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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正中靶心

    雨肆虐般拍打窗玻璃,房间内却维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南乙不清楚缘由,只知道秦一隅仍在盯着他,全神贯注地,深入地,好像要连骨头都盯穿、看透。这开始令他不适。

    他非常厌恶被人盯着眼睛。

    因为与众不同的浅色虹膜,南乙从小就异常瞩目,但这特征其实是不健康的表现。

    五岁时,第一次被发现视物不清,他被父母带去看病,一看就是好多年,但始终都只能缓解症状,并没有好的治疗方案。

    或许是因为生在一个极幸福的家庭,儿时的他对此并不太在意,也逐渐接受了大家的猎奇心,只是喜欢把额发留长,上课时戴上眼镜,习惯在交流时不看对方眼睛。

    直到七岁那年,他上二年级,那其实是相当平凡的一天,外婆来接他放学,带他去复诊。等拿到检查单时,已经很晚,结束后他们没有直接回家。

    外婆疼他,知道他看病后想吃甜食,所以牵着他的手带他买了许多,蛋糕、填着奶油的面包,还有浇上亮晶晶果酱的布丁。

    但这些南乙都没有尝到,它们最终都泡在了血泊里。

    车祸发生后的好几分钟里,他也浸在腥甜的错愕中,直到第一个路人出现。

    身为孩子,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明明和外婆走在斑马线上,像从小被教导的那样。一秒一秒,他数着红灯的倒计时,在转绿的那一刻快乐地扬起被牵着的手。

    “外婆,可以过马路了!”

    一瞬间,全部都变了形。刺耳的撞击,噩梦般恐怖的画面,逃逸的车。

    他伫立着,血溅了满脸,似乎也进了眼睛里,很酸很痛,一切都非常模糊,好像被一张白色塑料薄膜罩住,无法喘息。

    当路边有人发出惊叫,薄膜才破开,压抑的诧异、痛苦、无助通通流出来,小小的他跪倒在地,慌乱地捂着外婆的嘴,试图捂住外涌的鲜血。

    外婆没能开口,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摸了南乙流泪的眼睛。

    那粗糙的指尖留下的血痕,似乎至今都未曾消除。

    如果没有这双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亲眼目睹至亲离去,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刺激。从那以后,南乙不再开口说话,无法正常上学,只能在家休息。

    父母竭尽全力给他关心和爱护,但于事无补。

    也因为失声和创后应激,年幼的他也无法辩驳,对方的辩护律师更是顺利地混淆视听,声称创后障碍的儿童的指证是无效的、失真的,顺利让事态扭转。

    而坐在被告人席位上的,甚至只是一个出来顶包的司机,并非真正的凶手。幼小的他指着替罪羊撕心裂肺地大哭,却说不出一个字。

    整整两年,南乙的父母带着沉默的他四处求医,但全都无果,学龄期的语言康复训练非常关键,在医生的建议下,他们也做好了南乙一辈子无法开口的准备,陪着他学习手语。

    但南乙伸出双手,却什么都打不出来,他只能无声地流泪。

    因为幻觉里,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两年后的冬至,南乙独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父亲去取结果,离开很久,怎么都等不到。

    于是他自己去找,路过楼道里跪在主治医生面前的病人家属,路过独自打点滴吃着外卖水饺的病患,路过数不清的人间悲剧,最终,他在茶水间找到了父亲。

    妻子的悲痛、无结果的上诉、儿子的病,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心力交瘁,头发白了大半,因此背影很好认。

    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爸爸,此时此刻,正躲在饮水机背后抱头痛哭。

    在失声的寂静中,南乙度过了两个灰暗的生日,迈入新的年岁,但还是个小孩。他一步步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靠在他肩上,像外婆那样用手指抚摸他哭红的眼睛。

    “爸爸……别哭。”

    时至今日,南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发出了声音,只记得爸爸哭得更厉害了,甚至没力气抱他。

    但这也不值得庆祝,因为很快,痛苦的事又一桩桩砸下来,容不得他们喘息,也把这个过分美满的家庭砸得千疮百孔。

    南乙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们家。

    一定要把美好的东西砸碎,才显得命运的权威无可反抗吗?

