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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樗和椿

    姒启祾回到天台,又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父母亲友们只知他爬山摔伤了,照旧是关心安慰,多余的并不过问。姒启祾也照旧领受了众人的好意,表面上什么都不流露,让大家以为他还是原来的姒启祾。唯有徐问心,一杯咖啡的时间就察觉出姒启祾的异样,说他在墨脱捡了样东西,又丢了样东西。姒启祾沉默半晌,忽道:“找一天,陪我走趟舍身崖。”

    天台山舍身崖,是当地百姓对一处陡峭山崖的俗称。高崖壁立千尺,长满了藤蔓松柏,一年四季都是青绿。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层层黛染的山色,可更多时候是云雾蒸腾,云水翻滚,缭绕似仙境。八年前,五个消防队员为了救人在舍身崖舍了命,有关部门就封锁了山道。但这两年旅游的人多了,为了吸引游客,舍身崖重又开放,可沿途上设置的种种安全设施,损了不少山野意趣。

    徐问心陪着姒启祾登上了舍身崖,又一起下了舍身崖,然后嘿嘿笑了,说真好,墨脱没白去,伤也没白受。姒启祾笑笑不语。徐问心又叹,不知道丢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你别又弄成个大症候。姒启祾还是笑笑不语。

    二人沿阶下山,路过石梁飞瀑时听见阵阵喧哗,有人声呼喊。抬头一看,只见高架半空的石梁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颤颤巍巍地站着,发出惊恐的大叫,旁边还有一群孩子和几个老师也在叫喊,让他回来。

    底下看热闹的人里两个老头子有些无所谓,一个说石梁挺宽的,胆子大点都能走。另一个说,走是能走,就是站上去了往下看,没几个不怕的。那小孩子肯定是一高兴爬了上去,现在下不来了,旁边的大人也都是没胆子上去的。

    徐问心忙扭头,姒启祾已奔向了通往石梁的小道,但旁边又响起人声,说老师过去了。抬头再看,果见一个女的踏上了石梁。她和声细语地安抚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孩子面前,拉住了他的手,往怀里一抱,转身快步下了石梁。小孩子被救下后立即投入另一位女老师的怀抱哇哇大哭,所有屏气凝息看着的人都松口气,一齐发出了喝彩声、鼓掌声,笑着说着,纷纷散去了。

    徐问心追上了姒启祾,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今天轮不到你当英雄了。看看,现在连小学的女老师都这么厉害了。”

    “她不是老师。”姒启祾兀自接道,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石梁上。

    徐问心抬起头,可上面空无人影,再回头,姒启祾仍直奔着石梁去了。徐问心忙跟了上去,见姒启祾拦住了往下走的那群小学师生,问他们,刚才救人的是谁。大家都道不认识,说那人救了孩子就走了。

    姒启祾顺着他们指的方向一路狂奔,什么都没寻到,只余下空山里窸窸窣窣的人语。徐问心一直跟着姒启祾,见他神魂如失,知道此时不宜多言,便同他下了山,把他送回家中,又一起陪着姒家爸妈吃了饭。临走时,他拍了拍姒启祾的肩膀,笑道:“没事的,别担心。”

    送走徐问心,姒启祾收拾洗漱了就躲进了房间。姒家爸妈在客厅看电视剧,姒母忍不住,起身想去叫儿子,还是被姒父拦住了。老两口看着电视,刷着手机,姒母推推姒父,给他看儿子刚发了条朋友圈。九宫图里铺开了墨脱的神山灵水,正中央是金光下的阿初,题名只有四个字:墨脱留念。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一个周五晚间,姒启祾收到徐问心的微信,问他明天是否有安排,要不要喝个咖啡,聊聊“墨脱留念”。姒启祾回复说好,老时间老地方。收了手机,正要躺倒,忽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再细听,又没了动静。姒启祾躺下了,心上却猛起一阵寒,翻身而起,房门却先被撞开。他未及反应就被闯入的两个人按到,后脖颈上挨了一记重击,顿时昏厥过去。

    醒来的时候,姒启祾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缚,歪在一块冰凉的大石上。他并不惶恐,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空气的湿度与温度,植被散出的味道,夜色里的阵阵虫鸣,他都太熟悉了:这是在天台山。

    姒启祾不知道旁边是不是有人,只恍惚记起,自己被人背出家门时候,迷蒙中好像看见爸妈都躺倒地上,生死不知。这一想,姒启祾反倒慌了,他奋力一振,试图站起来,却还是跌倒了。

    旁边忽出声响:“怎么,想跑?”

    姒启祾扭头,黑暗中似乎是三个人影,他愤愤问道:“我爸妈怎么样了?”

    “我们哪儿知道?当时就想着打晕了了事,我们要的是你。”

    “我爸心脏不好,我妈有高血压,你们赶紧叫救护车。”

    影子里传出的笑声惊飞了一两只栖鸟:“你觉得我们是那种好人吗?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你爸妈要是活该没命,那就是天意了。”

    姒启祾哪里听得这话,血气上涌,怒吼道:“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一个影子移了出来,递过来的却是姒启祾的手机,上面亮着的是“墨脱留念”里阿初的照片:“这个女的,在哪儿?”

