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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第十六章

    幸运之神真的眷顾了高加林。

    他把《痕》寄给了远在江苏的黄亚萍,委托她帮忙转交给《钟山》文学编辑部。而另一部《我们就这样生活》投给了省大型文学期刊《沿河》。他没有想到,两部作品都被选用了。先是《沿河》主编给他写来了感谢信并附上稿费,以及下一期的约稿函;接着,亚萍那边也很快把约稿函和稿费寄到他手上。这是他意想不到的,他欣喜若狂。

    同时,他也苦恼,两个国家级刊物都在向他约稿,这说明,他的实力得到了认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可不能爽约。可是,他手边的稿件,只有一篇才写了一半的文稿。这些时日以来,他都纠缠在巧玲的征兵事件和与她的“爱情”里了,疏懒于创作。开春以后,又很快进入开学季,为孩子们报名,去一些因为经济问题而无意让孩子继续读下去的家庭家访,占去了他的很大一部分时间。就连这篇写了一半的稿子,他都无心继续创作下去。

    从稿件寄走的时候起,他一直在忐忑地等着稿子最终的下落,要么选用,要么退稿,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根本静不下心来创作。在巧玲走之前没有得到回复,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月亮再圆,始终是触手不及的。他只想好好教好他的书,同时努力备考,争取早日转成公办教师,这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教的是毕业班,功课比较紧张,主要是针对性地复习。他需要将前面四年的内容综合起来,挑选出一些作为试题,刻在蜡板上,再复印给学生们做。这需要有一份特殊的猜题能力,预知这一轮小升初上面会出什么类型的题。高加林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从拼音开始,字词句段,短文分析,思考题,及至作文题,他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喜欢看报纸,针对当前国情,他已经把孩子们最棘手的作文变成一件易事了。至于数学方面,加减乘除,简单的珠算,应用题,拓展题,他也都不担心。他鼓励孩子们阅读,包括自己从小学到高中的书籍,以及一些有意义的课外书,他都搬到了教室里,让孩子们自由阅读并组成讨论小组。这样的效果非常不错,不但开拓孩子们的眼界,还丰富了他们的视野,增强了他们的求知欲。做题的时候,那些思考题和拓展题,大概也能将就着做,看他们的造化了。

    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高涨。无论高加林的人生是如何的失败,在孩子们眼里,他还是挺厉害的,一个个都以他为榜样,拼命吸取书上的知识。他很欣慰,这为他的创作节省了很大空间。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跟孩子们讨论他的创作内容和感想。孩子们认真倾听着,还会提出一些宝贵意见,为他的创作增加一些新鲜素材。

    “六一”节后,备考最后也是最紧张的阶段,他再次收到了亚萍的来信,这封信跟以往的有些不同,他的心揪痛了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处理这种“三角恋”关系?

    在这期间,他已同时收到巧玲的信,知道了她所在的部队。她们这一批兵种,全是支援新疆建设,她现在的身份是:兵团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经有十三个生产建设兵团编列在人民解放军序列中,分布于全国十六个省区。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是正兵团级,其余的均为正军级单位。“文革”十年,受“四人帮”反革命集团影响,新疆兵团也受到牵连,于1975年撤销建制。至1981年,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多方面的考虑之下,决定恢复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至此,被撤销六年的兵团才得以重新步入正轨。

    巧玲非常幸运,她成为了新疆兵团恢复建制后第一批奔赴新疆,支援祖国建设的兵种。

    她现在所在的部队处于塔里木河起源地、三五九旅传承地,地处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北部。北起天山南麓山地,南至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塔里木河上游,农一师九团,所在的连队隶属于“红八连”,这是一支诞生于“八一”南昌起义的连队,和人民解放军同龄。

    这里有着大片的土地需要垦荒。由开国将领王震将军于1949年10月至11月率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兵团进疆,平定了新疆的局势,开展了大规模的屯垦戍边活动。王震将军有一首五言诗很能说明这段历史:“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转战数万里,屯垦在天山。”短短的二十个字,道出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不平凡。距离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

    她们作为改革开放后新一轮的中华儿女,实际上是以军人的名义到这儿来开荒种地了。加林回信安慰她,无论任何工种,都要坦然面对,同时,别忘记自己的梦想。既然新疆这片土地选择了她,那就从新疆开始,从兵团人开始,让信天游的曲调在新疆这块土地遍地开花吧!

