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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初嫁

    “新娘子,上轿吧。”

    我被牵引到喜轿前,默默随着喜婆的指引跨上了轿子。

    昔日在夜里哭得惴惴的女孩子长成了现今这样亭亭玉立的新嫁娘。

    魏辰没能亲自来迎亲,想必是今日身子又不大好,被长公主扣在府中直接等着的,只等拜堂时拉出来过一过场面也就罢了。

    这是我早就有所预料的事情,魏辰是当今皇上和长公主的眼珠子,他今日起身但凡咳了一嗓子,皇上也不会允许他骑着马绕小半个京城的远路来迎我这位瞎子新娘。

    所幸我倒不觉得难堪,我也不敢,就像是今日来观礼的满堂宾客一样,即便魏辰从头至尾不露面,他们也要欢天喜地的夸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原因无他,魏辰身后的靠山是皇帝,仅此而已。

    我坐在喜轿里,风轻轻掀动帘子,露出若隐若现的一角丞相府中的景象。

    我一时有些感慨,我在这相府里熬了将近十七年,比之十三五便议亲行礼的闺阁千金,已经算得上是个老姑娘,但是即便如此,嫁给魏辰,也实非我所愿。

    这些年我在外有不少布局筹谋,也盘下了一些布局酒庄,虽然出府不便,但是凭借我生母留下的一些门路嫁妆还是足够打点。

    不仅如此,我其实也早就挑选好“夫君”人选,若非这突如其来的一场指婚,原本再过不久,我安排的人就会上门来提亲,然后在我家中主母和嫡妹眼中只当我嫁与一介莽夫草草一生,我却自顾自金蝉脱壳离开相府过得逍遥。

    这才是我原本的计划。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喜轿从城西走到城中,离公主府愈来愈近,我心里因着离开丞相府而生起的那一点儿放松逐渐被更加剧烈的恐慌忐忑压抑住。

    假如我当真是个双目失明在相府里过得憋屈十足的小姐,那嫁给魏辰也算是条不错的出路了。

    我紧紧抓着我手中的喜帕,可事情怀就坏在我不是。

    我没有瞎。

    当年老嬷嬷一番话让我如同醍醐灌顶,我从此迅速看清自己在偌大一座相府里孤立无援且危机重重的处境。

    兴许是小孩子身子养得快,又或许是主母当年下在点心里的药量不够猛,总之我的眼睛在一月之后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这件事我谁都没说,面对过一个月余的黑暗时光,当第一丝光透进我眼睛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词能够准确表达出我那时的欢欣。

    我谁都没说,我告诉他们,我的眼睛好不了了。

    我在相府装了十余年的瞎子,对着房里的铜镜练习双目无神的样子,近乎习惯一般的数着自己的步子。

    我几乎要将自己也一并骗过去。

    有时候半夜做噩梦被吓醒,我都会下意识问自己,我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段玉双,我问自己,你嫁进公主府,嫁给魏辰做妻子,然后怎么办呢?

    你要在长公主府里装一辈子的瞎子吗?

    且不说长公主府算是半个天家,里面人人都称得上是火眼金睛,与皇宫中人有着一脉相承的手段,就凭我这半吊子的手段不知道能不能将他们给骗过去。

    再者说我在相府装了十多年的瞎子,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离开相府重获自由,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绝不是为了进公主府再耗费半辈子的。

    怎么办呢?怎么办?我紧紧抓着手中的喜帕,我到底该怎么办?

