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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明媚

    孟秋才看到她和赵曦亭几乎交叠的影子,恍然察觉很不像样,轻轻挣扎,但赵曦亭没有立时放手,她觉得莫名,抬起头,赵曦亭背着月光,脸像盖了层障翳,翳下的眼睛沉默地冲破了什么。

    孟秋一边看到雾里的月亮,一边看着他的眼睛,手臂上的力度像捆人的藤,只不过他的手指是温的。

    她试探地喊他:“赵先生?”

    赵曦亭戛然而止地松开她,“嗯?”

    孟秋以为他刚才在走神,礼貌道:“今天谢谢您,我自己走吧。”

    赵曦亭双手垂落,和她并肩。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阵。

    赵曦亭见她的脸还白着,忍不住吊儿郎当地打趣,“怎么总给我做英雄的机会,下次再有这样的戏份,提前通知我一声儿?”

    孟秋笑说:“这种事情怎么提前知道。”

    赵曦亭抬了抬颌,“不是有我号码?”

    “打我电话。”

    孟秋瞬间明了他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他肯多管闲事。

    她心有余悸,语气忍不住娇俏驱散寒意,“那最好不要有下一次了。”

    路灯偏白,照在他脸上呈冷色调,很疏离,好像许多事发生在他身上不应当。

    孟秋欲言又止。

    一般人经历今天晚上的事多少问一句。

    她做好了解释的准备,但赵曦亭一字未提,好似帮忙只是举手之劳,对她的私事完全不感兴趣。

    赵曦亭视线落在她衣服上,又问:“穿这一身回去?”

    孟秋低头看了看蓬松的裙摆,雪白的亮片在光下细腻冰冷,

    她突然想起来,懊恼道:“我的花……”

    她转身去找。

    赵曦亭抓住她的腕,没让走,语气淡淡。

    “我救人可不是为了给赵秉君送表彰的。”

    “他不会来了,上去换衣服。”

    孟秋今天的妆容很细腻,眸光圆润清冷,像一根弱小孤单随时被人扯断的蒲柳,牢牢支撑生的期望,无比坚强。

    她表情将信将疑。

    赵曦亭捞出手机,随手拨了个号码,没有备注,但在最近通话里。

    他开了外放,孟秋听到话筒里传过来赵秉君的声音。

    赵曦亭问他在哪儿,对方很是烦恼,应说还在郊区堵着。

    看来花确实送不成了。

    刚好陈院长也发消息过来,让她先回去。

    化妆间的人都走完了,打扫卫生的阿姨赶着下班,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扔进垃圾袋里。

    孟秋提着裙子进去,阿姨摘了手套指着最靠墙的位置,说:“那些衣服是不是你的?掉了一地,我捡起来叠好了,一直没人来,差点给扔了。”

    孟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阿姨将拖把收好,和她一起过去认。

    “那里还有个包,装着白色羽绒服,还有个帽子。”

    “凳子上袜子有好几双,但应该不是你的吧。”

    孟秋摇摇头,说不是。

    阿姨停在桌前,像变戏法一样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半透明磨砂拉链袋子,“我看这个保存这么好,一定有人回来取,你认认?”

    袋子里是一件米白色胸罩。

    孟秋脸烫得不行,做贼似的抢过来抱在怀里。

    她余光下意识往背后瞥。

    男人干脆利落的西装裤腿,不知道瞧没瞧见。

    她浑身跟漟进温泉水里似的,只差冒热气了。

    阿姨将保存好的东西交代完,推着车往外走,“你一会儿让男朋友给你看下门,里边儿那个锁不知道被哪个小王八蛋撞坏了,没来得及修,省得生事。”

    孟秋脸上的热意还没退,忙摆手解释:“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阿姨,什么时候关门?”

    阿姨好似见惯了,“十一二点,收拾收拾东西很来得及。反正你找人帮你守一下,别让外边没头脑的人闯进去,这边都有摄像头,你们想做什么事儿还做不了呢。”

    孟秋转过身,赵曦亭黑色的衬衫贴着雪白的墙壁,正低头玩手机,也不知道他刚才有没有在听她和阿姨的对话。

    阿姨一走,化妆间里就剩两个人了。

    孟秋站在寂静空荡的化妆间,很难描述此刻的感觉。

    她希望赵曦亭说点什么缓解尴尬,但他只是低着头神色漠然。

    明明空间不算狭小,她的注意力全然被他夺走,她犹豫良久,下唇咬出齿印,才挪过去,喊了三个字。

    “赵先生。”

    赵曦亭浅淡地“嗯”了声。

    “您能不能帮我去守一下门……”

