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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穷小孩

    姜竹:“小驴……”

    沈青越打断他:“能干活的驴。”

    姜竹想了想,“大概要七八两吧?”更好的可能更贵点儿。

    七八两啊。

    沈青越默默算,“一个篮子卖成钱能卖多少钱?”

    姜竹:“十五文。”

    沈青越:“一两能兑多少文钱?”

    姜竹:“八百文。”

    那就是……

    沈青越默默心算,要卖差不多四百个竹篮子才能买一头驴?!

    以现在的速度他一天能编两个,熟练点儿能编三个,也就是说他要编四个多月。

    “……”

    前提还是他吃饭、穿衣、看病全得姜竹掏钱。

    他还不用自己砍竹子、劈篾,收尾的部分还得麻烦姜竹帮忙。

    要是再给姜竹掏点儿生活费,他岂不是要攒一两年?

    偏偏姜竹还打击他:“一般,是换不到那么多钱的,掏钱买东西都会压价。”

    尽管十五文本身就已经是压过价的了,但愿意给钱的,还会往十四文、十三文砍价。想卖十五文,得去草市卖。

    但是买牲口,人家又只愿意要钱。

    沈青越不理解:“为什么?你们这里很缺钱吗?”

    姜竹点头,“要留着钱交税和代役钱。”

    沈青越:“很多吗?”

    姜竹毫不犹豫点头:“嗯。”

    沈青越:“你要交多少钱?”

    姜竹开始给他算。

    沈青越听着他数,硬是从年纪轻轻的姜竹身上看出了点儿田间地头抱怨天气不好、抱怨肥料涨价的村头大爷既视感。

    听了一顿饭,他大概弄懂了他们每年要交的税赋分类和税金。

    总体上,他们要交四份儿钱。

    第一种是田赋,十五而税一,按户收。

    姜竹家没田,不用交这个钱。

    第二种是赋役钱,按人头算。

    他们十五岁到六十之间算成丁,一人一年要交五十文,女子交四十文,小孩和老人折半,五岁以下小孩不用交,七十以上老人不用交。

    姜竹交五十文。

    另外,成丁男子还得服役,包括兵役和杂役,如果不去,交钱代役,一天一百文,不打仗的时候,他们每年兵役三天,打仗的时候就没准了。杂役也是按天算,便宜点儿,一天五十文,这个有上限,最多交三百文,不过一般都是交上限。

    姜竹一年要交六百文。

    他们兵役是必须交钱,再募兵。杂役目前可以自选。

    若不交钱去服役,有时杂役一干七八天,多的时候半月一个月,虽然十天以上官府会管饭,每天还会给一二十文补贴,但算下来没有交钱划算。

    第三种是杂税,按户收,姜竹家就他自己也算一户,也得交钱。

    这个最复杂也最乱,姜竹自己都不知道他交的到底是啥钱,反正每年里正通知他交多少,他就交多少,这两年一年交了五百文,一年交了六百文。

    姜竹年纪小,对杂税感触不深,但赶集时候听人聊天说起来,他们这儿在他十二三岁时候成了荣亲王的封地,换了一批官,从坏的换成了好的,杂税比从前收的少了。

    只不过这几年邻国打仗,他们又离邻国近,一直要练兵备战,边线也比从前吃紧,杂税钱又涨上来了。

    这三项,是普通百姓主要要交的钱,姜竹一个人就得交一千一二百文。

    如果家里人丁多,按户交的杂税比较划算,但按人丁交的赋役钱就更多了,所以他们这儿从前经常有逃税的。

    尤其是他们附近几个镇,因为离山近,受不了就往山里跑。

    成了亲王封地后,查逃税逃役就比从前严了。

    加之南边邻国打仗,总有人往他们国内跑,为了提防战祸,他们要承担一部分的边防,征税查得越来越严格,抓住了不但要罚钱,还要去前线戍边,渐渐就不敢逃税了。

    大体上,他们算轻税重赋,普通人家按人头交的钱比田税还多。

    姜竹家没田,不用交田税。

    但他家有山。

    山、林、水塘等等虽然也是土地,但归第四种,和第一种一样,同样是按户收,叫做家业钱。

    不同的山交钱标准不一样,茶山最贵,果园之类的其次,姜竹家的山被定成了荒山,便宜很多。

    普通人家的菜园、桑树和牛、马、骡子、驴,乃至鸡、鸭、猪,房子、车、锅碗瓢盆、衣服等等和存款等等,都属于家业,这些也要交钱。

    家中人口多寡,也要算在这部分里面,人也算家业。

    不过这些实在太杂且不好统计,都是地方大概估一下,评九个等级,每个等级按各自的标准交粮交布,现在也可以折算成钱,直接交钱。

    姜竹交得最多的,就是这部分钱。

    沈青越爸妈是做钢材生意的起家的,有钱后还做投资,触及不少行业,对税和政策之类的也很懂,然而他是个纯粹的艺术生,成绩也非常艺术,从初中就表现出了无法继承家业的优秀品质,他爸挣扎过,太难了,最终放弃了扳正他的基因,换号改练他妹妹,任由他自由发展。