    姒启祾愣了,他呆呆地看着,痴痴地问道:“你们找她?”

    “墨脱的那个村子,我们去了,没找到人。所以来问问你。”

    姒启祾冷笑了:“我去旅游,拍了张照片,就是个过客,我怎么会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过客?”声音是嘲笑的,“一个过客,她能让你拍照片?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她这么好说话过。还有,”声音顿了一顿,“九张图,八张是风景,偏偏把她放在正中央,你当看朋友圈的都是傻子吗!”

    姒启祾被戳中了心思,可嘴上还是犟的:“我就是随手一拍,觉得不错,就发了。我要是和她有联系,怎么也得留个电话、微信吧。你们找!看有没有!”

    那人冷笑了:“说的也是。就算你知道她在哪儿,她现在也肯定跑得无影无踪了。我难道还指望她会为了你主动现身吗?这么多年了,我只知道,她为了好好活着,是不太在乎别人的。”

    姒启祾实在捉摸不透这话的意思,他还想问,可两个影子走了出来,一人手里亮着明晃晃的刀光。姒启祾心下一沉,身上使劲挣着,却挣不脱捆绑,毫无反抗之力。再想到家中的父母,如果没有人发现他们,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姒启祾突然很想哭,在墨脱遇见老虎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样的害怕,可今天想着父母因为自己命悬一线,姒启祾害怕了,后悔了,但都来不及了。

    正等着对方动手,刀光却停留在半空中。山林里传来微微的声响,沙,沙,沙,是人的脚步声。姒启祾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很快发现是真的,因为声音传来的方向显出一个身影,正是他一直想着却又不敢相信的人。

    三个影子也动了,方才那个可怖的笑声变成了得意畅然的笑:“千古奇闻呐!你居然主动出现了。为了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心,已经这样软了吗?”

    阿初的轮廓被深深浅浅的树影遮着,她的声音很轻柔:“你父母已经在医院了。没事的,别担心。”

    欣慰和欣喜,困惑和担忧,一起涌进了姒启祾的心坎。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说话的影子却大步走出,冲着阿初兴奋地喊:“快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心软的?是墨脱那个地方,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阿初没有动作,只在那里冷冷地问:“你为什么还这么执着?”

    影子笑了:“不执着,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能活着,不就是一种意义吗?”

    影子笑得更开心了:“你又来了!你的大道理对我是没用的,说到宇宙尽头也不行。”

    等了一等,不见阿初有回应,影子改换了无所谓的态度:“行吧,你走吧。这个人,我处理。”

    “放了他!”阿初口气坚决。

    影子嘿嘿笑了:“你觉得可能吗?放了他,他会去干什么事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很有意思啊。心软了,却不怕死了。可我的心不软,我还怕死,我怎么可能放了他。”

    阿初又没了回应。影子却道:“我现在真的挺期待你的选择的。是带着这个人跟我一起走,还是为了他把我们三个都杀了。嗳,你现在心都软成这样了,还会杀人吗?”

    许久之后,阿初终于走了出来,在姒启祾身边站定:“我跟你走。”

    “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影子快乐得像个孩子,几乎是蹦到了阿初面前,神秘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对这个人动了心念?”

    阿初低眸看了姒启祾:“八年前,我在这儿救下他的时候。”

    这是第几次感觉到时间的静止了,姒启祾已经记不清。但他记得,每一次都与阿初有关。或者说,而今的一切,都是因阿初而起。真的是她!八年前,在天台山的暴雨之夜救下姒启祾,留给他一场梦魇的人是她。八年后,姒启祾竟把自己送到了墨脱,重复着让她一次又一次救护的命运。这难道就是天意吗?可这冥冥苍天安排下的,究竟是什么玄虚?

    车辆进入高速路口的时候,后座上的姒启祾从防窥车窗里瞄了一眼收费员: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报警的念头就断了。副驾驶座上的人回头看着他笑:“嗨,别动心思啊?你不替自己想,也得替你爸妈想,我的人可随时都能找到他们。”

    姒启祾这才注意到,那个一直在说话的影子是个女人。鸭舌帽下,一张和阿初容颜有别却气韵相似的素颜面孔,只是皮肤白许多。但她的声音和阿初一样低沉,所以在山上时姒启祾都没觉察出她是个女人,如今才分辨出一点女性语音特有的高频的清亮。

    姒启祾不觉看向右侧的阿初,阿初也扭头看他。姒启祾眉头皱了一皱,犹豫着问道:“你,到底是谁?”

    “不是吧,她连名字都没告诉你吗?”女影子兴奋地回过头看二人,“她叫樗。吾有大树,人谓之樗。上学的时候没读过吗?我是椿。”

    姒启祾看看椿,又看看樗:“你们是什么关系?”