    赵曦亭呼吸深长,收了手机,缓缓抬起头。

    小姑娘脸上挂着羞赧的红晕,雪里酿桃似的。

    她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得冒水。

    她手里的东西紧紧折成一叠,拼命往袋子里遮掩,是不曾让人窥视的、天然的敏感。

    她裹不住的那一角正好是布料弧度的半圆,细嫩白皙的手指陷进海绵里,边缘紧绷一抹摇摇欲坠的粉。

    她皮肤白。

    只不过,白与白并不完全一样。

    有的白,适合破坏。

    他抬抬眸,喉咙生渴,上半身缓缓朝她逼去。

    “你什么胆子?”

    孟秋瞳孔震颤,她先是梗着脖子不自在地往后退,熬不住赵曦亭步步压来,退无可退间高跟鞋碰撞化妆台的边沿,发出“砰”的响声,震得浑身立起鸡皮疙瘩。

    她原以为赵曦亭是因为她命令他不高兴。

    可现状看起来又不是,他两只手撑在化妆台旁边,好似要进犯她,她不知所措地倒在镜子上,后背凉极了,心脏几乎要扑出来,一双手都是潮的。

    她慌乱的盯着他眼睛,警惕的,缩着身子。

    大脑都是空白的。

    他眼眸能执枪,望进人的最深处,挑起最薄弱那一面,危险地撩拨。

    “是不是对我太放心了?”

    他身上寡淡的冷香钻进她鼻尖,侵略性极强的味道刺激得她浑身毛孔舒张。

    她低睫,目光触及他下身,他腰臀窄却有力,冷硬的西装裤皮带边缘摩擦着她裙摆,她眼睛像被烫了一下,同时脑海里炸起火花。

    她忽然意识到,赵曦亭并不像表面那般和善,她不应今天他救了她,便把他当好人。

    她鼻息错乱,脖颈贴着镜面,直往虚拟的世界里去。

    “……外面有摄像头。瞎来犯法的。”

    赵曦亭听了这句笑得厉害,化妆间灯泡的圆点在他眼里一盏盏铺开,眨眼就暗下去,眨眼就暗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眸晦沉地咬住她,吐字清晰,“你觉得摄像头就拦得住我了?”

    孟秋这才觉得怕,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怕。

    她仿佛手无寸铁被关进笼子,他的眼睛就是金丝线,褪去了她的长裙,从脚跟开始捆,连头发也不放过,捆得她紧绷冰冷。

    她鼻翼翕动,片刻不敢挪地看着他。

    手往旁边摸了摸,找到一个空瓶子就没松开。

    岂料这瓶子凹进去一角,她才握上去没几秒,那一角就弹了回来,声音响得像惊雷,吓得孟秋喉咙发紧。

    赵曦亭听见声儿往她手上一瞥,房间里千钧一发的场面瞬间松落下来。

    他盯着那个瓶子好一会儿,抬起头,眼尾抽开一丝春色满园的笑,“要找也得找个重的,一破瓶子顶什么用?”

    他看了她一阵,徐徐直起身,孟秋才回过味儿来,他刚才大概是在和她开玩笑。

    但她实在被吓住了,冷汗一茬接一茬。

    劫后余生后孟秋有点恼,从桌上跳下来,摸了摸撞红的脚后跟,“这种玩笑不好笑,赵先生。”

    赵曦亭似有些热,长指解开衬衫最顶上那粒纽扣,扯了扯,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确实是小朋友,不经逗。”

    孟秋脑子还发蒙,顾不上眼前的人算她“金主”,最后一点尊敬也放到了一边,蹙眉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赵先生喜欢怎么逗别人我管不着,以后请您不要这样了。”

    往常和她说话,几句里憋不出几个字儿,现在倒好,小嘴一张一闭,一句跟一句地往外倒豆子,即便这样,脊背还挺得颇直,折不断似的。

    赵曦亭睇她后脑勺绒绒的发,轻笑了声。

    “换了衣服去逛逛?”