    4

    成亲的流程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简略。

    公主府修建的豪华气派,听说长公主当年嫁给端阳王的时候是同王爷一同住在王府的,后来王爷战死沙场,长公主睹物思人,不愿意再一个人孤零零守在王府,就带着长公子回公主府居住了。

    我站上公主府正厅的时候还没有完全回神。

    满堂宾客倒是不少,他们自己呼朋引伴推杯换盏用不着主人家来应酬。

    我感觉到长公主冰冰凉凉的视线透过红盖头扫视我的脸颊,有那么一瞬间,我被她的威仪压制住,两腿战战,几乎将要跪下去。

    她神色冷淡,那神态我形容不出,只知道绝不是看见自己儿子成家立业的宽慰欣然。

    就在这个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打扮大方得体的丫鬟,她朝长公主俯一俯身,“公主,公子到了。”

    长公主府里只有一位公子,那就是魏辰。

    我正想着这丫鬟何以称魏辰“公子”而并非“世子”,只见门外进来一位身穿大红衣袍,又外罩一件红色大氅的青年人。

    三伏天气,正是酷暑,难为这人披着大氅还不流一滴汗。

    我心下暗诽,难不成这人竟是块千年寒玉转世投胎不成?

    魏辰身体不好,不经常出现在京城权贵的宴会上,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美男子的美名传遍整个京城。

    他身材颀长,身姿清挺若松,眉眼温润若玉,正是难得的公子世无双。

    眼下他进了室内,一旁的丫鬟极有眼色的来接他身上的大氅,被他抬手给制止。

    他皱了眉,咳了一声,美人眉间轻蹙,于是眼波流转之间,就更添几分惹人怜爱的韵味。

    我一时看的有些发愣,终于知道为什么魏辰这般残败的身子还会引得京中无数世家千金觊觎世子夫人的位置。

    原来如此,我想,倘若没有装瞎这件事做阻碍,说不定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待在这里,用哪怕半生守寡的代价来换他几年的温言软语。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忽而觉得魏辰似乎是凝视了我一眼。

    他在凝视我的眼睛。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整个人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从来都知道,我若是嫁与一匹夫,想要拿捏他便是易如反掌,从此天高海阔,自然和京城豪门彻底划清界限,但是我嫁了魏辰,半个身子进了皇家,更何况这还是皇帝下旨赐婚,日后我一旦被发现装瞎,那就是欺君之罪。

    但愿魏辰的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我默默控制着自己眼神的变化,不再透过那层薄如蝉翼的红盖头打量他。

    “吉时已到,请新人行礼!”

    魏辰之所以没脱大氅兴许也是觉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拖下来穿上去未免太过麻烦。

    这所谓的礼统共就只有三拜,三拜过后,拜过天地高堂,拜过他之后,我就被喜婆扶到新房,魏辰转身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就连长公主也丝毫不在意地进了内室。

    偌大一场婚宴,主人们各有去处,只剩下满堂的宾客,还在尽职尽责地替这场皇帝的赐婚欢声笑语。

    5

    我坐在新房的喜床上,双手不自觉揉搓着手里的喜帕。

    喜婆像是得了谁的嘱咐似的,只把我送进门,扶我坐上榻就一声不吭地又出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新郎不来,喜婆也不在,只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是做什么?

    我一时不敢乱动,只听过了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一个丫鬟,正是方才在正厅时跟长公主通报魏辰来了的那个,她进了门,虽知道我看不见,却还是微微俯了俯身,对我道,“夫人,世子身子不好,恐过了病气给您,因此今夜就不过来了,您自安歇了吧,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房外候着的丫鬟便是。”

    她说完就转身,似乎就打算离开。

    我心下一动,当即道,“等等,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似是惊讶于我忽然开口,愣了片刻方回道,“奴婢青晚。”

    “青晚。”我的盖头还没揭下,朝着她的方向道,“麻烦你通报世子,今夜是我同他的新婚夜,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青晚皱了皱眉,兴许是因为我的不识趣而心生厌烦,但对我说话总归还算客气,只是重复道,“夫人,世子不会来的。”

    我知道青晚大约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倒不是一定要见魏辰不可,只是今日不见,来日也得见,我同他这场婚事原本就蹊跷,若不从他嘴里撬出点儿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我是个失明之人,承蒙圣上指婚,世子不弃,三生有幸得意嫁入尊府,只想当面问世子安好。”我隐在红盖头之下的神色平淡无波,声音却显得十足真诚,“我知道世子身体需要尊养,倘若世子不方便,叫我自行去见他一面也好。”

