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外面的雨还在泼水似的下,蒲罗村的老村长愁的揪起头发。

    这样的天,想救人都难,庄稼已经被淹了,可大伙还在尽量的抢收。

    一家人的性命都系在地里,这关头谁肯不管庄稼去救人?

    只有几个关系极亲近的在玩命的挖,哭声刺破了雨声,传的老远。

    祖祖辈辈都在一个村子住着,就是平日里有什么不对付的事,在人命关天的时候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但凡有法子,谁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去死,那底下压着的可也有他们的亲朋好友。

    村长就是有心救人,也叫不来人,连自家这些人都不听他的使唤,他刚叫了下二儿子,二儿媳就不乐意,跳出来又说雨大,又说庄稼,他们家还稍富裕些呢,都这样了,更别提别人家。

    再说蓑衣也不够用啊,谁肯光着身子淋雨去,不要命了嘛?

    现在只能指望官府的人,可谁知道那些差爷什么时候来?或许他们会看在这儿有条蛟龙的份上早点来。

    村长愁苦的看着雨。

    那些救人的挖了一会儿,山上又开始往下滑土和石头,于是他们也被家人连拖带拽的拽回家去了。

    裴小孩抱着南瓜窝在师父怀里,她知道出了大事,但她一个小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安静些,不去惹大人心烦。

    村长二儿媳的闺女哭着叫了声娘,就挨了两巴掌,打完才发现那是小儿媳的闺女,找错娘了,妯娌俩立时就吵了起来,气不过的小儿媳开始打二儿媳的儿子。

    她们都疯了,谁的孩子都打。

    裴小孩没少挨揍,可没挨过巴掌,她也不想挨,衣服不干不湿的贴在肉上怪冷的,南瓜打着哆嗦在她身上拱来拱去。

    裴干娘拿了两件干爽的衣服给她们,师父带她找个地方换了,她又用这件很大的衣服,裹住了南瓜,这样她们就都不冷了。

    村长点了个火炉子,放在地当间给大伙取暖。

    这是很悲伤沉重的一天,可裴小孩依旧在沉重中,寻得了一点趣味儿。

    因为村长往炉子里埋了几个芋头,又在炉子边放了一圈枣,一个没把手的陶罐盛着水坐在炉子上,陶罐里的水热了,枣也烤好了,焦香的丢进去和水一起煮着。

    刘家还带了生姜和红糖,大家暖呼呼的喝上一碗,寒气也就散尽了。

    村长用火筷子把里头的芋头夹出来,大人都说不饿,只有孩子们没心没肺的吃起来。

    裴小孩给南瓜掰了一小块,它吃完了又猫啊猫啊的冲她叫,她只好再分给它一点,好堵住它的嘴,连碗里的枣子它都要尝尝味儿,只有姜丝是它不吃的。

    裴小孩都有点后悔说要给它当娘的事了。

    吃完了,村长就安排她们去睡觉。

    裴小孩再醒来的时候,是被村长大儿子回来的动静吵醒了,他说路被一颗雷劈的树拦住了,他抬不动只能回来,也就是说县里不会来人了。

    雨两日后才停,庄稼已经泡的不行了,离河近的几户人家,房子也被水泡了,不过好消息是,雨水冲去了一些土,他们看到那些被埋人家,有些屋顶还算是完好。

    有人踩着松软的土爬上去喊了几声,竟还有人应答。

    反正庄稼也没了,现在大家可以安心的救人了,拿着铁锨锄头连挖带刨,十几户人家,命大活下来的,不过六七人。

    刘仁本五婶子家那对才四五岁的孙子孙女,长岁和百福就在其中,是躲在桌子底下逃过了一劫。

    可惜五婶子没了,他们那个没正事的娘不在家,或许还活着。

    开始还有人哭一哭,后来尸体太多,有的人挖出来时还有气,可还没抬下来气就断了,大家也就麻木了,挖到最后还有好几个人没找到,土又直往下陷,怕再搭进去几个好的,也只能作罢。

    村长的儿子去县里找人,刚说到山崩死了人就被赶了出来,这场雨冲垮了双龙河下游的两处堤,水发的又快又急,淹死人了都不知道,县令横竖都要倒霉,他又是个没牵挂的孤儿,这会儿正琢磨着怎么跑呢,哪有空管他。

    没人来,老村长看着那条蛟龙几日也不烂不臭,就起了心思,叫人把它藏进了地窖。

    要是过几天烂了,哪个官来就让哪个官带走。

    要是没有,这就是他们今冬的口粮!

    这些跟裴小孩和净慧没有关系,但村长还是拿了五百文钱和一袋粮给她们。

    这儿出了那么大的事,裴小孩以为师父肯定不会收的,可这次师父收的格外的痛快,村长非但不心疼,还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几日《往生经》念的她好累,她也懒得问,和师父一起坐着刘家的车回山上庵去了。

    为了一只猫,耽搁了半个月,裴小孩觉得自己一顿打是免不了了,可竟然没有。

    山上庵的偏殿塌了,净持师太说:“亏得小孩不在,往日里她都偷懒不肯做功课,那会儿她肯定是睡了……”

    山上庵的偏殿就是禅房,裴小孩那会儿要是在,塌下来的房顶正好砸在她身上,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都是一样破的屋子,偏殿没抗住,正殿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她们又没有钱修葺,这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庵了,自然也没法让尼姑们容身。

    待了许多年,她们如今所有的不过几本经书,三张度牒和些勉强挖出的杂物。

    因为这场雨受难的还有许多人,所以也没人能够帮她们。

    裴小孩不知道该怎么办。

    净能师太说:“该走了。”

    师父和净持师太的沉默让她看不懂。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净慧还有一个三师妹,一个五师妹。

    三师妹还俗嫁人了。

    五师妹很迷茫做了行脚的女尼,前些年来信说如今她在帝都的槛花寺修习佛法,有了很多新的领悟,请净慧她们也去。

    当时她们的尼姑庵还在,虽然听说帝都的槛花寺出名,可谁也不肯去,如今却是不得不动身了。

    去就去呗,正好裴小孩从没出过远门。

    她问师父什么时候走。

    净慧问她:“你想做尼姑嘛?”

    裴小孩正要回答。

    净慧又说:“小孩,在婴姑面前,你要说实话。”

    实话自然是——“不想。”

    裴小孩说出这两个字时,还不知道这意味什么,就像往常一样,她对自己最信赖的师父说了实话。

    然后……她被送到了刘家。

    几日没打理的脑袋冒出了短短的头发茬,她还穿着僧衣,没有正式受戒出家,就正式还俗了。

    师父找到了她最贵重的银镯子,还给她买了一只烧鸡来庆祝,然后就把她交到了刘家人手上。

    锈迹斑斑的镯子不好看,太小了,她带不上。

    烧鸡让她想起自己在山上庵养的鸡。

    后来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裴小孩总觉得很模糊,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像还懵懵懂懂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就突然结束了。

    一大堆陌生的人和事像塌掉的房顶,师父她们一走,就全都压下来了。

    山上庵的菜园,大概也被水淹吧?

    所以也不必她去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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