    他离得远了,孟秋身子回暖许多。

    赵曦亭这么一吓说不上全是坏事,起码在走廊那一出她来不及回味了。

    好在他确实只是吓吓她,连半根头发丝都没碰着。

    只不过孟秋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赵曦亭的生活作风挂着那些圈子的陋习,她和他们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捋清原委后,孟秋身心舒畅许多。

    本来也想请他吃个饭,毕竟晚上帮了她那么大一个忙,便点了下头。

    但她不敢再说让他守门的话,成了个禁忌,挪动嘴唇什么声儿都没法发出来。

    赵曦亭似乎看穿她在想什么,轻笑一声,没点破。

    关上门,他看到里面影子在地面上晃了晃,好不容易疏散的热意冒了尖儿,他没再盯着,拿出支烟,靠在对面的栏杆靡靡地抽起来。

    夜空深处,不知道谁放了一束烟花,霓虹光芒犹如燃了一瞬的欢场。

    孟秋套上衣服往天窗望。

    新年真的要来了。

    离那年夏天又远了一岁。

    她想。

    -

    跨年这会儿哪里都挤,别说夜宵了,一些平日里颇为冷清的小吃店都挤满了人。

    孟秋她们宿舍有个小群,乔蕤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葛静庄在群里疯狂艾特孟秋,说自己和几个朋友在盛利广场,烟火表演马上开始,问她在哪儿,让她过去。

    孟秋抬头问赵曦亭,“盛利广场离这儿近吗?”

    赵曦亭一路看她敲手机屏,垂眸瞧她的脸,两个人被人群挤得挨得很近。

    “有人找你?利用完就要把我扔下了?”

    孟秋没想起这茬,刚才觉得带他一起去也没关系。

    他一问,也开始犹豫起来。

    他和葛静庄他们不熟,一定会尴尬。

    孟秋颇有些为难,便问:“你之前跨年都怎么过的?”

    一群人在马路边等绿灯。

    她回头。

    赵曦亭和她落了一米。

    人头熙攘,她的声音被嘈杂冲散。

    不知赵曦亭是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还是真的没听见,正望着马路对面的屏幕。

    孟秋跟着抬头,大荧屏里几位大人物为新年致词,砥砺前行勇立潮头的祝福语正滚动播放。

    她认得其中一位,儒雅亲和,因为长相过于出色而在年轻人之间津津乐道,但很显然,赵曦亭看得出神,绝对不是因为娱乐话题。

    孟秋忍不住调侃,“难道你准备看这个跨年吗?”

    赵曦亭在昏暗之中侧过脸,霓虹的光线堪堪照亮了半边,他仿佛被遗弃的鬼魂,骤然回到人世间,宛宛东风吹不起他情绪。

    孟秋难免惊艳。

    无关风月。

    他很适合人声鼎沸的冷情。

    旁边也有女孩子盯着他的脸。

    “这种东西有什么可看的。”他嗓音清疏,缓缓抬起长指,捏起她发顶的白色绒花,轻描淡写地感慨:“下雪了。”

    雪花化成水渍。

    “看来会下到明年。”

    孟秋惊叫:“下雪了?”

    周边的人仿佛也被她感染,纷纷抬头迎接年末的初雪,一时间街道欣喜纷然。

    今年的雪比往年任何一场都来得要晚,但雪这种东西,只要下了,任何时候都不迟。

    小姑娘双颊冻得通红,唇边吹出一口口泛白的暖气,她兴奋地蹦跳,发圈扎不住她顺滑的黑发脱落到尾端,大片青丝压在帽子和后脑勺之间,柔软地陷进去。

    赵曦亭被感染,噙着笑,又嫌弃:“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瞧你没见世面的样儿,别说你认识我。”

    孟秋和他熟了不少,笑盈盈地对他瞎开玩笑,“南方人看到雪兴奋不是正常,你别后悔,我把你扔在这儿,你就一个人了。”

    赵曦亭眼眸深了一瞬,天地之间雪花绒绒地飘着,他站的这儿是寂静的,小姑娘拿手接一片片白的,掬着捧着往他眼底下伸,寂静就被破坏了。

    他翘起唇,“那怎么办,给你赔礼道个歉?”

    孟秋笑得不行,她手机一震再震,葛静庄那边催得急,她都能想象对方嚷嚷的语气,葛静庄说,说好今年一起跨年,怎么说话不算数。不知道怎么走的话,我们过来接。

    话说到这份上,孟秋迟疑地问赵曦亭:“我朋友应该不介意多一个人,你也一起去吧?”