    所以,沈青越不但没能在成绩和事业上越过他爸他妈,还对经济通了八窍——谈不上一窍不通,也没强多少。

    听了半天,他只觉得好复杂,信息量好大,头也想大。

    他耐着性子在速写本儿上做记录,试图寻找能给姜竹省钱或者省力气的办法。

    “所以,你家是第几等,要交多少钱?”

    姜竹:“我家是中中户,要交米、绢或者生丝,折算下来,每年交二十两,不过中品户要纳粮到外郡,还要交加耗和揽纳钱。”

    “多少?”沈青越满脑袋都是“二十两”,人都要懵了。

    一个篮子十五文,姜竹又要自己砍竹子破篾,还得自己去赶集卖,一天大概也只能编四五个,按五个来算,一年才……

    他在纸上列式计算,再折算成银子,两万七千三百七十五文,折三十四两多银子。

    还要刨除平时的衣食住行生活必需品费用,再扣扣前三种税赋的钱……

    “加耗和揽纳钱又是什么意思?这得交多少?”

    姜竹:“就是,我家属于中品户,需要将税粮和绢丝运到外郡指定的粮仓布仓里,如果不自己送过去,就得雇专门做这个的揽户去送,雇他们的钱就是揽纳钱,加耗就是运送粮食的损耗,还有给粮仓看管吏员的钱。”

    沈青越震撼:“不是都折算成钱了吗?都给钱了还要交运粮钱?”

    姜竹:“钱也得运啊。”

    沈青越:“……”

    他只剩下一个想法——电子汇款真方便!

    姜竹挠挠头,“我也不太懂,好像是收了钱,还要再买粮运到粮仓。”

    沈青越觉得简直胡扯:“他们不能就近买吗?粮仓在哪儿就在哪儿买呀。”

    这姜竹就更不懂了,他想了想,“那粮仓附近的粮食肯定要变贵的。”都到那儿买,收的税钱还能不能买够粮食都不知道了。

    沈青越:“……”

    好像有点儿道理。

    算了,他懂不懂也没多大用。

    沈青越问:“那你要再交多少钱?”

    姜竹:“每次不一样,大概十两。”

    沈青越:“多少?!”

    姜竹:“十两。”

    沈青越都听笑了:“交二十两的东西,付十两运费和保管费?”

    姜竹默默点头。

    这买卖简直太划算了,划算得他一点儿经济不懂都想干这买卖了。

    沈青越:“谁都能当那个什么户吗?你也能吗?”

    姜竹摇头:“里正不让我们族人做揽户,从前我爹和我大伯也说日子过得下去不做那个。”

    沈青越:“为什么?”

    姜竹:“他们说路上劫道的太多,危险。”

    沈青越:“…………”

    这倒也是。

    不管押送的粮食还是钱,到了陌生地方都不安全。

    青面兽还被劫了生辰纲呢。

    高风险,高回报,存在也有一番道理。

    不过,加起来三十两啊。

    再加上前三种,姜竹一年到头白忙,全交了税了。

    这得编多少篮子,买几头驴呀?

    很快,沈青越也反应过来了:“你们是不是才开始用钱交税?”

    姜竹点头,“先前是买粮和布交税,后来就直接交钱了。”

    他就说,如果一直是这样,这政策怕是早就推行不下去了。

    沈青越悟了。

    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钱少,大概一来是因为村镇间本来就习惯了以物易物,用不着什么钱,各家也没储蓄什么钱。二来是因为折钱交税的时间太短,突然一下子让交钱,他们都还没习惯,不管有钱的没钱的,都不敢花,要留着交税赋。

    沈青越不禁问:“那你能赚那么多钱吗?”

    就算姜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生意还足够好,可市面上没那么多钱,他也只能换到吃的用的,上哪儿弄钱去?