    “闺蜜。”椿迅速答着,“生死相托的闺蜜。”

    姒启祾冷笑了:“我没看出来。”

    椿哈哈笑着:“你能看出什么来?你现在满脑子转着的,恐怕是,她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为什么要救你,她怎么就来了天台,对吧?”说着,椿的目光通过后视镜打在樗的身上,“我在墨脱的时候听说,你从马蹄子底下救了他。刚刚你又说,八年前在天台山上就救过他。那今天,可是第三次救他了。樗,你的心,现在好软了呦。”

    “是第四次。”姒启祾接道,“在墨脱的山上,我遇见了老虎,也是她救的我。”

    椿的眼睛亮了:“是吗!让我猜猜。她是不是又和老虎对视,靠着眼神杀退对方的?”

    “又?”姒启祾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这是她最爱的把戏了。她呀,老早的时候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只愿意在山里头和动物们混。”椿说着又看樗,“唉,你把他从老虎嘴里救下来的时候,知道八年前救的也是他吗?”

    樗眼眸未动:“不知道。”

    “哦。那你什么时候知道是他的呢?”

    “他养伤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

    椿笑得很开心:“那你这三番五次地救了他,到底是动了心念,还是真的心软?”

    樗没有回答,姒启祾却心潮起伏:是啊,从八年前到这一刻,樗一次次地救他,都是因为动了心念吗?那这心念是什么?和姒启祾对她的心是一样的吗?

    “哎哎,哥们儿,你别太自作多情了啊。”后视镜里,椿带着调笑的意味,“你这心思,啧啧,都在脸上了。可你想多了,我们樗的心念一动跟你现在的心念可不一样。”

    姒启祾低头收起自己的慌神与尴尬,听着椿继续解释:“最早的时候,樗只要心念一动,就不随便杀人了。后来,她心念一动,能杀的、该杀的,也懒得杀了。再后来,她就不动心念了,管你们是该死、不该死,想活、不想活的,都跟她无关。但是,偶尔心念一动,她倒会去救人。”说到这时,椿咯咯笑了起来,那感觉就像是小孩子看见同伴摔了个跟头,总会叉着腰先看一会儿笑话,然后才想起去扶对方,让人很不舒服,却也无奈。

    凌晨时候,车辆行至海岸边的码头。一行人下了车,椿在前面领着,几个影子在后面跟着,姒启祾和樗并肩走着,看着遥远的海天,还是一片无法分辨的黑暗。众人上了一艘游艇,就向着黑暗深处驶去。樗听着舷窗外一叠一叠的海浪,向椿道:“你果然住在海岛上。”

    椿嗯了声,点一点头:“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刷脸扫码的,人多的地方不能待。你喜欢往山里跑,我就躲海上呗。小岛一座,清泉一泓,山上有树,海里有鱼,怎么都能活。”

    姒启祾冷笑了:“豪华车、大游艇,你活得可比她滋润多了。”

    椿笑了:“你以为她原来没过过滋润日子吗?她以前的风光,就是把你的脑瓜子想破了也是想不到的!”

    说着,椿眉飞色舞起来。樗喊了她一声,单字单音,不是很有力却仍像是命令。椿立即停住了,露出会意的笑,走过去,把手抚在樗的肩上:“以后,我的东西都是你的,让你也享受一下现在的好日子。只求你别跑了。”她语气和眼神都是真诚的,甚至带着一丝撒娇的顽皮,好像真的很害怕樗会再一次抛下自己。

    姒启祾看着他们,心情犹如激荡的海浪声:杀人、救人、逃跑、隐居。樗的身上一定藏着巨大的秘密。椿费尽心机找她又是为了什么?这一去,她们又要做什么?难道她们是什么犯罪集团的杀手,甚至是什么间谍组织?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船靠了岸。此时的海与天已分裂出一丝白,镶着微红泛金的滚边。微光中,隐约显着山坡上一堆房舍,一棱一棱的屋脊。但脚下的路仍是幽暗的,姒启祾什么也看不清。椿走得很快,樗跟在她的后面,走得也是又快又稳。姒启祾紧盯着樗的双脚,看她的脚后跟在阴影里一跳一跳的,踏着她的节奏前行,就像那天在墨脱的山道上一样。

    走了一刻,进了一处院落。院子很空,亮着几盏昏灯,四面都一层两层的石头屋,样式是姒启祾熟悉的浙东古民居,和桃渚城里的百年老宅很像,只是墙面颜色已和大地一样深绿,散着海风带来的日积月累的咸味。

    椿指着东厢的一间房门说:“你们的屋。”

    姒启祾一愣:“我们?”

    “怎么?你们又不是没住过一个屋。”椿坏笑了,“你要是不乐意,可以和我一个屋啊。正好试试你这小狼狗。”

    姒启祾黑了脸,撇过头去。樗正色看着椿,椿立即换作一副知错的表情,但口里仍要玩笑:“你不懂。这是现在的时髦说法。那种细皮嫩肉、粉面红唇的叫小奶狗,他这种粗皮糙肉,但有男人味的叫小狼狗。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切?”

    樗扭头走开,姒启祾只能跟她而去,只听椿在后面喊着:“你们好好睡,睡饱了再说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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