方才落泪的悲酸之感已消散了大半,此时体味到梦中的温软在怀,还紧紧抱着自己安慰,丝丝欢欣缕缕而出,崔崭不由得抬手轻轻抚了抚唐芷漩的头。

    唐芷漩本是静静抱着他安慰,过了一阵察觉到他的难过已散,却仍是抱着自己不松手,登时有些赧然,轻轻推了推他,却察觉到侧脸温热,似是贴在自己侧脸的崔崭的脸颊很烫,听得崔崭低声问道:“方才那……不算还了欠债罢?”

    唐芷漩不知他在说什么,过了一瞬才明白他是在问她方才将唇贴在他脖颈上,算不算已还了之前说过的欠下的那一吻?一时也脸热心慌,捶了崔崭两下又推他,崔崭却仍不松手,在她耳畔柔声道:“既是债,则该由我来讨——方才不算。”

    “以前倒是没发现,崔大将军这般会讨价还价。”唐芷漩没再推他,轻轻地搂住崔崭的腰,故作深沉道,“看在你哭了的份上,我就勉强同意吧。”

    崔崭绷不住地笑了,虽然只是浅笑,唐芷漩却能感觉到他的欢喜很是由衷,将那些委屈茫然痛苦都扫了大半去。崔崭不舍松开她,但宅外响起打三更的声音,他缓缓放开她,凝视着她的双眼,说道:“我送你回去,今夜真是太过辛苦你。”

    唐芷漩微微脸红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让纪旋助我翻墙进来的,实是失礼,见谅。”

    “无妨,这里你想如何进、想何时进都随你意。”崔崭从随身携带的荷包内掏出一柄钥匙塞进唐芷漩手中,“收好。”

    唐芷漩只觉得这钥匙烫手,想塞回给崔崭却见他已经背好了双手,显然是不打算收回去的。唐芷漩只得捏着这钥匙,轻哼了一声说道:“那等你西征,我无事便来看看有没有贼人惦记你这宅子吧。”

    崔崭含笑点头:“有劳芷漩。”

    但提起西征,两人难免有些即将分别的离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又都笑了。两人说起如今的局势,说起忽兰最为擅长的排兵布阵及应对之法,说起靖王可能处于的境况,说起军需运送的频率……直到最后,唐芷漩见崔崭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才柔缓地说起太皇太后给她的短笺,说起由她送了短笺给崔老夫人。她有些忐忑地想说不知是不是自己给崔老夫人送去了催命符,崔崭已提前说道:“与你无关。太皇太后要送这短笺就必会送到,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太皇太后这般保我,我的身世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崔崭叹气,“无论日后我是谁,芷漩,我只愿你对我一如今日。”

    唐芷漩笑起来,故意说道:“今日怎么啦?我对崔将军可一直都一样呢。”

    崔崭也笑,却又想起了方才之事,脸又开始泛红,说道:“今日能得芷漩如此相待,所受那些苦楚竟也不算什么了。”他拱手对唐芷漩行礼,“多谢芷漩,多亏有你。”

    他总是这般知礼又懂得感恩,即使唐芷漩认为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自然发于内心,他却仍然如此郑重地致谢。唐芷漩伸手覆在崔崭还抬着行礼的双手上,笑看着他说道:“不客气,彼此彼此。”

    崔崭双手握住唐芷漩的这只覆过来的手,轻轻攥了攥,温厚地笑了。

    将唐芷漩送回她的宅院再回到自己宅内,天色已有些蒙蒙亮。崔崭知道自己难以入眠便和衣而躺,难解的疑惑与杂乱的情绪在这一刻纷至沓来,搅扰着他的心,但只要想一想方才被他送回家的那个人,他翻江倒海的心又逐渐平静,待天色更亮一些时候竟有了些许困倦之意。只是还没等他打个盹,忽然听到院中有响动,似是有人施展轻功落在院中了。

    崔崭一个翻身坐起下榻,无声无息地靠近门边打算察看外面是何人,就听院中那人轻声说道:“惊扰将军休息实是罪过,在此赔礼了。杂家乃是御前的人,皇上有密旨下达,还请崔将军接旨。”

    崔崭仍带着戒备走出来,看向院中那人——确实是皇上跟前的太监。崔崭走过去撩袍跪下,太监并没有拿出圣旨,只是说道:“这密旨由杂家口述,崔将军须得牢记——‘击败忽兰稳定西境之后,带靖王的人头回京’。”

    崔崭看向太监,并未说话但神情已表现出“此旨荒谬”之意,沉默地跪着,不发一言。太监似是知道崔崭会如此,了然地笑了笑,说道:“崔将军若不接旨,平乱后终生不得返京,且孤芳阁也会被裁撤,其中所有阁员斩、立、决。”

    崔崭眸中一惊,愤慨脱口而出:“皇上怎可如此?!”

