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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扁舟寄余生(4)

    嬛伶嫏伶听了汗毛倒竖,惶恐道:“斩决!?怎么会这么严重!”柳如是叹道:“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自己跑到江宁府来。”嬛伶道:“可我们在这里一点消息也没听见啊。”柳如是道:“这事不到最后是不可能见天的。自从圣叹被抓进牢里,钱先生多方托人才打听到消息,才知道已经定了斩决。”“那钱先生呢?他怎么不亲自来?”嬛伶问道。柳如是无奈笑道:“这种事情,他是不敢亲自出面的。弄不好救不了圣叹,自己也要搭进去。”嫏伶问:“那姐姐有什么想法吗?都定了斩决了,要救人恐怕太难了。”柳如是叹道:“我也是没头的苍蝇,只好先来江宁府看看,不管怎么样,总要试试,也得见上圣叹一面。”于是又道,“我之所以找你们是想问问你们和婳伶还联系不联系了,她跟了佟国器,那倒是个有分量的人。”嬛伶嫏伶忙喜道:“对对对,怎么把他们两个忘了!我们还有往来的!”嫏伶道:“姐姐不知道,嫱伶走的时候还是婳伶帮着收的尸骨,不然……”提起嫱伶,三个人又生出一股悲伤来。嬛伶抬头道:“寇姐姐、嫱伶、甘辉都是死在这个朱国治手上的,我们不能坐视金先生也命丧刀下!”嫏伶道:“对!我们赶紧回去给婳伶写信!”三人说着便下了山,急回家中给修书给婳伶,只是不向众人提起,以免徒增烦恼。

    信去江西,嬛伶、嫏伶并柳如是可谓是度日如年,可又不好在众姐妹面前显露。柳如是又悄悄向监牢里打听,想见金圣叹一面,却也不行。这天,嫏伶正在廊下发呆,忽然跳将起来,向嬛伶喊道:“我们怎么忘了!”众人都下了一跳,嬛伶上前问道:“忘了什么了?”嫏伶一手拉了嬛伶,一手拉了柳如是,进房关门道:“江宁织造的曹大人啊!”嬛伶恍然:“对啊!他是佟家的包衣奴才,又是皇上亲封的大官。哎,我还记得,夫人曾说她给宫里的阿哥当过奶娘呢。”柳如是叹道:“那也无用啊。江宁织造只管着向宫里贡布匹丝绸,和政务一概不相干。纵然他家和皇上娘娘有天大的关系,也不可能干预这杀头的大罪啊!”嫏伶皱了皱眉,随即释然道:“嗨,就算现在救不出金先生,至少能见上一面啊!总不能这么干等着婳伶的音信啊!”嬛伶听了觉得有理,便向柳如是道:“嫏伶说的对。这样,我们去曹府一趟。这个忙,曹大人应该能帮的。”

    嬛伶和嫏伶随即去见曹玺,说明来意。曹玺为难道:“下官虽然和朱国治有所往来,这官场上的应酬也能办些。只是,这金圣叹判的罪名可不小啊。”嬛伶忙求道:“就算是死罪也该让家人朋友见上一面啊!法理也是要有人情在的。”嫏伶道:“金先生曾经指点过我们的戏文,是个好心的人。如今判了死刑,在江宁府关着,亲友不得见。我们若不是看着大人的情谊,也不敢来求啊。只求大人让我们去见先生一面,倘或有什么嘱咐的话,也好带出来。”曹玺看了看嬛伶嫏伶,道:“你们……是不是写信往江西去了?”嬛伶嫏伶低了头,又抬起头道:“大人是官场上的人,对于金先生的案子,只怕大人比我们还清楚。先生是冤枉的。我们知道大人为难,也不敢求大人去救先生,只求大人帮忙让我们见上一面。别的事,就看天意了。”曹玺点点头,叹道:“好吧,下官就想法让你们进去见一面。不过……”曹玺迟疑了一下,“只怕你们救不了他了。”嬛伶忙问为何。曹玺道:“下官昨天接到的书信,佟大人月前已经调往京城去了,你们的信只怕有去无回了。”嬛伶嫏伶听了,都灰了心,瘫坐在那里。曹玺叹道:“你们先回去吧,下官有了信儿,就让下人送过去。”