    赵曦亭想也没想便拒绝,“不了,我送你。”

    孟秋刚才回葛静庄消息,隐约听到他接了电话,闲闲问对方几个人之类,应当是要打牌。

    她又想起灯红酒绿那夜,对赵曦亭这样的人来说,烟火表演怕是无聊至极的东西。

    如若今晚他真和她一起跨年,才是真的对他上刑。

    她不好恩将仇报。

    孟秋没再邀请他。

    司机将车开到他们身前,缓缓没入人潮。

    孟秋坐在车里,看着雪越下越大,仿佛整个世界卷入恢弘的白色羽片之中,她在起雾的玻璃上拂开一小片空地,新奇地看着窗外。

    下车前,赵曦亭将手边的礼品袋递给她,他的表情像外面沉寂的雪夜,寡淡而安静,他只是将手抬在她面前,压根没考虑过她不会要的可能性,有几分刻意吐露的温和。

    “新年快乐,孟秋。”

    礼品袋的包装是黑色的,看不出品牌。

    孟秋没接。

    他看穿她的犹豫,挑唇玩笑,“今年先算了,明年你要是不备我的新年礼,我必定上门讨。”

    孟秋弯了弯眼睛,没再纠结,将礼品袋接了下来,随后挥挥手,和他作别。

    地面已经有积雪了,孟秋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欣悦地奔向年岁的尾巴。

    她身后的黑色轿车并没有急着离开。

    司机问:“走吗,赵公子?”

    赵曦亭双眼看向玻璃窗上湿漉漉的痕迹,孟秋拨开的那片玻璃重新起了雾,外边是茫茫白雪,他抬手重复了一遍她划过的痕迹,恍然觉得自己荒唐,笑了下,擦干净指腹上的珠串,开了点窗,让外头的寒气透进来。

    “走吧。”他说。

    -

    景山小院里,赵秉君他们早就到了,攒局的应该是赵康平,把麻将桌搞得乌烟瘴气。

    赵曦亭将茉莉花束往赵秉君怀里一扔,解开大衣扣挂在立式衣架上。

    赵秉君嗅了嗅,笑道:“几个意思啊?知道孝敬我这个兄长了?”

    “哟,放后备箱有一阵了吧,花瓣都折了,真可惜。”

    赵曦亭神色倦怠地往沙发上一窝,阖眼吐字:“滚蛋。”

    赵秉君挑了挑眉,“堵车赶不上我也没办法。给他们科研投了五千万也够意思了,总不会因为这事儿和我计较。”

    “但话说回来,你最近去燕大是不是勤了点儿?”

    赵曦亭挑开一只眼,淡淡地睨他。

    赵秉君拿出两支雪茄,一支递到赵曦亭面前,后者没接。

    他顿了顿,收回来,拢眉吸了一口,吐出眼圈,意有所指,沉声提醒:“做不了主的事儿,少沾。”

    赵曦亭故意往他心口扎,“当年你喜欢过那个姑娘么?”

    “你不提我都要忘了,”赵秉君好似淡定,然而微微耸起的眉宇出卖了他的言辞。

    他滚了滚喉结,两指夹着烟,长腿交叠,将烟灰缸拿到桌边上,转瞬间心绪已然平复,俨然成功商人做派,“喜欢有很多种,我不知道你问的哪种。”

    “如果非得给那样的关系下个定义……”

    他弹了弹灰掉的碎渣,“是喜欢的。”

    “不过年纪越长,越觉得这些东西不值一提。”

    赵曦亭:“听说你最近在备孕?”

    “你嫂子想要。”赵秉君看向不远处正兴致勃勃聊天的女人,没什么情绪。

    好像迎接新生命并不能给他带去喜悦,只是完成一个任务。

    赵曦亭有时候觉得赵秉君活得挺累,但他又十分明白不得不这么活着的原因,笑了声:“你和咱爸越来越像了。”

    赵秉君轻轻吐出一口烟,眉眼平静。

    “刚妈打来电话,下学期秦小姐会转学去燕大。”

    “我看过照片,身段高挑,气质出尘,配你不差的。”

    “她对你印象很好,好像还放话非你不嫁。”

    “人为了不和你异地,放弃了藤校毕业证书,这份决心够可以了,好好相处相处。”

    “是么?”赵曦亭眼尾挑着近乎无情的淡笑,仿若永不会拂晓的夜,徐徐咬字。

    “那姑娘要真这么做,我佩服她的勇气,但干我什么事儿?”

    赵秉君看了眼那束茉莉花,转了个话头,“去得那么勤,也不问问人有没有男朋友。”

    赵曦亭姿态松泛。

    “她那样的,没男朋友也不正常吧。”

    赵秉君脸色变了变,皱眉看向一脸淡然的赵曦亭,自从那件事后,赵曦亭好似一直活在一出虚妄的戏里,在他眼中,世事万物,真真假假都做不得数,也无所谓作不作数。

    八个字可以概括他现在的状态。

    薄情冷性,肆意妄为。

    “别乱来。”赵秉君说。

    赵曦亭捏起桌上的雪茄,猝然想起镜子里慌张仰起的那片白。

    他咬进唇边,笑了下,“味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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