    巧玲告诉他,她还在集训期间,本来是不可以通信的,连家里都不可以。但是,她的陕北民歌很受部队首长和兵团人的喜欢和赏识。她已经进入九团演出队,经常会去别的团场、塔里木河大桥建筑工地、阿拉尔城市规划现场演出慰问。她们演出队的领导向她透露,她有望进入农一师军政文工团。她写信给她,是经过领导特批,邀请他帮忙创作陕北民歌的。

    她在信里跟他讲到了地窝子,讲到了“红八连”,讲到了八千湘女上天山,两万鲁兵援新疆的故事;讲到了一望无垠的戈壁滩,讲到了“三五九旅”,讲到了“三五九旅”的前世今生;讲到了陕北,讲到了南泥湾,讲到了军民大生产,“南泥湾”精神,不止是在舞台上,还包括在垦荒地里……。

    高加林流泪了,那也是他的向往。南泥湾,陕北的南泥湾,无产阶级的摇篮,老一辈革命家的哺乳地,自力更生的精神象征。是南泥湾精神,扛起了新中国的脊梁。

    “南泥湾”精神被复制到新疆,并覆盖全疆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仰?一种传承。

    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自力更生的精神文明象征,被一代代的兵团人继承和发扬下来了,这让他无比的骄傲和自豪,也让他无限向往和憧憬。

    他立马整理好两首歌曲,草草地写了一封短信,一并给巧玲寄了去。

    如果可以,他也想飞身到这个地方,成为兵团的一员。骨子里的奋斗精神,让他实在不甘心仅仅只是委身于高家村,做一辈子的教书匠。他突发奇想,可不可以以“知青”的身份跻身于援疆的行列,也来到这片垦荒大潮中锻炼自己。他不知道能不能从政府那里获取信息,是不是有援疆的指标?

    他想写信问问自己的叔父,他之前在新疆的部队,那边一定有他的老同事,老领导,有没有这样的政策他一定知道。这种事问巧玲肯定没用,她只是一个新兵,根本没有机会了解这样的讯息。

    高加林的内心煎熬并沸腾着。他因为赶稿子,都还来不及向叔父打听,亚萍的信又来了。亚萍在信里要他做一个决策,他很难做!她之前的信里隐隐约约也提到过,但没有这么强烈。他重新把信纸展开来,逐词逐句地阅读,他在思考该怎样给亚萍回信:

    我最最亲爱的加林、我的爱人:

    见信如面!

    请原谅我这么称呼你,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燃烧似火的心,我多停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会被爱情的巨浪熔解掉了。那是火山喷发的岩浆,是海面被卷起的十二级巨浪,你知道吗?只有你能拯救我。

    我觉得这样称呼你我并不唐突,因为我早就把你当做我的爱人了。

    加林,你知道吗?回来这半年多,我很痛苦,我天天都在想你、思念你,白天想,夜里想,我想得窒息了自己,生命为你而枯竭,我现在有严重的失眠。

    我祈求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让你来到我的身边,用你宽阔的胸膛来温暖我的生命。

    大概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上天终于被我感化到了。我在《钟山》杂志社给你找了个临时编辑的工作,这是再适合你不过的岗位了。虽然不在体制之内,属于编外人员。不过已经很不错了,有了这份工作,你就能很快来到我身边了。

    加林,回南京后,我想了很多。

    我不能没有你。我们的关系不能仅仅只是停留在“朋友”这个身份上,我们本来就是恋人,不能因为地域的限制就将我们分开。人,只要勤思考,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城市才会更适合你。“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嘛!之前,我一直没有跟你讨论这件事,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的稿子结果。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选用,认不认可你的才华?不敢唐突地打探。

    直到他们选用了你的文稿,还向你发出了约稿函,我觉得,时机成熟了。我向主编推荐了你,并说了我们的关系。主编很同情我,答应给我一个临时岗位。这样就好,你总算有了一个落脚之处了。加林,咱不急,慢慢来,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慢慢变好的。

    我还从主编那儿了解到一个讯息:以后,大概文学期刊也要实行承包责任制了,公平竞争,自负盈亏。所以,只要有能力,在不在体制之内已经不重要了。

    我亲爱的加林,改革开放,是为像你这样的有为青年而专门设立的;新时代,一定能让你大展拳脚。你快点来到我身边吧!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的呼唤,你听得见吗?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是时候向你坦白了,并诚挚地跟你道歉,说一声:“对不起”。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隐瞒着你。我知道你会怪罪我,认为我自私、狭隘和卑鄙。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爱,我装不出来伟大的宽容和大度。我不是巧珍。