    回到家中,嬛伶嫏伶也不敢对柳如是说实话,只说能设法进监牢见一面,柳如是忙去预备酒菜和点心。隔日,曹玺果然托人送来消息,让嬛伶三人拿着他的印信去探监。监牢门口,胡子花白的牢头正拦着两个少年骂着,但听道:“金圣叹是什么人!那是要处决的要犯,你们也能看?走走走,求我也没用!也不看看你们这副模样,就想探监!”两个少年显然是涉世未深,不懂人情,只是哀告求饶。嬛伶三人走上前去,柳如是向牢头笑道:“牢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纵然是要犯,国法也没说不让亲属探望啊!还请牢头行个方便。”嬛伶从袖中掏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塞进牢头手里道:“就是。犯人虽然是官老爷们审的,可关在牢里就都归您管了,您就行个方便吧。”这牢头见了这么一锭银子,眼睛都放光了,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嬛伶道:“这位姑娘很是眼熟啊!”又看了看旁边的嫏伶,诧异道,“呦,这个姑娘我认识,是长干桥底下倾月班的唱小生的吗!”嫏伶忙笑道:“多谢您老人家记得,我们都是靠着看客们的赏钱吃饭的。”牢头笑道:“不敢不敢,你们的戏是真好看啊!”嬛伶道:“那您老以后常来看,我们叫人在底下好茶好水地伺候着。”牢头呵呵笑了,问道:“姑娘们这是来看谁?”嬛伶道:“我们也是来看金圣叹先生的。”牢头睁开了眼睛,握着银子的手松开了,道:“你们也要看金圣叹!”嬛伶道:“金先生是个品戏的行家,我们与他相识一场,如今听说他关在了大牢,自然要来看看。”说着就拿出了曹玺的印信,“这是织造府曹大人的保信。牢头,您就行个方便,我们送点酒菜就走。”牢头将银子攥在手里,犹豫着看了看曹玺的信,这才道:“好吧,看在姑娘们的面上,让你们进去见一见,不过不要太耽误时候。”说着又看了眼两个少年道,“这两个小子还是不能进去。他们是父子,恐他们串供,朱大人知道了不得了。”嬛伶三人互相看了看,柳如是向两个少年道:“你们两个外面等一等吧,你们父亲有什么话,我会捎出来的。”两个少年忙道了谢,嬛伶三个径自进牢去了。

    金圣叹在牢中已经不知关了多少日子,每日里看着牢里小窗上的一缕光,从东面走到西面,黑了天后便抱头大睡,有时候无聊了,便躲在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作诗还是论文。此时,金圣叹正拿着一块小石头在地上写着什么,只听牢头喊着他的名字道:“有人看你来啦!”金圣叹心下奇怪,他知道两个儿子几番探监都被挡了回去,谁又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进牢来看他呢。正想着,嬛伶三人就到了眼前,牢头嘱咐道:“有话就快点说,有吃的喝的就赶紧吃喝,别耽误时辰。”金圣叹站起来,向柳如是拱手拜道:“原来是舅母来了,外甥这里问个好了。”柳如是笑也不是,悲也不是,只是道:“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挺自在!”金圣叹一笑道:“正是到了这步田地才要更自在,不然,就没有日子可自在了。”因问道,“舅舅可好?”柳如是点头道:“他很好,为了你的事也十分操心,只是不便出面,所以才让我来的。”金圣叹冷笑一声:“舅舅的胆子还是这么小,要不是有舅母在,只怕来看我的人都没了。”柳如是勉强笑道:“你就不要责怪他了,他有他的难处。”金圣叹道:“他的难处可多了,要不是娶了舅母,只怕早就为难死他了。”

    柳如是只得苦笑,嬛伶在旁问道:“金先生,还记得我们吗?”金圣叹定睛看了半天,才道:“是嬛伶姑娘吧?”又看嫏伶,“对对对,是你们,这是嫏伶。”嫏伶笑道:“先生还记得我们。”金圣叹哈哈笑道:“怎么能忘呢!牛首山一游,记忆犹新啊!此后一别,没想到在牢里见了面了,真是惭愧啊!难为你们还想着我。”嬛伶道:“先生哪里话。先不说先生和柳姐姐是亲眷,单是为了先生的傲然风骨,我们也要来看先生的。”金圣叹哈哈笑道:“两位姑娘还是当年的脾性啊!老夫钦佩。”于是向柳如是道,“舅母还记得舅舅出仕朝廷那年我在他生日宴上写的对子吗?”柳如是点头道:“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这样戏谑的话,只有你敢在众人面前说出来,让你舅舅好没面子。”金圣叹不由叹了口气道:“当日我嘲笑舅舅,觉得他没骨气,其实我和他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看来,我还不如这两位唱戏的姑娘。”柳如是劝道:“你放荡不羁,胸怀坦荡,是与不是,都敢承认。不像你舅舅,总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结果还是难逃后世骂名。这一点,你舅舅不如你。”金圣叹道:“这一点,舅舅也不如舅母。真是可惜,舅母偏偏生在这个世道,偏偏是这样的一个女子,我替舅母可惜啊!”柳如是道:“我自己并不觉得可惜,你胡乱操心什么?你两个儿子在外面等着,有什么话吗?”金圣叹摇摇头道:“没什么要紧的,让他们吃好喝好,照顾好家里,到时候记得给我收尸就行。”柳如是忙道:“先别说丧气话!我们会想办法救你的。”嬛伶眼中已经泪水打转,却只能笑着劝道:“没错,先生不要灰心,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金圣叹却笑道:“命中注定不由人,该死则死,怕什么呢?舅母和两位姑娘要救我,我心里感激,可若是为了这个要你们抛头露面,甚至屈膝求告,我是不答应的。”嫏伶抹泪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还是先吃了饭吧。我们带了好些吃的来,还有酒!”金圣叹忙笑道:“有酒好!有酒好!我还以为要等到上断头台才有酒呢!”于是欢欢喜喜地接过酒菜,十分得乐地吃了起来。嬛伶三人看着金圣叹吃了酒菜,牢头又来催,便只好出来了。