    太监笑道:“皇上不过是忧心靖王谋逆,崔将军作为忠臣,为皇上分忧就好了,何必多想其他?”太监上前将崔崭扶起,讨好地说道,“杂家就当崔将军接下旨意了,左右将军您即将西征,接与不接您都得去,就让皇上认为您接下了吧。”

    崔崭狐疑地看着他,太监笑着解释道:“杂家的兄弟曾在将军麾下,曾蒙将军在战场上救下性命,杂家感念。”

    崔崭从前在战场上救过的将士不知凡几,当下也无法印证此人说话真假,只淡淡点了一下头。太监又低声道:“皇上令暗军暗中随行,只等在将军大胜之后助将军拿下靖王的人头。崔将军哪,只要为皇上尽忠,待您回朝便是重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管旁的作甚?”

    崔崭不欲与他争辩什么,且以皇上的心性,待利用他崔崭杀了靖王,下一个要弄死的定是崔崭自己。再者西境无人镇守恐再生变乱,自己若再被皇上下令斩杀,那北齐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将军若忧心日后,”太监继续说道,“只要做个令皇上也忌惮三分的权臣不就好了?历史上不敢被轻易擅动的权臣还少吗?”

    这太监的短视,崔崭也不以为意,毕竟不是谁都能从大局、从万民去考虑。崔崭随意点头,太监满意告辞离去。崔崭眉目深沉,看着初升的朝阳略略出神,回屋收拾一番立即前往兵部着手安排布置西征事宜。

    崔老夫人发丧这一日,阴雨连绵,放眼之处一片雾蒙蒙。崔崭早早便披麻戴孝等在府外,但崔嵬扶灵出来看见崔崭就要命令府卫驱赶,没想到崔崭身后涌出五十个披坚执锐的士兵,并不做攻击之势也不围住崔嵬等人,只沉默地站在崔崭身后,彷如一道坚实硬厚的铁墙,任谁也无法撼动半分!崔嵬被这气势所扼,无兵可用的他自然不能与这些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士兵相较,当下指着崔崭“你、你你”了半晌却说不下去一个字。崔崭对着崔老夫人的棺椁跪地叩头,之后起身站至棺椁左侧扶住棺椁,大声喊道:“西南大路去!往生登极乐!”

    大声喊过之后,崔崭命抬棺的人起行,但他却将棺椁前领路的位置让给了崔嵬,在崔嵬不解的目光中,崔崭什么都没说,令崔嵬误以为他有愧或是他也知道母亲最钟爱的儿子是谁,崔嵬哼了一声,领着队伍一路向着崔家坟园而去。

    三日后,崔崭率十万大军西征,百官送行,唐芷漩当着众臣的面将大批新制的武器与甲衣奉上,充在崔崭一同带走的辎重之中。很快,整个京城乃至大景全境都知道了崔崭此行带着更为精猛的武器和甲衣,西境的忽兰自然也会因得到这个消息而颇有忌惮。

    唐芷漩在兵部一边关注西征事宜,一边应云入画所请时不时前往萃芳书院指点女学子们。萃芳书院重开后,不少女子前来求学,有些学了几日就被家里人强行带走,云入画一一前往软硬兼施地将人带回。待唐芷漩前来授课时,女学子们皆已安稳学习多日,书院内一片谨学实行之态,令唐芷漩大为赞赏。

    萃芳书院除教授女子识文断字、琴棋书画之外,还教授各种谋生之技、为官之能,唐芷漩教授的是制造武器与制造甲衣两门课程,她耐心又细致,不少女学子经常来请教她,她也乐得一一解答,常常回家很晚却甘之如饴。云入画拟了一些合适各个出类拔萃的女学子合适前往的区域或是官职,只等她们学有所成后为国出力。

    青团儿又开始为唐芷漩与崔崭传信,唐芷漩看过那些信笺仿佛跟着崔崭一路西进,看着他淌过蜿蜒的溪流又穿过陡峭的高山,看着他的将士们无论经过哪里都与百姓秋毫无犯,看着他在接近靖王辖地时忽然绕行,突袭原本埋伏着准备攻击他的敌军,看着他将敌军首领的头颅扔进忽兰主将的军帐,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敌。

    就这么看了近三个多月,青团儿再来时,爪上的信筒内却空空如也,唐芷漩感到奇怪却也只以为是不慎丢失,写了短笺装进去让青团儿带走。转眼又过去半个月,青团儿再来时仍然没有短笺,唐芷漩隐隐感到不安,但前线奏报却没有任何异常。再一月,青团儿重新带来短笺,唐芷漩放下心来,展开短笺却见崔崭笔迹有些凌乱——

    “芷漩吾妻,”

    唐芷漩一见这称呼顿时心里一震,羞赧过后又觉不对,连忙往下看去——

    “冒昧称呼只因此乃吾之愿景,只盼能这样唤你一回。因你,我不敢将自己陷入绝境,但也因你,我才敢孤注一掷。此刻在绝处的我,纵尸骨无存,然心有归处。此生魂牵梦萦之人唯卿而已,能承载吾满心之爱恋唯卿而已。若芷漩梦我,必可见我守你护你,一如从前,一如往后。生生世世,千千万万,珍重,望知。”

    唐芷漩惊得站起就往外奔去,刚出门就遇上急匆匆赶来的涂晟,急切地说道:“唐大人!军情急奏——”他似是不忍说出口,“崔将军阵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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