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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断氍毹空遗恨(1)

    吃完了饭,姜伶等几个面慈心软的在厢房中拉着姝伶劝解,又不住地挽留。姝伶究竟难舍姐妹情谊,可心底里依然是想着要走,于是几个人坐在那里一面说一面落泪。嫱伶和嬗伶在院子里坐着喝茶,嬗伶忽然问道:“嫱伶姐,浴佛节那天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嫱伶一笑,道:“你怎么知道?”嬗伶道:“我,算是猜的吧,反正心里就是这么感觉的。起初我也以为那天你们是为了姝伶、婷伶的事情担忧,后来总觉得不至于。尤其是你,什么事情没见过,就算担心她们,也不会那两天脸上是那样的神色。”嫱伶先是笑道:“你的心,倒是真细。”随即叹道,“还记得那天登塔遇见的大师吗?”“嗯。”嬗伶答应着。“那天晚上,大师死了,是为了我们。”嫱伶说着眼神便迷茫了。“为了我们?难道有什么事情和我们有关?我怎么没看出来?”嬗伶惊讶道。嫱伶摇摇头:“不,是和我有关。因为我……”嫱伶长叹一声,嬗伶这才恍然,叹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才要走的,你是怕连累我们,对不对?”嫱伶道:“你知道就好,不要和其他人多说什么。”又嘱咐道,“以后,姐妹们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你真不回来了?”嬗伶不甘心。嫱伶笑了笑:“我的床铺常常替我收拾着,没准哪天回来看你们呢。”正说着,姝伶拎了包袱出来,众姐妹在后面跟着,姝伶道:“我自己买的那些行头什么的就留给你们了,谁要用就用吧。”说完,就往门外走。嬛伶等忙道:“我们再送送你吧。”于是七八个人围着姝伶,出了家门,往小道上来,没走多远就到了朝阳门下,姝伶道:“要进城了,你们别送了吧。”嬛伶等也不再强求,就都停了脚步,看着姝伶独自往城门下走去。嫱伶道:“都到了这里,我也就不跟你们回去。”嬗伶忙道:“你现在就走?”“捡日不如撞日,反正都一样,我还有事要办。”嫱伶笑道。嬛伶等知道这个也是拦不住的,于是都点点头,嘱咐她小心,又看着嫱伶一袭蓝衣消失在城门内。

    送走姝伶和嫱伶,众姐妹都不免遗憾,但也无可奈何。嫏伶替了姝伶演张生,娴伶娉伶两个倒还好,只是婵伶姬伶和媛伶等都心慌起来,少不得加倍练功,免得与之差距太大,看客们心生不满。嬛伶依旧忙前忙后,安排诸项事宜,况且搬进新宅,难免有江宁府内熟识的戏班子往来应酬,常觉心力不济,不由想起婳伶来。这日午后,送了淮清桥老郎庵[ 老郎庵:古代戏剧行业的同行组织,戏曲艺人借供神而聚集议事的场所,对演员有统辖控制之权。]来的几个管事,女伶们掩了门正要排演晚间的戏,又听有人敲门。妖伶皱眉撇嘴道:“这都十几天了,来的人总是没完,他们也不烦。”说着开了门,却惊叫一声瞪大了双眼,随后满院子的人便听见妖伶的喊声:“嬛伶姐,嫏伶姐,快来!看谁来了!”嬛伶和嫏伶等人忙出来看,妖伶已经将屈大均迎进院内。嬛伶忙上前施礼道:“先生怎么来了!”屈大均拱手笑道:“在下往长干桥下寻你们的戏船却不见踪影,还担心你们又飘到别处去了,一打听才知道,竟是乔迁之喜啊!”嬛伶忙笑道:“那夜金先生为我们说了戏,我们就赶紧排演《西厢记》,等要演的时候却找不到先生了,还以为先生又云游四方去了。”屈大均笑答道:“在下并未走远,只是在郊野处转了转。”“金先生呢?”嫏伶问道。屈大均道:“我与圣叹兄本是巧遇,那日就彼此分手,也不知他往哪里去了。”说罢向嬛伶道,“在下此来,还有事和嬛伶嫏伶两位姑娘商量。”嬛伶听了忙请屈大均客厅坐下,娴伶捧上茶来,只留下嬛伶嫏伶两个陪坐,众女伶自去院子排演。