    失声并非唯一的后遗症——后来几乎每一次过马路,站在斑马线前,南乙都会出现幻听。

    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毛病,所以没有再诉说给本就疲累的父母。

    时间拖着他往前走,原以为上了初中,一切会有所改变,却发现只是踏入更深的深渊。

    入学不久,他就遭遇了校园霸凌。

    施暴者是年长他3岁的初三学生,名字叫陈韫。

    起初,对方只是言语上的讥讽,羞辱他尚未发育的个头,也拿他与众不同的眼睛开玩笑,后来,他唆使南乙的同学孤立他,丢掉他的书,撕碎他的作业。

    当南乙开始反抗,矛盾便从此升级。他被逼在厕所,被羞辱和殴打。

    他从同学口中听闻了恶意的源头,原来只不过是陈韫追求的女生喜欢他,这伤及了自尊。

    而寡言不合群、突出的成绩、尚未发育的身体太过瘦小、难驯的个性……这些都变成了被欺负的理由。

    事情原本只是停留在霸凌的层面,直到某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了接陈韫回家的人。

    就是当初那个肇事者——陈善弘,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类似的花衬衫。

    南乙无法忍受,疯了似的骑车追逐那辆保时捷,最终重重地摔在马路边。

    可笑的是,当他第二天如恶鬼附身般冲到高年级的教室,揪住陈韫的领口,想要质问的瞬间,他差一点又失声,过于激动,只能嘶哑地喊出几个字。

    “杀人偿命!杀人……”

    他永远记得陈韫当时的眼神,一无所知,懵然不明。他骂了句神经病,其拥趸上前拉开,把南乙狠狠揍了一顿。

    原来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爸是个杀人犯,不知道他对他们一家做了什么。

    原来死了一条人命、对他们一家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对陈善弘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用向自己的儿子提起。

    南乙一瘸一拐,自己走进医务室,咬紧牙齿暗自发誓,他也不要再提。

    直到某一天,他能精准地击倒那个罪恶的靶心。

    这场欺凌旷日持久,校园生活化作一滩黑色沼泽,双重的仇恨令他孤身困于其中,没办法入眠,没办法像正常孩子一样思考,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12月23日,初一的学期末。

    那段时间,北京难得地下了大雪。原本眼睛就不能见强光,又因为这些天的雪光反射,南乙的左眼出现强烈的不适症状,只能被迫戴上单边眼罩。

    中午出了食堂,陈韫一行人便将他堵在多功能楼下。

    “一天到晚拿头发遮着眼睛,这么见不得人?”

    “哎你知道白眼儿狼吗?你这眼珠子就挺像的哈哈哈。”

    “个子又矮,留这么长头发阴森森的,现在还弄一眼罩戴着,是觉得独眼龙特酷是吧?傻逼。”

    几人抓住他的手臂,陈韫走过来,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另一只也弄瞎!”

    南乙瞬间暴怒,像头野兽挣扎着反抗。可就在此时,身侧的窗户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连头发都是翘的。

    他穿着高中部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懒洋洋环顾了一圈,对着举起拳头还没放下的陈韫笑道:“欺负同学呢?”

    说话时,他唇边萦绕着白雾,显得表情也格外柔和,可南乙发现,身边的几人身体却都不自觉紧绷起来,动作也全顿住。

    陈韫明显愣住,没吱声,谁知那人直接翻了窗跳出来,靠近。他比这群人高出太多,压迫感极为强烈。

    “吵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又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本来我觉睡得好好的,梦到彩票中奖了,正要去兑奖呢,黄了!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这不是别人。这张脸在这所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南乙就是这少数派中的一个。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陈韫。

    陈韫面子上挂不住,推了一把身旁的张子杰——他最忠诚的走狗。

    “愣着干嘛?把他拖走。”

    张子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扯住他胳膊:“走啊!”

    没等南乙反抗,下一秒,一脚猛地踹上来,张子杰哀嚎着倒下了。巨大的力差点连带着把南乙拽倒在地,毕竟被拖着一条手臂。

    但没有。他没跟着一起摔倒,因为另一只胳膊被用力握住了。

    不过很快,始作俑者松开了他手臂,笑得极为亲切,甚至弯下腰,关心起张子杰的身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腿有毛病,膝跳反应特大,不信你看……”

    说罢他又想抬腿,几人都下意识后退。

    张子杰压根起不来,就差往后爬了,陈韫自觉丢人,又惹不起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只能对着南乙恶狠狠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停留,跟着溜了。

    “跑这么快,没劲……”他抓了抓被睡翘的头发,瞥向一旁垂头的南乙,先是哎了一声,见他不理,又扯了他手臂,低声叫他“学弟”。

    “没事儿吧?我送你去医务室?那地儿我熟。”

    南乙低头不语,原以为对方会松手,没想到不仅没有,还伸了另一只。他半弯着身子,打算撩开额发检查,指尖已然触碰到黑色眼罩。

    “别老低着头啊,我看看,是眼睛受伤了?”

