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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8章 你想在高庙当殉道者?朕不给你这个机会!

    送信的使者去了没多久就带回了张安世的回信。

    刘病已命令手下兵卒后撤了五十步,接着带着十个亲随,走到高庙门前。

    现在,高庙门前的空地上,到处都是箭簇和尸体。

    刘病已看着那些横七竖八的兵卒,心中感慨万千。

    许久之后,他的视线才从尸体上收了回来,重新落到了高庙上。

    高庙在中间,两侧分别是太宗庙和世宗庙。

    三座庙中的任何一座,在两侧的长乐宫和明光宫衬托下,都显得有些矮小。

    刘病已发现自己竟是第一次来到此处。

    以前生活在长安城的时候,刘病已还年轻,自然不会主动来这庄严肃穆又了无生趣的地方。

    后来到了西域都护府,他想要来瞻仰先祖,天子又因为猜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刘病已绝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来到高庙前。

    他静静地站立片刻,院门才缓缓打开。

    张安世在杨恽和十多个家奴的护送下,匆匆走了出来。

    前者还保持着一份镇定,其余的人已经如丧考妣,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了。

    “下官问张府君安。”刘病已恭敬地行礼说道。

    “本官可担不起西域都护的这个大礼。”张安世冷冷地说道。

    “张公做下了天地不容的歹事,又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还请为天下苍生考量,莫要再负嵎顽抗。”

    刘病已说着,就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躺在地上的那些兵卒,能少死几个人,也是一件好事。

    “你这卖主求荣的小人,也配与本官谈天下,可笑至极!”张安世须发凌乱,但仍然不失宰辅风范。

    刘病已没有因为张安世的这几句话而汗颜,大家都是英雄豪杰,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言语折服呢?

    “何为主?何为仆?张公莫不是把本官看作你身后的那些家奴了?”

    “本官乃是县官亲任的两千石西域都护,是食邑千户的大汉列侯,是高皇帝的……”

    “子孙!”刘病已说完之后,就看向了张安世身后的高庙。

    “张公可以说我诡计多端,也可以说我城府深,但万不能说我卖主求荣。”

    张安世原本就有一些悲愤,想要咒骂刘病已几句,出出心中的恶气。

    但现在却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年,丙公和家兄就不应该救你,最好让你死在诏狱里……”张安世有些恶毒地挤出了这句话。

    “丙公和张公救下本官,本官永生难忘,但是本官不会为了报私恩而损公义。”刘病已毫无愧色。

    “公义?毁损世家大族难道就是你的公义吗?简直可笑!”张安世瞪着浑浊的眼睛骂道,有癫狂之相。

    “我不是博士官,不愿与你辩这细枝末节之事,若你想辩经,且遣散身后的家奴,自然有人与你辩经。”

    张安世明白刘病已说的那个人是谁。

    天下辩经第一名的那个人,当然是天子。

    “若我不答应呢?”张安世挑衅地问道,身后的杨恽也挺直了腰杆。

    “世家大族只会流更多的血!”刘病已说完后,没有给张安世反击的机会,而是朝身后的亲随们挥了挥手。

    十几个亲随一一走上前来,将手中的木匣整齐地排放在了自己和张安世之间。

    “打开木匣,让张公和杨公认一认。”

    “唯!”

    地上的木匣被一个个打开了,里面全部都是人头,而且还是张安世熟人的人头。

    韦贤、丙显、张安世的三个儿子、韦贤的几个孙辈、其余的世家大族子弟……

    每一个“人”都瞪大双眼,惊恐又吃惊地看着张安世和杨恽。

    张安世一眼就认出了那三个儿子,他只觉得胸口被重击了一下,血脉不畅,两眼一黑。

    若不是杨恽在身后扶住,张安世恐怕立刻就摔倒在地上了。

    “你们好手段啊!”张安世抬起手,颤抖着指着刘病已说道。

    “不是我好手段,是县官高瞻远瞩。”刘病已平静地回答道。

    “果然如此,县官藏得好,演得好啊,哈哈哈!”张安世推开杨恽,向西拱手行礼,苍凉地大笑起来。

    “若是此刻受降,还可以死得痛快一些。”刘病已再次劝降道。

    “哼!”张安世忽然收起笑容,重新归于平静,眼中尽是决绝,“投降!?做梦!有胆量就攻进来吧!”

