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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世犹有救风尘(3)

    判令一下,众女伶都瘫坐在了地上,嬛伶和嬛伶正要磕头请愿,嫏伶噌地站了起来,圆睁怒目,倒竖双眉,喊道:“凭什么?我们安安分分唱戏,又没有为非作歹,凭什么就封我们的戏船!”佟国器一拍惊堂木:“大胆!竟敢咆哮公堂!真是刁民!本官不降罪于你们,居然不知足!”“大人!”婳伶磕头道,“大人赎罪。大人,我们姐妹流落江湖多年,早就无家可归了。唱戏是我们谋生的本钱,大人封了我们的戏船,叫姐妹们去哪儿呢?”佟国器正色道:“哼,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终是火坑。本官好心放了你们,给你们自由之身,你们还不乐意?唱戏算什么谋生手段,看你们都是些青春女子,回去老老实实嫁了人,别再干这下贱的勾当了!”一夜来,嫏伶已窝着满胸的火气,怨和恨,苦与愁,这凭空掉下来的罪名只让她心坎里立着根长长的刺,刺得心痛,于是冷笑道:“我们再下九流,也是凭本事吃饭,不像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的是民脂民膏,还要来坑害百姓。”佟国器翻起眼皮看住了嫏伶,也冷笑道:“本官看出来了,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嬛伶婳伶听得一身冷汗,忙上前磕头求饶命,嫏伶却道:“大人可知道《红梅记》里头,死的那个李慧娘也是个下贱的歌姬?她被权臣无端杀害,做了鬼也不心甘,还要回转阳间,将那奸臣好好骂了一顿。”佟国器不改神色:“本官知道了,你今日是要做个烈女李慧娘么?你可知道本官是武将出身,多少年沙场浴血,一把大刀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一个黄毛丫头还吓得住本官?”嫏伶也毫不畏惧,两人堂上堂下对峙着,众女伶都在那里磕头求饶,嬛伶和嬛伶左右拉住了嫏伶的手,求告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听佟国器嘻嘻笑了一阵,猛然喝道:“来人,将她拖了下去,送到闹市口,当众鞭笞二十,看她还怕不怕。”

    闹市口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嫏伶捆了双手被吊着,半跪在地上,嬛伶等人被小兵摁着跪在两边。熙春楼的小二向娉伶等送了消息,女伶们急急忙忙地也赶了过来,嫱伶和陆圻、李渔等焦虑地站在人群前面。事情来得如此之快,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佟国器骑着马,大摇大摆地来到闹市口,兵士们早摆好了桌椅,恭请佟国器坐下。佟国器端起茶杯,咂了口茶,笑问道:“怎么?怕不怕?”嫏伶已被吊得精疲力竭,况且此时还春寒料峭,早就紫了面容,却一字一顿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佟国器一愣,没料到这嫏伶竟能说出这句话,心中纳罕,又见她这般刚硬,便令道:“来人,打。”执行的小兵提着鞭子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嬛伶等都挣扎着往前蹭,被小兵们死死拉住。娉伶几个有吓得抱在一起的,有吓哭了的,李渔只是攥紧了拳头,急得直跺脚,嫱伶反倒镇定了神色,目光坚毅,手中悄悄握紧了短剑。

    正当那个小兵举起鞭子时,却不知怎么回事,一下扔了鞭子,抱了自己的胳膊喊着。众人都在奇怪,嫱伶眼睛一转,四下寻望。佟国器登时站了起来,夺过身边守卫的大刀,走了过来,也四下看着。忽然,从东北角上飞来一个人影,举着长剑刺向佟国器。佟国器忙举刀挡住,连转了两个圈才站定。只见那人穿着麻布白衫,斗笠上套着白纱,挡住了面容。他站在嫏伶身边,一挥手,便割断了吊着嫏伶的绳索。嬛伶和婳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推开了押着她们的小兵,连爬带跑地上前去,死死抱住了摔在地上的嫏伶。佟国器缓缓拔出大刀,迈了两步,冲上前去,那人提剑便迎,二人在不大的空地上打斗起来。众小兵都将刀枪端着,可又不敢轻易上前助阵。佟国器挥着大刀劈向那人,那人脚下一滑,低了半截身子,那长剑不知怎的就在佟国器的胸前划了一下,割破了他的官服,还没等佟国器反应过来,那人早又站了起来,剑锋已经架在了佟国器的脖子上。