    巧珍要叫巧玲跟你好上。她拜托我向你传达,我们俩有个约定,她负责说服巧玲,我负责说服你。我对她做了承诺的,可是,我食言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想对你说的,后来,我舍不得了。我不想放手,因为你是我的爱人。请原谅,爱情是自私的。

    我看到你的稿子是巧玲誊抄的,我知道,你们终究还是走到一起了。我哭过,绝望过,甚至还因此而绝食过,我以为我将永远失去你了。后来,听你在信上说:巧玲已经去当了兵,我心上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我觉得,我的希望又来了,这次,我绝不能再失去你了。

    加林,不是我要阻止你和巧玲。你想想,你都二十五了,再等三年,你多大了。巧玲在部队,跟别的人好上,你该怎么办?还有,她要是留队了呢?你还要一直等下去吗?你要用一辈子的代价来守候吗?你不顾及我的感受吗?要断送我们两人的幸福来做这无谓的牺牲吗?不能啊,加林,你该清醒过来。你们注定是不合适的,从年龄上,还是她现在的身份上。

    加林,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我等你。你不来,我不嫁。这是我的盟誓,我的泣血呼唤。

    我很佩服巧珍,你不知道,当她把这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震惊,她爱你爱到愿意搭上自己的妹妹,我真的无地自容,我做不到。这种伟大和无私,大概只适合于发生在巧珍身上。我敬佩她,我为她感动流泪。但是,我对你的爱不会少于巧珍的半毫。请你相信我。

    对巧玲我没什么,对巧珍我欠她一个道歉。我想,巧玲现在的情况,她大概也是理解的。

    我没有办法亲自来给她道歉了,麻烦你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附上《相思》一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顺祝:爸爸妈妈安好

    爱你的亚萍于高度的相思中

    等待你暑假的到来

    端午前夕于匆忙中

    这两张烫手的信笺,上面还残留着亚萍的泪痕。高加林有些傻眼,他实在不知道倒究该咋办?他不愿意伤害这个多情的姑娘,让她陷入夏天的冰窟里。

    我们不知道,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究竟是什么?它无形、无色、无味,眼睛看不到,手触摸不着。无法定义。

    或许,我们可以从高加林身上找到些许答案。

    这个努力追求生活的青年,想要在自己的人生中体验生命价值的人,一心梦想去大地方发光发热、燃烧热能的人,此时,却陷在亚萍的一封信里纠缠不清了。

    从感情方面来看,这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微妙情结。断,断不了;链接,又有一定的风险。从个人命运方面来看,高加林是害怕的。他真的适合去大城市发展?答案是否定的。他只是一个高中生,没能拿到国家认可的那张进城“入场券”,无论能力怎样出众,身份上始终都是卑微的。

    他想过进城后的命运。工作上,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可能还得学会阿谀奉承、曲意逢迎。否则,随便一双小鞋,就有得他受的。就他的性格而言,这些又是他最不擅长,并且鄙夷和不齿的。那么,进城的目的很大比例就是为了爱情。可是,这份爱情的代价太大了,他接得住吗?承受得起吗?进城的结果,不言而喻,就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掉下来,砸着自己的脑袋。

    他连在县城这样的小地方都困难重重,更别说那是江苏,是南京。

    他爱亚萍吗?爱。他们不仅仅是情侣、是恋人,更是知心朋友。是在理想观、价值观上有着共情的人。在生活上有着共同的志趣、爱好,思想一致,观点一致,可以无话不谈的人。这些方面,巧珍不具备,巧玲也不具备。

    就单一的选择爱人而言,他肯定选择亚萍,而不是巧玲。巧玲天真、活泼、浪漫、调皮、孩子气,她缺少他想要的那种成熟女人气息。这也是他一直非常在意的地方,跟年龄无关。

    即使是现在,他始终没把巧玲当恋人看待。他一直觉得她对自己的爱就是一种游戏,一种实践。她没有恋爱过,她是被她二姐灌输的思想洗了脑。过了这段时间,热度减退了,她自然会重新考虑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跟巧玲之间,永远达不到他和巧珍、亚萍的那种刻骨铭心,所以,也就无所谓伤害。他尊重她的每一个决定,不会对她道德绑架。