    “张公难道想让这高庙受到兵火的牵连吗?那岂不是错上加错!?”刘病已眼中也多了几分杀气。

    “高庙是刘氏宗庙,我今日既然已经是乱臣贼子,这刘氏宗庙与我何干,够胆就自己来杀我等吧!”

    看着越发癫狂的张安世,刘病已还想要再次呵斥,但还没出言,身后阵中就传来了一阵高亢的喊声。

    “天子驾到!”

    “天子驾到!”

    “天子驾到!”

    喊声骤然响起,张安世和刘病已的都愣了一下,两人身形都有些晃动,但最终都站稳了,没有下跪。

    很快,不远处的巡城亭卒让开了一条路,天子那辆高大的安车缓缓而来,停在了近处。

    接着,在两什昌邑郎的护送之下,天子与侍中樊克坚定地走了过来。

    刘病已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叔叔了,想起过往种种,心中有些澎湃。

    当刘贺来到他的身边时,刘病已没有忍住,还是跪了下去。

    “臣侄问天子安。”刘病已说道。

    “平身吧。”

    “诺!”刘病已站了起来。

    刘贺看着刘病已饱经风霜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我多年不见了吧?”刘贺笑道。

    “十七年了。”

    “此事结束之后,回长安城来吧,由柳相接任西域都护,你回来担任大鸿胪!”

    “另外,海昏国太远了,改封为山阳侯,就在昌邑国边上,离长安也近一些。”

    “到时候来宫里走动,就方便多了。”

    “还有,今年九月,带你的儿子来祭拜三庙,进献酎金。”

    刘贺声音平静,但刘病已胸中波澜起伏。

    刘病已明白天子的这几句话意味着什么。

    他眼圈有些发热,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刘病已知道天子对自己有怀疑,这种怀疑不是上几道奏书剖白一番就可以打消的。

    他要自己向天子证明自己的忠心,才能打消后者的顾虑。

    刘病已亲自率领大军来长安,本可以趁乱坐地起价,或者与张安世共行不轨之事。

    但最终,他在长安百姓的面前,在朝堂公卿面前,在天子面前,放弃了这个机会。

    一心一意地为天子平叛,不计较任何得失。

    这就是刘病已证明自己忠心的最好的方法。

    刘病已就是要用告诉天子:“自己有机会染指大位,但自己不会那么做的。”

    在这最有可能染指皇位的时候,刘病已都没有这样做,那将来就更不会了。

    刘氏子弟血脉相通,天子看出了他的这一番苦心。

    刘病已的眼圈红了起来,十几年所受的憋屈和所吃过的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谢陛下!”

    刘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就向前走去,来到了张安世面前。

    他没有贸然靠过去,而是在十多步之外停了下来,与张安世隔着人头相望。

    刘贺看了看地上的人头,确认里面所有人的身份之后,才抬眼看向张安世。

    “张公,几日不见,苍老了许多啊。”刘贺淡淡地说道。

    “陛下气色倒是好了些,伤……痊愈了吗?”张安世不动声色地问道。

    刘贺没有立刻回答张安世的疑问,而是动手将脖子上的白色绷带解开取了下来。

    绷带之下的那道伤痕是新鲜的粉色,但是早已经没有流血了,看来早就痊愈了。

    “陛下好手段,骗得老臣团团转啊。”张安世喟然长叹,尽是无奈和自嘲。

    “张公也有不少事情瞒着朕吧?”