    我这样说着,就做出一副摸索着床沿起身的做派。

    青晚见势信以为真,连忙阻止我,“若是如此,还请夫人稍等,我在为您通报一声就是。”

    “好。”

    我一面应着,一面顺势重新坐回去。

    新嫁娘新婚夜出喜房不是什么好兆头,长公主府规矩大,更不会不在意这个。

    ……

    魏辰进门的时候身边没有跟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刻意给打发了。

    “你要见我?”青年的音色冷清,吐字之间别有一番冰雪草木的韵味。

    我不敢多看他,只是微不可察的打量了他一眼,魏辰的身子没什么大事,气色看着倒是比我还要红润许多。

    果然,他就是单纯不想见我而已。

    “妾身失明,京城公子多有嫌恶,承蒙世子不弃。”我试探道,“想要当面谢过世子。”

    我虽也是官家千金,父亲位高权重,但我因为失明的人设从来不曾往府外走动,因此对魏辰这个人了解不多,仅有的一点儿了解也是从旁人那里拼凑得来的。

    听说这人是个清风朗月一样的公子,最是叫人如沐春风。

    而现今,这传闻中温润如玉的世子就站在我这个新嫁娘面前,摆出一张凉薄厌世的脸,眉眼间全是不加掩饰的尖锐厌弃。

    我一怔,却猛地发觉那厌弃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他自己的。

    “谢我?”他冷淡开口,声音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冰冷又刻薄,“谢我什么?谢我娶你过门来当寡妇吗?”

    我:“……”

    魏辰说的这样直白,倒叫我一时难以接得上话。

    6

    魏辰待我,说不上好与不好。

    他虽不曾短过我的吃穿用度,但也不曾对我温言软语半分。

    起初我以为他是嫌弃我是个瞎子,对圣上的这场指婚不满,我心里甚至为此委屈了一瞬,我想且不说我是个假瞎子,就算是真瞎,配你一个药罐子泡大的病秧子还不是绰绰有余吗?

    然而我后来发觉魏辰待我冷脸并非特例,事实上,在这偌大一所公主府里,他没给过任何一个人好脸色。

    兴许是认定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尤其不加收敛,一张脸冻得能结成冰,我每次站在他身边都只觉得无端发冷。

    我逐渐发觉魏辰与那些京中传言不甚相似。

    他既不温润如玉,也并非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疼的眼珠子。

    事实上,魏辰同长公主母子之间的氛围异常诡异,就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甚至彼此厌恶的陌生人。

    我注意到只有魏辰身边特定的几个下人会称呼他“世子”,那几个人是奉了皇帝的旨意从宫里被调出来伺候魏辰的。

    新婚夜我所见的青晚就是其中一个。

    而其余公主府的其他一应下人,全都称呼魏辰为“公子”。

    据说,这是长公主的意思。

    甚至前些年一个下人不慎口误叫错,犯了长公主的忌讳,当场就被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我越想越觉得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座公主府里风云诡谲。

    长公主为什么听不得下人称呼魏辰“世子”?

    长公主为什么和魏辰母子失和形同陌路?

    皇上为什么特意从宫里派人侍奉魏辰?

    传闻之中温润如玉的魏辰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凉薄厌世的模样?

    还有,皇上到底为何执意给魏辰和自己指婚?他的目的是什么?

    “难啊。”我不自觉轻轻地叹出声。

    正在这时,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在想什么?”

    我一时不慎,下意识答道,“在想魏辰……”到底为什么娶我?

    “呵。”

    美人的下巴微抬,薄唇轻抿,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瞬闪过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如果我没瞎的话,魏辰他大概是笑了的。

    只不过他性子冷,笑起来也像是嘲讽。

    笑得很好看,幸好我看得见,我迷迷糊糊地想,否则这样好的美景岂不是就平白被辜负了?

    魏辰盯着我的眼睛看,“你倒是会说话。”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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