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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扁舟寄余生(6)

    初秋的夜里倒还凉爽,众女伶们都早早歇息了。嬛伶和嫏伶伴着昏暗的油灯,在床上抱膝对坐。嫏伶道:“今天我们在刑场上唱戏,要是朱国治知道了,会不会找我们麻烦?”嬛伶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老天爷要是还怜惜我们,想帮我们,就不会为难我们。”嫏伶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信命了?”“我不是信命,”嬛伶道,“我只知道邪不压正,天道终酬信。”嫏伶沉吟道:“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什么事?”嬛伶问道,“你跟我一客气,我就心慌。”嫏伶道:“你还想在江宁府待吗?”嬛伶歪头笑了:“怎么?你待烦了?”嫏伶点点头,嬛伶道:“有戏船在,走还不容易。但是这屋子怎么办?”嫏伶道:“这怕什么?屋子又不会长腿跑了。咱们出去逛逛,烦了累了,再回来。我不知为何,开始怀念以前东奔西跑的日子了,虽然伶仃漂泊,却也自由自在。飘了七年,又定居了七年,如今是不是也该去继续飘七年啦?”嬛伶一叹:“七年,七年哪!这个七,是个奇巧的字,逢七一轮回,看来的确可以出去再漂一漂了。”两个人如是说着,想着,又回忆了十四年来的事情,只觉得光阴如梭,人生不再。

    没几日国丧禁戏的令便解了,江宁府内外的戏班戏船便都忙活起来,只有倾月班不再开台。百姓们十分好奇,都猜测她们是因为在刑场上为金圣叹唱戏得罪了官府,不敢再唱了。这日,女伶们都在屋里忙着收拾东西,嬛伶和娑伶在院中清算账目,李渔突然推门进来了。娑伶一见,忙起身打了招呼,笑答:“先生回来了!先生先坐着,我去倒茶。”嬛伶乍见李渔心里砰砰直跳,转而又平静下来了。李渔上前坐下,道:“怎么?没吓到你吧?”嬛伶笑了一笑,道:“你不用躲了?”李渔道:“其实回到杭州就没事了,我安顿了家小,去送坦公兄了。”嬛伶因问道:“张大人怎么样了?”“流放宁古塔。”李渔叹道,“不过这坦公兄到底是我辈中人,虽然被没收了家产,却一点儿也不失意难过。他带着十个歌姬,驮着几车书籍,潇潇洒洒地出了关。”嬛伶笑道:“你把人家害成这样,还觉得可笑?”李渔觉察出嬛伶语气有所不同,便正色道:“听说圣叹兄他……”嬛伶叹道:“金先生走的时候也很开心,哈哈大笑着,还说花生米和豆干一起吃,能吃出核桃的味道来。”李渔不禁苦笑,道:“的确是圣叹兄的作风。”李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送到嬛伶眼前,嬛伶接过看,惊讶道:“房契?!”李渔点头道:“不错。上次来的时候我就看好了这间宅子,在聚宝门周处台边上,离你们和长干桥都很方便。上次本来就说要买,可惜耽误了。这一回我带足了银两,早上进城的时候先把这宅子买定了。”嬛伶道:“你是真的要搬来江宁府了。”李渔道:“当然!你不愿意跟我走,我只好找你来了。”嬛伶皱眉道:“为什么?”李渔道:“你还装糊涂,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嬛伶道:“何必呢。”李渔并不知道嬛伶此时心思,以为她还是心中难解的女儿矫情,便笑道:“我这么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守着你,只为了你那一声‘十郎’啊!”嬛伶的心被什么掐了一下,忙道:“可是,我要走了。”李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瞪大了双眼,道:“走?去哪里?”嬛伶道:“我跟你说过,我可能要走,如今是真的了。”

    李渔站了起来,背手转身往门外走,却又停住,回过身来,正色道:“你到底是想躲我!”嬛伶摇头道:“我不是因为你要来才决定要走的。你仔细看看,姐妹们正在收拾东西呢。我们前几天就决定要走的。和你,无关。”李渔道:“你们要去哪里?”嬛伶道:“京城。”“京城?”李渔十分惊讶。嬛伶点头道:“不错。京城。婳伶来信说,她跟着佟国器去了京城,说很想念大家,希望有缘再聚。我们戏船这十几年总是在江南一带漂泊,从未去过北方,也不知道塞上风情。婳伶说,北边也有戏班子,但都是弋阳腔梆子腔,不如咱们的昆腔好听。我要带了倾月班去闯一闯,没准能在京城里闯出一片天来。”李渔忙道:“昆腔是江南之音,你到了北边,谁听啊?”“怎么会没人听?”嬛伶反驳道,“北边也有汉人,也都知道《西厢记》、《汉宫秋》,只要戏好,百姓们总会爱看的,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织造府的曹大人也说,北边不少达官贵人也开始喜欢听戏了,连旗人都也学着听戏,我们的好时候到了。”说着,嬛伶整理了桌上的账本,道:“金先生死的冤枉,佟国器想要帮着救他却没有赶得及。听说先帝很喜欢金先生批的《西厢记》,我们这一回去京城就要演《西厢记》,替金先生伸冤。”李渔很懊恼,很不甘心:“你们唱戏就能伸冤吗?”嬛伶道:“伸冤不是我们唱戏的目的,只是用这戏文教化人心。如今的朝廷不是说要尊崇汉家文化吗?也让满人听听我们汉人的曲子,知道什么是仁义忠孝,让皇帝知道我们汉人的也希望过上天下太平,盛世昌明的日子。还有,”嬛伶看了李渔一眼,“我们也会把你的《怜香伴》、《风筝误》、《比目鱼》带到京城去,让天下人都知道浙江兰溪才子李渔李谪凡的大名,你以后也就不用东奔西跑,打秋风似的跟那些书商谈生意了,而是让他们主动来找你!”