    “先生有什么事情?”嬛伶问道。屈大均往院内看了看,道:“怎么不见提剑的那位姑娘?”嬛伶嫏伶对视一眼,嫏伶道:“先生竟然记得她。”屈大均笑道:“她手提青峰,本就与众不同。你们女孩子虽多,可老夫却能看出那位姑娘并非戏班中人。”嬛伶不由笑道:“先生真是火眼金睛。先生是有风骨的儒者,我们也不好隐瞒,那位姑娘的确不是我们戏船上的人,但和我们情意相投,所以一直待在船上,只是她近日有事离开了,先生恐怕是错过了。”屈大均却问道:“那位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嬛伶和嫏伶又互相看了看,嫏伶道:“她姓沈。”“可是松江府沈羽嫱?”屈大均忙追问。嬛伶嫏伶一惊,道:“先生竟然知道嫱伶的名字?”屈大均看了看屋外,压低了声音道:“浴佛节那天盗取佛宝,妙空大师是不是托付沈姑娘将部分佛宝藏在你们船上?”嬛伶嫏伶心头紧了一紧:“先生,怎么知道?”屈大均道:“实不相瞒,在下也参与此事了。”嬛伶嫏伶一头雾水,只能坐听屈大均解释:“在下多年来奔走各方,仗着书生的硬骨头和一张厚脸皮帮江南义士们筹措举事资金。妙空大师盗取佛宝一事,在下是知道的。他和在下商定,取得佛宝后让亲信之人送出城外,交付给我。那日午后,大师派人匆匆送来书信,说是有松江沈羽嫱愿施以援手,先收藏部分佛宝,但也并未言明一切。在下苦等一夜,总不见有人来,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次日进城打听,才知道事情败露,妙空大师也自尽了,可其中缘由无人知道。在下只好在江宁府盘桓了些日子,想等个结果,也希望能见到沈姑娘,那天牛首山偶遇,竟不知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啊!”听罢此言,嬛伶和嫏伶恍然大悟,便问道:“那这些日子先生又在哪里的?”屈大均道:“佛宝并未弄到,资金便无处着落。那天听你们提起在杭州见过河东君柳如是和寇白门,在下便去了趟杭州。牧斋兄闻言慷慨捐赠,这才不枉我一番劳累。在下交与镇江来的朋友,意外得知沈姑娘在戏船安身,而河东君又提起你们船上一个叫嫱伶的姑娘,在下这才将两者连起来。”嬛伶和嫏伶这才叹气道:“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嬛伶道:“那天,嫱伶是说好要把部分佛宝藏到船上,谁知竟出了事,佛宝刚挖出来官府的人就到了。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嫱伶也为此愁闷难安,所以才离开要去查清楚整个事由的。”嫏伶道:“先生那里可知什么情况?”屈大均摇头道:“义士们为了尽量保护在下,也是为了大局安危,只让在下和一些前朝旧臣或文士联系,不让在下参与过多。在下来找沈姑娘,一则是为了问清是否还有另一部分佛宝,二则就是将在下这里的情况告诉她。如今你们已经说清楚,那在下就没什么事情了,晚间就要启程回广州了。如果沈姑娘回来,还烦你们转告她,让她也多个查探的方向。”嬛伶嫏伶郑重点头道:“先生放心,我们一定转告。先生一路也要小心。”屈大均也不多坐,便要告辞,嫏伶叹道:“可惜先生还是不能看一看我们的《西厢》。”屈大均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都算是有缘之人,自然有看到的时候。”

    送走屈大均,嬛伶和嫏伶自然感慨一番,又叹不知道嫱伶去了哪里,是否还在江宁府,是不是还会回来。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是空想,没什么意思,便来到院中同众女伶练功说戏。正要歇着,又听有人敲门声,妖伶叹道:“今天怎么回事?是客星走咱们屋顶上过吗?”说着开了门,又不由一声尖叫,吓得众人一跳,循声望去,只见寇白门站在门外。姜伶喜道:“果然是客星在头,又是贵客临门啊!”寇白门笑盈盈地走进门来,没等女伶们开口先自说道:“没想到你们竟在这里安了家!好好好,我也要在回来定居,以后可有作伴的了。”嬛伶等拉了寇白门便在院中坐下,笑问道:“姐姐回来了?姐姐也要在这里常住吗?”寇白门道:“寇白门这个名字不是妄叫的,奴自白门[ 白门:因六朝建康南门宣阳门又名白门,故南京旧称白门。]女,如今要归隐养老,自然得回来才行。”“那姐姐要住到哪里?”娴伶忙问。寇白门道:“这个还没定,已经托了几个老友帮着寻找了。我呢,不想去客栈那些腌臜地方,来你们这儿待两天,行吗?”“行行行!”嫏伶答道,“别说两天,姐姐就是在我们这里落了户,我们都乐意!姐姐要在,我们以后可就有了说戏演戏的师父了。”寇白门挑起凤眼笑道:“我来是想和你们好好团聚取乐的,不是来说戏演戏讨苦头吃的。”嬛伶拉住了她道:“可是你既然进了这个门,就是入了贼窝,逃不掉了。姐妹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众女伶忙都附和着,大家欢笑一片。