    “陛下来到此处,恐怕早就明白了,又何必再多此一问呢?”张安世笑道。

    “朕想要一个答案,免得杀错了人。”刘贺再问道。

    “那陛下问吧。”

    “是不是你派人刺杀的朕?”

    “是的”

    “是不是你派人埋下的巫蛊之物?”

    “是的。”

    “是不是你联络广陵王起兵谋反?”

    “是的。”

    “是不是你联络世家大族及郡国守相闹出的霍匪之乱?”

    “是的。”

    “是不是你命张彭祖在西域都护府行谋逆之事,蛊惑皇长子柘擅离乌垒城?”

    “是的!”

    “是不是……是不是你谋划的这场长安大乱的?”

    “是的!”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其间没有任何的停顿和卡壳。

    问话的天子看不出太多的怒气,回答的张安世似乎也没有怨怼之情。

    在这躺满死尸的高庙门前,在这刺鼻的硝烟味中,两人非常平静——就像平时君臣奏对一样平静。

    张安世扛住了所有的罪名,没有丝毫回避。

    最后,刘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张安世仍波澜不惊。

    “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就能代表民?”刘贺言语中有一些不屑。

    “士农工商,士乃四民之首,世家大族之心,当然算是民心。”张安世不面色不改地说道。

    “这问题,在十几年前的前殿,在张老妪和刘德比功的时候,朕应该解释得很清楚了……”

    “许多人当时就已经明白了,张公更是痛哭流涕,三番五次地说自己明白朕的意思了……”

    “朕还想问问张公,到底是当时在敷衍朕呢?还是后来有了新的见解,才做出这歹事的?”

    刘贺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

    “当时老臣自然听懂了,也明白陛下的苦心……但老臣没有想到陛下会坚持十几年,更要立刘柘为储君。”

    “那朕也明白了,你们一直在等,等朕早点大行,盼着新君登基,而后改掉所有新政,让大汉重回昔日。”

    此时,恰好起风了。

    寒风吹过,张安世凌乱的头发和胡须上下翻飞,如同风中的枯枝乱草,让他更显憔悴。

    而后,这个位列中枢几十年的老臣,用一句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是啊,陛下为什么不早点死呢?”

    刘贺故意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似乎此刻才完全想明白其中的奥妙。

    “樊克,这些话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

    “日后你写史书的时候,一定要将今日朕与张公的这番奏对记下来,不可跟更改一个字。”

    “微臣尊命。”

    刘贺向身后的樊克交代完之后,视线再次落在了张安世的身上。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公放心,朕不会讳言今日之乱,天下之人都会知道今日种种……”

    “朕的功过是非,自然也留给后人来评判。”刘贺正色道。

    “陛下若能如此,老臣走得也欣慰一些了。”张安世笑道,心中的石头好像终于放下了。

    “那张公可愿意束手就擒?”刘贺再问道。

    “陛下,今日恐怕是世家大族的绝唱,老臣既然是世家大族的首领,怎能束手就擒,受辱于囹圄?”

    对张安世来说,此刻投降,不是最体面的结局。

    他要利用这高庙,誓死反抗,给世家大族留下一个念想。

    刘贺只觉得心中好笑,更觉得对方可悲。

    张安世想用一场激烈的拼杀来为这场谋逆落下一个结笔。

    一旦壮烈战死,那张安世就会成为世家大族的殉道者,从此流芳百世,成为世家大族追忆的楷模。

    这样一来,他可以给残存的世家大族埋下一颗火种。

    这小算盘打得很响啊。

    但刘贺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张公的选择,朕虽然不齿,但是也钦佩!”

    “多谢陛下成全。”张安世说罢,转身就准备回到高庙去。

    行至半途,张安世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身向天子行了个礼。

    “陛下,张婕妤和两位皇子都并未参与此事,请陛下明察。”

    “朕知道,此事你不必担心。”

    “陛下圣明!”

    张安世再无多言,带着想要一起赴死的杨恽等人退入了高庙。

    那高庙的院门再次缓缓地关上,最后的拼杀似乎在所难免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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