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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停光(一)

    昭昭分不清自己是在当姐,还是在当娘。

    阿蘅身子弱,呼吸轻微得像快死掉的小猫,哭声更是细得可怜。

    昭昭夜里睡不好,每当她浅浅睡去,就会打着冷颤醒来。她会伸手探一探阿蘅的鼻息和体温,确保平安无事后才小心翼翼地继续睡。

    产妇和婴儿都受不得暑热,昭昭索性在窈娘床边搭了张木塌,她睡在两人中间,两手各拿一把扇子扇风,睡着了也不敢停。

    她累成这样,窈娘还在生闷气。

    窈娘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求昭昭把那个死去的男婴挖出来好生安葬。

    昭昭却说太费事了,哪有活人为死人瞎折腾的道理?

    窈娘骂她是没心肝的畜生,昭昭顶着骂,寸步不让,也不知在坚持个什么。

    母女二人各有各的倔脾气,关系渐渐冷了下去。

    可冷归冷,窈娘躺在床上还得靠昭昭照顾。

    有次,昭昭照惯例兑了甜滋滋的药递给窈娘,谁料窈娘一把推开了药碗,用一种怨恨的眼神望着昭昭:

    “你如果不认你弟弟,自然也不必认我这个娘。”

    那药碗摔得稀碎,药液沾了些在昭昭的手上,因为兑多了糖,黏在手上便发起腻来,让人烦得恶心。

    昭昭面无表情地将地上的碎碗收干净,丢到门外去。

    窈娘以为她要走,又道:“昭昭儿,你把你弟弟挖出来好生葬了,我就好好喝药。”

    昭昭的背影愣了一瞬,很快她转过身来,猫儿似的眼睛冰冷且阴郁。

    她没有回答窈娘说可与不可,只是打开衣柜抽出了里面的废料缎子,利利落落地将窈娘的手脚捆在了床栏上。

    “昭昭,你做什么!”窈娘又急又怒。

    昭昭拿起桌上的药壶,重新倒了一碗,这次她懒得再放糖,那玩意儿只会显得她可笑:“娘,别闹了,喝药吧。”

    窈娘咬紧了牙关:“我不喝!除非你——”

    她话没说完,下颚就被昭昭捏开,苦涩的药液灌进嘴中,一滴也没洒。

    “娘,谁威胁我都没有用。”

    昭昭叹了口气,她好累,没心力再去哄着谁:“好好睡觉,有事叫我。”

    说罢,她抱起摇篮里的阿蘅走到院中。

    院中有棵大樟树,茂盛挺拔,枝叶团团若有风,落下一片阴凉。

    树边的大青石冰冰凉凉,昭昭抱着阿蘅坐上去,望了望漆黑夜空中的璀璨星子,又与阿蘅黑如点漆的眼对视了会,无奈一笑:

    “以后可不能和姐姐一样,凶巴巴的,讨人厌。”

    阿蘅听不懂,呆呆望着她,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昭昭最开始带孩子时还会手足无措,现在已经摸出点门道了——小孩子哭,要么是饿了,要么是便溺,要么是冷了或是热了。

    她挨着检查一番,并无问题,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身后响起了小多的声音:“傻昭昭,你唱歌哄她就是了!”

    昭昭转过头,看见小多两手各拿了串糖葫芦。她刚要笑,却瞟到了小多身后的虞妈妈,便立马下了石头,恭恭敬敬道:

    “妈妈好。”

    虞妈妈有事要说。

    小多不敢多留,把一串糖葫芦塞到昭昭手里,一串糖葫芦放到还没长牙的阿蘅身边,懂事地退下了。

    昭昭估摸着是去云州的事有了眉目,刚要开口问,虞妈妈却指着哭声不停的阿蘅道:“昭昭儿,你就这样带孩子?”

    “我……”

    虞妈妈皱起眉,把手里的烟枪灭了,又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香粉,生怕这些腌臜味道熏到孩子。

    等清爽了些,才上前抱起阿蘅,细心地理起褓布,嘱咐道:“夏天不要裹这么紧,又闷又勒,你妹妹不哭才怪了。”

    阿蘅窝在虞妈妈的怀里一声也不哭,圆圆的眼睛中满是探究,惹人怜爱。

    “倒是讨喜。”虞妈妈心下一热,把抽烟抽出来的破锣嗓子端了起来,温声细语地唱起晦涩的小调:

    “小树快长快长,我儿快长快长……等小树亭亭如盖,我儿也当出将入相,身披红紫华裳,车顶翠葆霓旌……”

    她唱的断断续续,大抵是因为日久年深,许多往事已经记不清了。

    昭昭小声问道:“妈妈,您以前有过儿子?”

    “什么样的男人配我给他生孩子?”虞妈妈语气自嘲,“这是我娘唱给我哥的,我没有福气听。”

    虞妈妈像只神秘的老猫,昭昭好奇她的过往:“后来呢?”

    “后来?”虞妈妈笑笑,“后来我哥果然入朝为官,近富显贵……偏偏他性子刚直太过,只能做百炼钢,不可为绕指柔……被人算计,害了我们一家。”

    昭昭猜到了后面的故事,虞妈妈没入贱籍,进了教坊,和不同的男人互相玩弄,最后腻了,来小小的青阳县当了老鸨。

    如果人人都有清晰的来路,那她有没有?

    “妈妈。”昭昭望着虞妈妈,问道:“楼里的女人不准生子,除非怀了有头有脸的男人的孩子,有机会讹一笔——当初您同意我娘生下我——我爹是谁?”

    “问这个做什么?”虞妈妈神色冷下来,“小姐命丫鬟身,晓得了又有什么用?人家不会认你的。”

    昭昭没指望靠认爹改变命运,也从来没厌恶过自己的出身。

    她脑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谢姝杀谢县令的场面,烈日下沾了血的匕首绽出刺眼的冷光……

    虞妈妈不太想提昭昭的生父,把阿蘅放下,说起正事来:“去云州的事有眉目了。”

    昭昭回过神来,听虞妈妈继续说:“云州教坊的孙管事明日会来挑人,你好好打扮一番,备好拿手的乐器,仔细应对。”

    “谢妈妈。”昭昭颔首道。

    虞妈妈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头来,问昭昭:“你最拿手的乐器是什么来着?”

    “月琴。”

    “明日改弹琵琶。”虞妈妈摇摇头,“你若执意弹月琴,孙管事不会挑中你的。”

    昭昭不解:“为何?”

    “宁王府设宴,去的都是有权有势的贵人们。孙管事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挑漂亮懂事的女孩去宴上侍奉。”虞妈妈嗤笑一声,“既是供人取乐的东西,就别弹音色柔中带刺的乐器……玩意儿么,骨头就该软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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