    娴伶因道:“哎,我有个好主意,让姐姐给我们串两天戏,怎么样?”众女伶忙都叫好,寇白门一脸惶恐,道:“哎哎,好什么?真害我不成?我都好些年没正经唱过了,功夫早没了。”嬛伶笑道:“姐姐不要哄我们,我们岂有不知道的。这唱戏的功夫,打小学出来的就是放些时日,也容易捡回来。再说了,姐姐自己说的,是没正经唱过,可见还是唱过的,只要练两日不就成了。”嫏伶点头道:“没错!还记得小时候,常听街上人说姐姐的霍小玉演的好,可惜我们那时还小,也不能出门看戏,现在可有机会了。”寇白门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和婳伶的《阳关折柳》在杭州我见过的,我是比不上了,叫我跟你搭戏,我可没胆子。”话音刚落,婵伶故作拈酸道:“大家听听,姐姐一说就是要和嫏伶搭戏,都不想着我,可见还是眼光高啊!”“当然啦!姐姐要演戏,当然得我们的头肩小生去配啊!”众女伶同声一气,寇白门听了只是摇头,咧嘴在那儿笑。“姐姐,别笑了。给个痛快话,行不行?”嫏伶问道。寇白门歪着头一想,拍桌子道:“行!演救演!”

    这日晚上,倾月班演罢了《西厢记》,百姓们只说还不过瘾,要再看几日,却见戏船上挂出水牌:停戏三日,十五晚上演出《紫钗记》,秦淮寇白门串演霍小玉。消息一出,不胫而走,满城风传寇白门要出山,在倾月班搭班演《紫玉钗》!江宁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无人不想再见秦淮佳丽风采。自从福王从江宁府逃出去,似乎只在那三两年间,这些轻歌曼舞的人儿事儿就都从秦淮河岸上消失了,如今即使再有些风流韵事,又怎抵得当娘秦淮八艳的风采?也有些人不信,可仍然忍不住好奇,不管是真是假,总要见了才知晓,倾月班新戏虽未开演,又早是名声在外。

    十五晚上,圆月初升,恰似玉盘,遥挂在东方树梢头,倾月班将戏船依旧泊在长干桥下,打鼓开锣,略去开场便是《堕钗灯影》,嫏伶【凤凰阁引】唱罢,底下看客一面叫好一面就都有些蠢蠢欲动,都等着那霍小玉出场,只看看还是不是当年寇白门。一时,霍小玉上台,轻叩玉齿,唱一【前腔】:“绛楼高流云弄霞,光滟潋珠帘翠瓦。小立向回廊月下,闲嗅着小梅花。”曲音未尽只听船下叫好喝彩声如滚雷一般,有几个老者竟潸潸然泪下。寇白门在戏台上竟没料到有如此情境,不由心中感怀,唱来演来都比平日更多了三分情。等唱到《女侠轻财》一折,那霍小玉为了打探李益在边关消息,遣散银两托友寻亲,寇白门便不由想起当年为了赎朱国弼出狱只身回到这秦淮河岸院坊之中,只数日便向姐妹们求得万两白银,更是情深意长。世人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有几人又有她们这样的豪情和真情呢。待到《怨撒金钱》【下山虎】:“一条红线,几个开元,济不得俺闲贫贱,缀不得俺永团圆。他死图个子母连环,生买断俺夫妻分缘。你没耳的钱神听俺言,正道钱无眼。我为他叠尽同心把泪滴穿,觑不上靑苔面,俺把他乱洒东风一似楡荚钱。”寇白门不觉泪涌,戏里的霍小玉倒比她命好,虽然小人作祟令其爱情之路几经波折,可李益究竟没有负心,两个人到底是团圆了。而寇白门自己呢,当年那万两白银可真是买断了她同朱国弼的夫妻分缘。

    不过,戏里霍小玉撒金不后悔,寇白门离异而归也不后悔,这天下男人不过如此,能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呢?尤其是对她们这样个戏子歌妓,多半是贪恋美色,真有性情相投的,也未必能如梁鸿孟光一般。董小宛嫁了冒辟疆,伏低做小,忍苦受累以致于短命早殇;柳如是看似不错,可钱谦益当初不肯殉国,后又仕清,她一身傲骨竟为男人所累;卞玉京最可怜,只得吴梅村一曲洞箫,四首旧诗……想来想去,真不知当初的姐妹们何以都迷惘痴绝,非要坠入这儿女情长中,说来都是留下佳话,可于自身还是凄然孤寂,如是如此,还真不如就死在这戏梦之中,好歹这戏中情也胜过了人间情。不觉到了《剑合钗圆》一折,李益跪在霍小玉面前,重诉誓言道:“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霍小玉簌簌泪下,歌声悲戚。台上台下的人都分不清那究竟是霍小玉还是寇白门,都神情痴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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