    “没,谢谢学长。”南乙迅速躲开,冷不丁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留下的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脚印。

    躲闪是下意识的,但事后他一直想知道对方的名字,非常想。

    没过几天就到了学校的跨年文艺演出。

    经过了无聊的诗朗诵,独唱,合唱,舞蹈和相声小品,观众席的众人都昏昏欲睡,南乙一直在出神,下一个节目又是独唱,主持人报的曲目是《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听到这几个字,他都不太想关心是谁唱。

    下一秒,一个身影跑着上了台,不太端正地站在立麦前。音响里传出声音的瞬间,南乙皱了皱眉。

    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孔再次闯入视野,嬉皮笑脸地、挑着眉,说自己是来自高一(9)班的秦一隅。

    秦一隅。

    伴奏没起,他笑着清唱了前两句,然后忽然停下来,回头,高举起手臂,朝后台招了一下手。

    呼拉拉地,台侧的帷幕后面又跑出来三人,就在全校师生都一脸诧异之时,背后贴着[喜迎元旦、恭贺新春]横幅的红色幕布哗啦一下落下来,背后的乾坤也全然展露,是摆好的架子鼓、吉他、贝斯和音箱。

    他们充满活力地各自就位,望向真正的主角。

    秦一隅跑过去,拿起电吉他背好,冲回立麦前,在第一个鼓点落下的瞬间,弹奏出一个花哨的、强烈的riff。

    时至今日,南乙都能回忆起那一刻的冲击力,仿佛一阵鲜活的电流穿过他僵木的身躯,四肢百骸都粉碎,又在下一秒重新活过来。

    《感恩的心》只是幌子,他用狡黠而叛逆的姿态,在全校师生面前唱了自己写的摇滚歌曲,lion heart。

    电吉他的音色如同扩散的火种,轻而易举点燃了全场,火势蔓延,每个学生都在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释放着,一整晚的疲乏无趣都被烧了个精光。

    就像是愿望达成一样,台下的南乙埋没在欢呼声中,冷静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秦一隅。秦一隅。

    那一刹那,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秦一隅和他两个。

    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个人的声音如同一把尖刀,暴力地撬开南乙内心封闭的闸门,一闪而过的某个时刻,那些被压抑的恨变成血红色的、粘稠的洪流,倾泻而出,将他们一同淹没。

    意料之中的,那首歌并没有唱完,音响设备被掐断,他们被教导主任赶下台。而秦一隅到最后竟然还在笑。

    他高举双手挥舞,在主任的呵斥声中鞠了一躬,起身时,他双手放在嘴边,超大喊了一句。

    “新年快乐!”

    血色的湍急河流也在这个笑容里极速地坍塌、收缩,最终凝结在南乙手心那枚红痣上。

    这场闹剧以大会点名批评告终。

    据说教导主任原本还勒令秦一隅写检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读出来,但交上来的检讨实在太不像话,只好临时取消了这一部分,让他当众罚站。

    操场上,南乙听到隔壁队伍的讨论。

    “上一次秦一隅站在全校面前还是学生代表发言呢。”

    “是啊,就上个月嘛,他拿了物理竞赛金牌。”

    “我听说他家里很有钱,爸爸做生意,妈妈是大学教授,自己长得又帅,妥妥一公子哥儿啊,就是太叛逆了,谁都管不了。”

    “我觉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听。”

    “别提了,老侯都快被气死了,我交练习册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骂: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尖子生!打架旷课闹事什么都干,偏偏学习好,回回年级前三,说说不通打也打不得!骂他他还嬉皮笑脸,真是头疼!”

    学得太过惟妙惟肖,周围的初中生都小声笑了,只有南乙始终面无表情,仔细地盯着台上的秦一隅,望着他的笑容,端详那副高瘦的、被太阳晒透的轮廓。

    当天放学,南乙骑车路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来,倒退回去,犹豫几秒后,他走了进去。

    “我要打一个耳洞。”他说,“左耳。”

    钉针穿进来时没什么痛感,对着镜子,南乙仔细端详,好像注视的不是那个内陷的小眼儿,而是一个标记。

    就像待做清单里打的勾,是目标达成的纪念品。

    “为什么要打耳洞啊?”店主姐姐笑得温和,“你这个年纪的男生,来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静了两秒,认为将这些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关系。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他愿望达成的记号。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针一样,穿透皮肉,深深地扎进南乙灰色的生活,成为一枚特殊样本。

    对此,南乙有着无穷又极端的探究欲,想从内到外把这个人弄清楚。

    那种蓬勃、鲜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爱笑?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离经叛道?他也会痛苦吗?受了伤会是什么样?会哭吗?会和他一样难过到说不出话吗?

    真想把他彻底剖开,从血肉到骨髓,到那颗心,全都看个清楚明白。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那之后,南乙像影子一样跟着这颗火种,靠近他,观察他,随时随地,又无声无息。他不希望被发现,不想被看到,厌恶做那个等待被救赎的弱者,更害怕从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怜的目光。

    因此他极力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发现,原来这个人需要一个能与之并肩的贝斯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原来他也会堕落。

    原来看到他堕落,我会觉得痛。

    做影子不够,他要变成猎手。为此南乙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强者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将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与痛苦共舞的少年时代,他模糊的视野里竖起两块靶子,一个沾满污泥与鲜血,另一个,则闪闪发亮。

    而后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历时整整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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