    不料姜竹竟然点点头,“我二伯替孙老爷管茶园,每年都是我和我爹往茶园送采茶的竹筐竹篓,我舅舅认得几个造纸坊,每年也用不少竹子,再卖些树,这些都是给银子的,再加上平时卖竹筐竹席赚的,是够交税的,不过交了税也就不剩多少了。”

    竹筐、竹篓另说,他二伯管茶园管了很多年,在茶园有面子,给他结钱快也不会克扣他,更不用他另外给好处。

    往纸坊卖竹子、往别处卖木头,主要贵在工钱上,他自己能砍竹子砍树,但运过去总要雇车,算下来其实赚得很少,不如编筐编席合算,不过纸坊能给现钱,看在他舅舅主家关系上,也不赖账。

    卖木头就很麻烦,十次总要遇到一两次拖账赖账的,他爹不在了后,总有人欺负他是个小孩拖着不愿意给,他现在已经不愿意卖木头了,还不如秋天卖柴划算。

    沈青越听着他碎碎念,忽然意识到,姜竹似乎比他想象中有钱,也会赚钱。

    他忍不住问:“你从多大开始自己生活的?”

    姜竹愣了愣,“十六。”

    沈青越:“虚岁?”

    姜竹点头。

    也就是,十四周岁就开始背着那么高的税赋债生活了。

    他们十五周岁成丁,但是田税和按户收的钱可不按年龄算。

    每年三十多两,沈青越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挺了这么多年的。

    沈青越感慨道:“你要是我爹的儿子,他大概得……捐一座庙?”

    太能干了。

    姜竹瞳孔地震。

    沈青越家果然很有钱!

    他印象里,只有他舅舅主家那样的人家才能捐得起庙。

    可是……

    “神仙也有爹娘吗?”

    沈青越:“……”

    “神仙也要盖庙吗?”

    沈青越:“……这是比喻,为了方便你懂打的比方。”

    “哦!”姜竹恍然大悟,但总觉哪里怪怪的。

    沈青越心道,亏他能硬扯回来。

    不过,凭他家学熏陶,沈青越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税制的漏洞和问题。

    “房子、菜园子、家畜、车,甚至锅碗瓢盆和衣服都要算作评定等级的内容对吧?”

    姜竹点头。

    “谁来评?你们县官老爷总不能亲自挨家挨户趴人家鸡窝上数人家养几只鸡丨吧?”

    “……”

    “除了你自己,顶多加上邻居和亲戚,谁还能知道你家厨房有几个碗,衣柜里有多少件衣服,来定级的不会是你们里正吧?”

    姜竹震撼地看他,“是,是呀……不过要先自己上报,再由里正报。”

    沈青越笑。

    他就说!再勤政的县官但凡管辖范围稍微大一点点,都不可能挨家挨户看这么细的。

    这衡量标准明显就没有实操性,太琐碎了。

    既然评级权利下降到里正,那么,水分和可操作性就大多了,沈青越开始蛊惑:“不能贿赂你们里正走走后门,让他给你降一级吗?”

    姜竹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是个神仙该说的话吗?

    他肯定不是个神仙!

    是也不是什么正经神仙!

    难怪被贬。

    沈青越:“你不会被坑了吧?”

    姜竹心情复杂地摇摇头,“没有。”

    这部分税钱的确有很大水分。

    如果村子本身比较团结,里正又是自己的族人,这部分钱交得就少,如果不团结,或者遇上了贪财的里正,就要多收钱。

    他确实听说过有的里正耍手段多要钱,胆子更大的还合谋县吏敲诈勒索,一边给农户说他们被定了高品级,到了县里又往低一级报,私吞中间的差价。

    但他们里正没有。

    “我们里正是我们族长,人很好,也很公正,从来不多收钱的,而且……”姜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舅舅已经托人把我家划成了荒山了,不过我家的山实在太大了,房子也好……”

    沈青越懂了。

    姜竹家山显然不荒,竹林怎么也该算经济林才对。

    是他傻了,人家一点儿都不傻。

    该找的关系早找了。

    这么说,交三十两还是少交了!

    沈青越还是觉得哪里有点儿怪怪的,什么从脑海一闪而过,他忽然抓到了某个重点。

    “等等,你家山太大了?你家不是竹林吗?山也是你家的?”

    姜竹点头。

    沈青越:“……?!!!”

    他就说嘛,家家户户都这么交,还不得造反。

    得,八卦声中惊坐起,小丑竟是他自己。

    是他格局太小,是他有眼不识泰山,他竟然以为姜竹是个穷小孩!

    他家,奋斗了三代,也没有一座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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