    李渔垂下眼皮,叹道:“你是铁了心地要走了。”嬛伶道:“该走的时候就得走。”李渔道:“这一路风霜,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什么风霜险阻我们没见过呢?”嬛伶抢白道,“不要说吃苦受累,就是生离死别,我们也经历过了,现在只怕连死都不怕了。”“可是京城不比别处,禁忌更多,你们唱戏,万一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李渔又道。嬛伶笑了:“若是这样怕事,干脆连戏都不用唱了。”说着换做满脸笑容,反安慰李渔道:“好了,你不要劝我了,也不要担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等我们累了,自然还会回到这里,不管怎样,我和嫏伶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如今,就让我们趁着西风,飞远一点吧。”李渔彻底丧了气,沉默了半晌,道:“我什么时候能拦住你呢?好吧,你走吧。”嬛伶走近李渔身边,劝道:“你赶紧收拾了新宅,将家里人都迁了来。我们走了,这江宁府就没人会唱你的戏了,你自己不要执拗,把戏本子卖给其他戏班吧,最好让天下的戏班子都演你的戏。还有,我记得你说过,你也想有个自己的戏船。这个很容易啊,江宁府几个教戏的老郎庵里有的是好苗子,你去挑几个,组个班子太容易了。只凭你李渔的名声,还怕没有唱红的时候?”李渔抬起头,充满忧伤和依恋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入嬛伶的眼中,嬛伶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住了脚掌,镇定了神情看着李渔,两个人就这样相看无语。

    女伶们知道李渔来了,都躲在屋里不出来,好让他和嬛伶说话。只听院子里唧唧咕咕说了半天又没了声音,嫏伶便开门出来。李渔兀自不动,嬛伶转身向屋里道:“都出来和先生道个别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得走了,先生的乔迁喜酒也吃不成了。”女伶们莫名其妙地都走了出来,李渔只得改换平常容颜同众人问好说话,坐着喝了杯茶便走了。

    当夜女伶们就将东西收拾好了,次日一早装了船,锁了屋子,就要开船。姜伶道:“李先生不来送吗?”嬛伶道:“他不会来送的,我们走吧。”女伶们都捉摸不清嬛伶的心思,也弄不明白她和李渔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撑了船篙,顺着秦淮河入了长江,直奔瓜洲的大运河而去。

    入夜后,嬛伶独立船头。江风依旧徐徐地吹,两岸是瑟瑟的荻芦声。抬头望,玉兔正东升,遥遥地挂着,将四周的天空映得清亮,两岸的世界也是清亮的。江涛急急地打在船舷上,声音好不吓人,倾月班的戏船在广阔的江面上渺小得如一片枯叶,随着波流一阵阵地摇摆起伏。嬛伶抱着臂,望着黝黑的江面,脑子里似乎想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想。洁白的裙衫被江风吹起,只显得他弱女子的单薄孤零。嫏伶撩起青花帘走出舱来,故意重重地往嬛伶身后一站,嬛伶回头看着她,笑道:“三妹,看这月色。”嫏伶看了看月亮,道:“还和当年的一样。”嬛伶摇头:“不,是年年江月都如此。”“可是,”嫏伶叹道,“江月年年照何人呢?”嬛伶道:“你和我不是还在这里吗?”嫏伶点头道:“不错,我和你都还在。”于是问道,“你,只怕伤了李先生的心了吧?”嬛伶一笑,道:“那你和陈大哥又怎么说呢?”嫏伶扭头看向江岸,道:“不怎么说。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不过如此。”嬛伶也学着嫏伶的样子,道:“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和李先生,也不过如此。”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嫏伶趴到了嬛伶的肩上,轻声道:“二姐,到京城去闯,你怕么?”嬛伶道:“有什么好怕的?我们正经地唱戏,本色做人,难道会有错?”嫏伶笑道:“有错没错的,二姐,我都陪着你。”嬛伶道:“不是陪,是我们一起。”这时,身后响起娴伶的声音:“你口中的我们,包不包括我们几个呢?”嬛伶嫏伶回头,娴伶姬伶婵伶等都密密地站在那里,冲着嬛伶嫏伶笑,嬛伶和嫏伶也是笑。众女伶走上船头,一齐望着空中皎洁的月,听着江涛拍岸的声音,在朦胧如纱的月光里,渐渐化作了月夜江景中的一副水墨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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