    此刻,看热闹的百姓和围着的官兵们都吓呆了,几个聪明的老百姓忙脚底抹油溜了,知道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在场的都逃不掉干系。于是不多会儿,看砍脑袋的人都散了,只留下那些兵士们都屏住了气在那儿看着。佟国器见那人已可取自己性命却不动手,知道他是为了救人来的,便道:“你是要救人?”“不错。”那人提紧了剑,道,“堂堂官府,竟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欺压一个唱戏的弱女子,真是可悲可叹更可恨。”“听你口气,是要和官府作对?”佟国器试探问道。“哼哼,和你们官府作对又如何?”那人口气并不狂妄,倒是大义凛然的。佟国器冷笑道:“你可知挟持朝廷命官是死罪?”“朝廷命官?”那人反问,“你这样的朝廷命官,死一个也无妨。你们占我疆土,欺压我百姓,居然还大言不惭。”佟国器撇了眼睛,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笑道:“你还不配知道。怎么样?现在你怕了吗?”佟国器哈哈大笑:“本官要是怕了,岂不是连这个戏子都不如了!”那人冷笑一声:“好!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你!”他正要用力,只听有人喊道:“义士不可!”那人和佟国器循声望去,却是婳伶。婳伶上前拜道:“义士救我们姐妹,我们感激不尽,但还请义士不要伤了这位大人的性命。若是义士为了我们犯下杀人之罪,我们心里又怎么安心?况且,这位大人要是死了,我们就更难逃死罪了。义士若是真想就我们,还是放一放手吧。”那人思忖了,向佟国器道:“佟大人,用你的命换她们姐妹一个安宁,如何?”佟国器拿眼睛瞄着这个要杀自己的人,又看了眼旁边为自己求情的婳伶,半刻才道:“都说英雄救美,今日可算什么呢?”又叹道,“本官可以让她们走。”“那,何以为凭?”那人追问道。佟国器放声向四周道:“本官一言九鼎,决不食言!放人!”众兵士都收了刀枪,放开了被押着的女伶们。众女伶随即涌了上去,护住嬛伶嫏伶等。嫱伶解下自己的大衣,嬛伶包裹住了嫏伶,嬗伶一蹲身将嫏伶背在背上,急忙往戏船奔去。嫱伶走了两步便停住,回头又望了望。那人仍拿剑架着佟国器,直等女伶们走远了,才猛地一收剑,道:“但愿佟大人能言而有信,否则,你按察使司的重重守卫,也拦不住我。”说罢飞身而去。佟国器看着消失在街市中的白影,背起手,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这才道:“打道回府。”

    回到戏船上,妖伶一脚踢开贴着封条的舱门,嬗伶忙将嫏伶送进隔间去,嬛伶等在后面跟着。娴伶婳伶等人进了船舱都不觉脚下软了,纷纷瘫坐各处,李渔忙着招呼几个小丫头烧水,拿毛巾,向嬛伶道:“怎么样?要紧么?”嬛伶有气无力地道:“没事,就是累了。”媖伶忽然喊道:“哎呀,嫏伶姐看着不好呢。”众人听了都忘了自己身上酸痛,冲进去问道:“怎么了?”只见嫏伶脸上的紫色已经退去,只是惨白,两眼直直地盯着舱顶,没有一丝神采。“哎呀,这是怎么了?”嬛伶抱住了嫏伶轻声唤着,李渔道:“赶紧烧好了热水,我去找大夫。”李渔一出来便撞着嫱伶,因道:“快去吴山上的侣山堂,就说我的话,务必请张志聪先生亲自来。”嫱伶点头道:“我认识张大夫的,放心吧。”说罢飞奔而去。

    一时张大夫来了,将众女伶都唤出了隔间,只留着嬛伶陪着,在里面诊断。婳伶娴伶等彻底松了口气,也都瘫倒了,众人又是照顾她们几个。半刻,张大夫出来了,向李渔道:“不要紧,身上没大碍。只是心里憋着气,肝火郁结,上冲心肺,内热炽盛,天凉又受了风寒,才这样的。”众人都叹道:“没事就好。”张先生又道:“我开个方子,以疏肝理气,宣肺清热为上。不过啊,这是心病,须想法子让她解了心结才好。”李渔点头称是,看着写好了方子,嘱咐妖伶去抓药。众人都在外间坐着,嫱伶想了一想,轻了脚步进了隔间。

    嬛伶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看了嫱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嫱伶在嫏伶身边坐下,轻声道:“我想的到你的心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恨得慌。哎,我何尝没有恨过,怨过,气过?可是,有用吗?恨来恨去,也不知道究竟该恨谁。我虽没亲身遭遇过什么家难,可漂泊江湖多年,也看够了世间的不公。我只是常想,我到底能怎样呢?我能救得多少?当初,你们一家人为了就救陈大哥一个,枉送了十条性命,而今日,今日……”嫱伶犹豫着,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日如果不是那人出手,我就准备拔剑了。我当时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挨了打,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你们救出去。可是刚才我又在想,纵然我鱼死网破又能怎么样?凭我的本事,恐怕没救成你们,先赔上了性命。死,我是不怕的,可到底还是要连累你们。于是我又想,如果我救不成你们,姐妹们一起赴死又怎么样?人生难得是知己,如果这么死了,倒也真的无憾了。所以,我现在倒不会恨了。天下的恶事太多,恨岂能恨得过来?与其用这个恨来伤自己,还不若看着那些美好的事情。如果叫我死,我也是为我所在乎的人去死,而不是为了这些肮脏的俗事。”嫱伶停住了,嫏伶的胸口松了下去,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若不是婳伶求情,那狗官就死了。”嫱伶看住了嫏伶,道:“就算婳伶不求情,那人也不会杀了佟国器的。他的目的就是要救你们,正如婳伶所说,如果他杀了佟国器,反而连累了你们。只不过,他走了一招险棋,也多亏了他是个高手。”嬛伶因问道:“嫱伶,你在江湖上一定有不少朋友,帮我们打听打听那个义士是谁吧?”嫱伶摇摇头,微笑道:“不用打听了,我知道是谁。”嫏伶的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看住了嫱伶,嫱伶拉住了她的手,又看了看嬛伶,道:“我只和你们说‘疑是故人来’。”嬛伶和嫏伶的眼睛里都瞬间明亮,嫏伶立刻坐了起来,攥紧了嫱伶的手,却半信半疑地看她。嫱伶道:“也只是两年未见,陈大哥的声音形容,我岂能看不出来?别的不说,单是那套剑法,也没有几个人会的。”嬛伶喜泣道:“真的是陈大哥?”嫱伶肯定道:“不会错的。我想,他一定是早就看着你们了,既然来了,不会这么快就走。你们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出去打探一下,若是可以,就让你们见上一面。”嬛伶忙问道:“能见吗?不会……”嫱伶拍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们就安心等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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