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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58章 “大人,要看一眼奴的模样吗?”

    左边是小案,置着这一夜的牛角杯。

    右边是长榻,那人就在榻上端坐。

    她便行至长榻,摸索着跪坐那人跟前。

    她说,“奴不怕。”

    “奴没有哭。”

    “只有大人一人。”

    “奴十八了。”

    “是中山灵寿人。”

    “奴双亲早亡,从小跟着养父母和姐姐,养父是个教书先生,养母在家里种了几亩薄田。”

    “奴,从也不曾去过大梁。”

    她说着没头没尾的话,每一句都不着边际。

    他若还记得最初那三日的帐中侍奉,就该记得当时帐中的每一句话。

    可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眼前的帛带怎么就渐渐地洇湿了,洇透了呢。

    她也不知道。

    心里酸涩不能克制,仍旧笑着问那人,“大人,要看一眼奴的模样吗?”

    他若还记得最初那三日的帐中侍奉,就该记得自己曾对她说,“掌灯过来,孤看看你的模样。”

    她一手秉烛,跪坐长榻,默然等着。

    她不知道那人记不记得,不过还是要赌一把,没有玉璧的人,却知道帐中的每一句话。

    等了到底有多久呢?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跳了许多下,跳得数不过来,数得也乱七八糟,总算等到了那人。

    那人指尖轻颤,轻颤着伸过手来。

    那骨节分明的指尖泛着雪松香和血腥气,缓缓地扯开了那根帛带。

    怀王三年冬在魏营不曾扯开的帛带,终究在赵国北地的田庄扯开了。

    手里的烛光一闪,乍然眼前一亮。

    阿磐睁眸望那人。

    望见一行清泪自那人眼里蓦地滑了下来。

    阿磐眸中水光盈盈,向那人温静笑起。

    而那人,那人眼尾泛红,亦冲她破颜一笑。

    “奴以为,大人不会来了。”

    可他到底是来了,来了便等,无尽头地等。

    那只被她梦中咬伤的手仍旧还有两排深深的牙印,也仍旧还凝着小小的血珠子。

    那只手此时正轻颤着抹去她的眼泪,那人从心口迸出来一句沉沉的叹,“孤早知道是你。”

    早该知道,可总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错,一错就错过了那么多。

    阿磐握住那只手,轻声问他,“大人的手,疼吗?”

    那人声腔中夹杂着无数的叹息,“不疼。”

    良久过去,声腔沙哑,“疼都在心里。”

    是,疼都在心里。

    她问起挂念了快一年的话,早就想问起,却被孩子把心都填得满满的,因而从也不曾问起,“大人的寒疾,如今好些了吗?”

    那人点头,那人笑,“好了。”

    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可说完仍有那么多说不出来的委屈,这委屈使她忍不住吧嗒掉泪,“大人,救救阿砚。”

    这一晚上,她最想说的就是这一句话呐。

    救救阿砚,救救他们的孩子。

    这一晚,那人哄她入睡,她睡得安稳。

    失去阿砚后,她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半梦半醒间,听得那人朝外头命道,“传命,带回孤的孩子,射杀萧延年。”

    外头的人低声领命,“末将遵命!”

    天光才明,门外便响起了低低的催促,“主君可醒了?”

    若等不了回应,便又要催,“主君深入赵地已久,无异于虎口送羊,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赵国正愁没有机会围杀主君呢。”

    若没有回应,便仍旧要催,“魏赵两国停战又能停多久呢?议和一张纸,随时都能翻脸。”

    是了。

    山高水险,龙潭虎穴。

    因而,这便起身。

    盥洗。

    更衣。

    进早膳。

    这便跟着那人一同出柴门。

    此时已是三月末,山头的积雪已然融了许多,露出了北地高山原本的颜色。

    倒是那几株早早绽开的山桃,夭灼出这赵北早春的模样。

    阿磐仰头望日光,这日光晒在身上多暖和啊,而她也终将见到她的阿砚。

    赵媪拍着胸脯在一旁低低地叹,“哎呀,可算好了,可算好了。”

    为她裹了厚实的大氅,又赶紧引来一个眼生的将军,悄悄地吩咐着,“快,快给美人磕头。”

    这便见那高大憨厚的将军咧着嘴向她下跪行礼,“磐美人。”

    赵媪欢欢喜喜地向她介绍,“我好大儿,司马敦。”

    哦,这就是司马敦。

    阿磐抬眸见谢玄冲她温和地笑,而司马敦跪在地上,呲着一口白牙,“主君说,以后,末将就是美人的人了。”

    好啊。

    总会好起来的,阿磐想,总会的。

    这便备车马。

    出门。

    上车。

    赶车的人打马起步,这便沿着山路疾疾往外奔走。

    总算要走了,也总算有了盼头了。

    那只小狗在后头眼巴巴地跟着,追着,没命地吠着,叫着,“汪汪!汪汪!汪汪!”

    马车越走越远,小狗也越来越远,叫声也越来越远。

    那只陪伴她怀胎十月的狗,陪伴她从南国到这极北之地的狗,陪伴她熬过每一个枯枯等待的狗,就那么被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是萧延年给的狗,可狗又有什么错呢?

    被丢弃的小狗使她想起了离开母亲的阿砚,蓦地推开车窗往后看去,眼看着从前住过的田庄一点一点儿地落在后头,从前的一切,也都似飞鸿踏雪,云散风流。

    最后,全都被远远地甩到了后头,远远地甩去,再也看不见了。

    阿磐一颗心都被揪起来了,鼻尖一酸,“大人,我想带上它。”

    那人没有不应的。

    那人应了,司马敦便调转马头,踏着这山间的雪,踏着来时的路,往后寻去。

    不久带回狗来,送进车舆。

    这一路从赵国走,翻山越岭过关隘,他也不急。

    他好似没什么可急的。

    不急着回去打仗,也不急着回东壁。

    越往南走,天越暖和。

    寻常人已不必再穿大氅了,可她身子虚,觉得冷,大氅仍旧不能离身。阿磐大多时候都卧在那人腿上睡,醒来的时候会抱着小狗,痴痴地望着窗外。

    总会问起那人来,“大人,可有什么消息了?”

    那人便道,“快了。”

    他说快了,那便就是快了。

    那就等着,不急。

    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走停停。

    翻过了那连绵不见尽头的山,路过几座城池,几座关隘,也就到了晋阳了。

    就在晋阳大道,阿磐见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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