    再说,把她送走,就没有想过她还能回到高家村来。她的舞台在外面,在天地之间,在剧院,在中央音乐大厅。她如果运气好,可以在收音机,或者电视里,走进千家万户。她是个好性格的女孩,是个表演型的人。她的小调皮、恶作剧、外向,所有的性格指向,或者说气质,就适合于在舞台上发光发热。

    他是站在一个兄长的角度来关心她的前途,而不是所谓的爱情。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把她推向更大的舞台,他知道,这可能不是她的心愿,反而是他的目的。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概是一种精神寄托吧!就像我们的父辈没有实现的理想,总希望我们来完成一样。

    巧珍对他有恩,他回报不了她什么?那么,巧珍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帮帮巧玲,聊以慰藉一下自己内心的歉疚,也给她那个不幸家庭带来些欢声笑语。仅此而已。

    当然,是不是没有这层关系,他就没有义务帮助巧玲,也不是。巧玲是一个难得的歌唱之才,谁了解了都会帮助她,不是谁想把她困在农村一辈子就困得住的。没有当兵的机会,还有民间文艺团体、县剧团、市剧团。她早晚有一天,都得出去。他不过是有幸率先发现她的这一优点,把她推举上一个新的平台。是否可塑,还得看她以后的命运造化。

    高加林一直这样强调自己的身份,努力把自己跟巧玲撇得毫无一点关系。他知道他们是不可能的。他的命运,从失去当兵机会之后也就沉淀下来了。他目前只是个民办教师,即使以后转成公办,一生,也就是在马店村小学,或者,再努力一点,可能会晋升到县城学校。而巧玲,她是百里挑一的女兵,是军营的宝贝,她特有的才华气质,怎么可能会不被军队发现呢?怎么可能服役满退伍呢?她肯定是要留队,或者进入到更高一级的文艺团体的。

    他之所以要陪巧玲演戏,其实就是在她们姐妹俩面前耍的障眼法。实际上,除过巧玲巧珍俩姐妹,谁都心知肚明。学校里的老师早就对他说过,要他不要陪巧玲胡闹,他已经超龄,验上验不上是一个未知数。关键在于巧玲,她要是验上,走了就真的飞了。还是留在高家村安全,没人跟他抢巧玲。真的不幸被他们言中。

    他们分析:女孩子要是当上兵,就成了国家的宝贝,跟男孩当兵不一样。留队的可能性占比百分之八十以上,何况像巧玲这样的优秀女青年;从另一层面,就算退役,也不可能回高家村了,地方上会因为她服役的履历,安排上更好的工作,她吃上了商品粮,怎么还会看上高加林。到时候,她就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城里的达官贵人,会把她家门槛踢破,还有高加林什么事儿。这些他都明白。

    见劝不过他,老师们在叹息之余都觉得他魔怔了。傻吧,哪有鼓励女朋友去报名参军的道理。为他人做嫁衣,也不想想,自己都多大年纪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现状,高加林觉得,他接纳亚萍的爱无可厚非,何况他们本身就是恋人。他对巧玲没有负罪感,虽然他承诺等她三年,并非他言而无信。他并不是去开始一段新的恋情。

    他不敢接受亚萍的爱,原因还是在于他自身,他突然有些害怕城市。

    是啊!这个年轻人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一场从云端跌落到谷底的痛楚。不就是他一心想要进城,好高骛远导致的。多么疼的领悟啊!

    他向往的大城市,从他高考落榜的时候,就与他失之交臂,跟他的生活毫无关联了,他有什么资本拼命往里挤。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高楼、霓虹、快节奏,青春、朝气,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真那么好?可也有圪蹴在街道两边揽工的穷苦农民。他昙花一现的青春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他去省城培训的一个月里,看到了城市人的生活百态。那时候,因为一心想着跟亚萍去南京,所以,他会不自觉地把省城跟想象中的南京对比。南京是沿海城市,开放得早,人民的生活,应该比内地富足吧!