    等了数日,江西果然没有音信回来,嬛伶暗中写信,花了重金请人往京城里打听。将将一月又过,嬛伶嘴里生了口疮,嫏伶额头上竟起了几个疙瘩,两人忧心如焚。柳如是此时倒却平静了许多,显得气定神闲,嬛伶悄悄问起,柳如是叹了口气道:“命中注定不由人,我们尽心尽力就行了,若是老天爷不给命,又有什么办法。”嬛伶急道:“怎么?姐姐倒先是放弃了!”柳如是勉强笑道:“也不是放弃,只是先做好准备,不再多抱希望,免得到时失望受不了。”嬛伶心知柳如是的话极有道理,却还是不忍心,道:“既然有希望,谁不想这希望能成真呢。”柳如是道:“可若是所有的希望都能成真,天底下的事情不都乱了套了?说白了,希望也是一种欲望,是对人生的无限索求。可要知道的是,索求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多。所以说,希望要少一点,如此就不会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价,也就少了许多因为付出代价而产生的痛苦和失望了。”

    柳如是的话像鼓槌一般击打在嬛伶的心上,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向柳如是道:“姐姐,我有句话想问问你。”柳如是道:“你尽管问。”嬛伶忖度了半天,缓缓问道:“姐姐,嫁给钱先生你有没有后悔过?”柳如是先一惊,随即摇头笑道:“后悔是没有的。”“那……”嬛伶支吾着,“那遗憾和烦恼呢?一点都没有吗?”柳如是用手指背摩挲了下巴,思索道:“遗憾和烦恼……”嬛伶又问道:“钱先生不愿投湖殉国,后来又在朝廷当官,那时候,姐姐心里没有遗憾烦恼吗?”柳如是一叹,道:“不能说是遗憾烦恼,恰是失望后让自己学会了看淡。”“看淡?”嬛伶不解道,“姐姐的意思是……”柳如是正色道:“人生之事,岂能事事顺心。遇到了称心如意的事情,就要想着背后可能藏着不称心,就要懂得委曲求全。”嬛伶叹了口气,淡淡地回味着道:“委曲求全。”柳如是道:“嫁给钱谦益我从未后悔过。男女之情,能遇到个知心知意的不容易。论性情,我和钱谦益倒是十分相合,他待我是真的好。我们这些风尘中人,从来不敢奢望嫁为正妻,可我也不愿受那些俗规管束。他为我在西湖购房买地,是独属我们两个的天地,真是不容易。论情,我对他,他对我,也算是情真意切了。”

    柳如是静默着,嬛伶看着她,知道她还有下文未说,便也静默着等。半晌,柳如是开口道:“大明朝彻底没有希望的时候,我劝钱谦益殉国。我想,他毕竟是礼部侍郎,东林首领,所以不惜以死相陪。可是没料到,最后怕了的,竟然是他。我承认,那时我是失望了,可失望是无用的。我本是想陪着他死,他却不肯死,即便我死了,又能怎样?后来,他要出仕,做了大清朝的礼部侍郎,我的确和他吵过,争过,人人以为我是一身傲骨,可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愿钱谦益出仕清廷是因为害怕他被世人嘲讽,担上千古骂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呀!”嬛伶的心不禁柔软了,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柳如是口中的世人一样不了解柳如是,于是只能轻声唤了姐姐。柳如是笑叹道:“所谓风骨到底是空虚的东西,文人出仕之心岂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只要朝廷行得正当,做哪个朝廷的臣子都是一样的,怕的,不过是众口铄金的威力罢了。我和钱谦益有份难得的情已经不容易,如果非要加上这空虚的东西,为了这所谓的风骨而刻意毁了这情,那我岂不是把自己弄得孤家寡人了吗?就像……”说着柳如是看了眼嬛伶,又看窗外,道,“就像白门妹子那样。”嬛伶想及寇白门,想到栖霞山上那堆孤埋的枯骨,理解了柳如是的话。

    柳如是回忆道:“白门的心眼太直,没有城府,对于人情之事太过单纯。那个朱国弼,仗着肚子里就几两诗书,拿着保国公的名号摆排场,装得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把白门给哄到手了。那丫头倒也是,嫁的时候高兴,散的时候也洒脱,后来再嫁也是如此。她总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可这婚姻之事岂能真的完全顺着心意呢?两个人相爱很简单,很容易,可一旦论及婚姻,总要有委曲求全的地方。”于是又向嬛伶道:“顺治四年,钱谦益为了黄毓祺反清的案子进了大牢,我东奔西走,求神告仙,好容易将他保了出来。他这才死了心,跟我回了西湖隐居,后来竟也和屈大均他们联系上了,为江浙一带反清复明的事业出资捐钱,只是不敢光明正大。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在哄我开心,顺着我的心意,恐怕连他都不知道,其实是我愿意被他这么哄着骗着罢了。风骨嶒峻柳如是到底不是什么天神仙子,能够不食人间烟火。于情爱之上,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有自私和任性。钱谦益为了我已经做了不少牺牲,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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