    而省城西安,华夏民族的摇篮,名义上:十三朝古都,地处中原。可是,除了城市圈,周边,还是太过贫穷。地域上的限制,工业没法发展。不像沿海,可以通过海上运输,走在历史发展的前沿。

    这个世间,哪里都有疾苦。谁说那些城市中心的小商小贩,街头揽工的庄稼汉,又没有过满腔热血、豪情壮志的青春,都是生活,把他们逼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高加林的人生,绝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洒脱,他是一个连进城卖馍都张不开嘴的人。有时,他挺羡慕他们。或许,他们可以活得卑微,为了点分粒的小生意绞尽脑汁;又极易满足,一点点毛利就能使他们高兴上半天。但是,这就是一种生存的本领,他高加林绝没有。

    以前,他是通过自己的眼光看别人的生活,现在,他是通过别人的人生来照见自己。他在内心里默问自己,把自己放入他们的潮流,他能否坚持与他们一同生活,为了生存问题而低声下气,放低自己高昂的头颅,答案是否定的,他觉得自尊心一刻都受不了。

    那么南京,你能接纳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高加林吗?

    当然,无论怎样,高加林的生活不至于降低到这样的层次,他是一个别人眼中的“文化人”,这个世间有一种固化思维,就是“文化人”就一定比普通劳动者更有办法,更有资格过上好的生活。

    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种游离于边缘的,不被城市认可的“文化”,高不成低不就,实际上,还不如普通劳动者懂得生存。

    城市的温度,只提供给那些通过全日制学习,领到了城市“敲门砖”的人,对于像他这种后天弥补的,永远都不会接纳。亚萍所谓的临时编辑,说到底也就是一临时工。跟马占胜、高明楼他们通过“开后门”为他引荐的工作,性质上是一回事,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而已。人家还不是需要的时候用你,不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一脚踢开。

    他真的害怕,他不能给亚萍任何保障,他怕辜负了她的期望价值。

    抛开爱情,他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他学不会对人俯首称臣,不是所有的领导都像老景那么惜才。他不敢去赌,那是南京,不是他自己家乡的小县城。他做不到为了爱情而降低自己卑微而可怜的自尊,只能负了亚萍。

    事实明摆着,他不会再选择亚萍。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怎样才能不伤害到她又让她死心。

    当一切都明确了,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亚萍是懂道理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处境。

    他伏案疾笔,给亚萍写了一封长信。他将城市对他这类已经被高考拒之门外的人的“冷漠”行为做了一番透彻而详细的分析。如果选择进城,他赌不起。他的“害怕”是有根源的,所谓“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同时,他也将他和巧玲的关系向亚萍毫无保留地表达清楚,他还告诉她想通过叔父的关系去新疆发展的想法,这些,跟巧玲无关,他想,她会明白他的用意。

    高加林是坦诚的。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可是,命运将他划归为大地的孩子,离开土地,他就是无根的树苗,他会因此而枯死。他不像亚萍,她革命的父亲已经替她在城市把根须扎牢实了。他选择新疆,其实也是在经历一场像亚萍父亲那样的革命,这样,他的后代才不会像他一样,为了理想而四处奔波。

    信写完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走出窑洞,来到了自家硷畔上。圆圆的月亮高悬在天空,将银辉洒遍大地山川。村口的马路上,三三两两行走着纳凉散步的人。

    节令进入芒种,可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今年立春早,再加上闰四月。按往年算,已经是农历六月初了。

    田野里,飘来阵阵庄稼和瓜果的香气。人陶醉在大自然中,什么烦恼苦闷都随风而逝了。

    高加林从未有过的放松。他从卧室拿来许久不动的笛子,加入到散步的人群。

    高家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如此悠扬的笛声了,很快,高加林身边聚集满一群少男少女,他们簇拥着他,边吹笛边唱着信天游,往大马河桥上走去。

    老牛山顶,几颗星星拼命地眨着眼睛,努力挤出云层,仿佛也被这群青年和少年感染到了。

    大马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悄没声息。再过一个来月,雷雨季节,真正属于它咆哮的节令才会来临。

    田野深处,已经迎来了各种昆虫的鸣叫之声。还在早期,断断续续,组不成华美的乐章。不过,似乎也被高加林的笛声感染了,不时地发出几声合奏。

    田园的喧嚣,喧闹却又静谧。它不像城市那么嘈杂,车水马龙,喇叭轰鸣。

    路上,不时碰到走村窜寨勾搭小姑娘的年青人,也是三三两两,手上拿着二胡、笛子、三弦、口琴,边走边卖弄。还唱着骚情的信天游曲调。

    荷尔蒙高涨的季节,家里的长辈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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