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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 3:CreepJay(残鸦)

    我点了一杯香橼水,想将头脑从浑浊的烟草味与甜得发苦的黑咖啡中解放出来,双目越过玻璃杯的边缘,直直落在庭院前一小块路灯的光斑之下。围绕着一小时前那段历险的梦幻气氛,依旧抑制不住心跳的加速,和背脊涔涔冷汗直冒。

    打从我们逃命般窜回底庭,便来到这间蔚蓝色外墙的犀角餐馆,点了三份相对奢侈的晚餐,打算靠吃顿好的来忘却种种不快。范胖刚一坐下,便开始竭力抽烟,同时大声抱怨起我胆小如鼠,他在左侧四间屋什么怪事都没遇上,就光听我在一旁制造恐慌。而Krys也在笑我,说她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就被我推着拖回了楼廊。

    我的愧疚开始奔涌而来,那不愿说话的舌头也顺着甘甜开始变得灵活。这次踏点我超乎想象的失态,与心头所念分离不开,那便是霍利斯曼曾提起他在意南时发生的一件往事。

    我与他在商量如何捞快钱的同时,谈到乏味就会相互交流些真人经历,他喜欢听食耳那种都市传说,我也爱听他说意大利民间趣谈。有那么一晚,我俩坐在纳什维尔剧场前的秋千上荡着,他给我讲起一则发生在七年前的Napo往事,从而点燃起我心头恐惧阴影。

    1991年,那时的林锐仍旧住在象牙黄的旧宅里,他的奶奶老慕莎。霍利斯曼此刻已经风瘫,家人为了方便接医,便连人带床移到了底楼的亭子间里。如此一来,卧房就成了间空屋。当时他家的二楼,是个四方形的天井构造,底下除了私自搭建的大浴室外皆是空地。

    林锐的小屋位于四方形天井的正北,而对面便是老慕莎的卧房,正东是老太日常做饭的小厨房,正西是下底楼的楼梯。边墙上满是爬山虎,到晚上被风一吹便沙沙作响。

    在该年深秋某个豪雨的午夜,这小子躲被窝玩游戏乏了,便坐起身打开小窗透气,将一屋子烟味透散出去。插销刚被启开,便见得一只圆滚滚的野猫躲在屋檐下,正对着自己无声地叫唤。于是披衣起来,打算出门爬露台将这受冻的小东西带到屋里。可就在他套裤子时,忽然见到对面卧房内有人影窜动,不仅停下了手。

    这大半夜的,谁没事跑进那屋里去?而且即便有人,怎会翻找东西不发出一点声响?伴随着好奇他心头也开始产生惧意,便悄悄合上窗拉上帘子,拨开一角开始偷窥。

    约摸几分钟后,晃动的影子再度出现,这回林锐看清了,黑暗中果然有些东西。那是一个外貌四十来岁的女人,扎着大辫子,身着麻质牙黄睡袍,手中端着果盘,正在对面屋里徘徊踱步。时隔不久人影缓缓移向小厨房,最后停在灶台前,就一动不动伫立着,机械般扭过脑袋看向他的小窗。林锐吓得立即钻进被窝,等隔了一会儿再拨开窗帘去看,那人影消失了。

    那时的我仍不知他有双锐眼,便问这会否眼花错觉?而他接下来说的话,着实令我大开眼界。据林锐形容,这个女性人形之所以能在漆黑中被看清,是因为她头顶仿佛亮着盏射灯,整具人体是光亮的,活像夜空中飞舞的羽蝶。待人影来到厨房后,变得更加透亮,给人的感觉,就像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下。总之,人与四周环境截然不符,他也不知具体原因。

    隔了半周,他还是将这件事对家人说了,因为老霍利斯曼有起夜上厕所的习惯,他打自己睡房出来,就会经过厨房外的走道,倘若在黑暗中瞧见那个诡异人形,难保会吓出病来。事后不久,他依据回忆,在纸上大概画出陌生女人的草图,最终凭借它才搞清此人由来。原来这个徘徊不去的鬼影,是他祖母的姐姐,死于二战时期的空袭。再接着,那件麻质睡衣也在阁楼陈年旧物中被翻出,当翻开老照片,他一眼就在相册内见到了她。

    也因为是自己亲人的缘故,他显得不怎么害怕,便时不时半夜往那个方向偷窥。但很可惜,这个奇怪的人影没再出现。隔了一年,在同样深秋雨夜林锐又见过一回,而到了九三年,老慕莎因器官衰竭而撒手人寰,从此之后,卧房被长期关锁,那影子消失地无影无踪。

    不论当时的他描述口吻有多轻松,这件事都令我心里发毛,正因为通过它,开始唤醒了心头的阴暗记忆。我长叹一声,将水杯搁在一旁,点起一支烟将视线从光斑下移回餐桌。

    借着我的由头,范胖得意洋洋地将以前午夜热线听来的希腊网友故事再度分享了一遍。

    “你是什么阴暗回忆?说啊,别卖关子。”面前三人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那个四眼,显得特别激动,不住地呢喃:“果然挖矿就得去老欧洲。各种奇闻怪谈,孤山里的古堡,宗教屠杀的古迹,活像罗马角斗场下几千年淤泥里乱爬的耗子,不知浸透了多少无妄的鲜血。”

    “真要说?一会儿后半夜咱们还得再次冲塔,勇探0514仓库,你等听了就毫无心理障碍?”我不安地扫了几人一眼,扶着Krys的肩头,说:“这回你就别去了,我担心会出事。”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一会再跟你说。”她理了理长发,急于想知道我的法国回忆录。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光一个就已叫人毛骨悚然,竟然还想再听一个,好吧。”我将水杯内的薄荷叶剔除,一仰脖喝了个底朝天,慢慢陷入沉思之中。

    这件事究竟该怎么描述?它其实是一连串事件里的一则,我没有马洛的耐心,喜爱从公元几几年开始长篇大论,便挑着诞生阴影的主旋律开始。那是我被送进孤儿福利院的第一年,夜晚住在生活区,白天待在老旧的T字型破楼内上课和做手工劳动。

    当时的我,刚被欧容老婆子赶出家门,很难接受家庭已不复存在的残酷现状,整天生活在恐慌之中。不论怎么说,马德兰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也是在书香门第的环境中出生并接受教育,眨眼之间,双亲一个失踪一个猝死,我立即被送到了挤满不怀好意并散发着恶臭的底层小孩堆里。那种从天堂直坠地狱的落差,是很难适应的。我每天照例会去忏悔堂看看圣母塑像,怀念着老妈的气息,并与之默默对话,唯有那样,才能找回心灵平静的港湾。

    每间住宿单元都有一个室长,白天由他叫号带着小孩去破楼,晚上也在这个人监视下上床然后熄灯,执行着严厉的生活作息,活像监狱囚徒似的。早七点半到晚九点半,天天被人盯着,那种既枯燥又乏味的生活,让人总想着要翻墙逃跑。

    管我这号的是个身高马大的浑小子,其父是个关牢里的重刑犯,所以等同孤儿。因家庭原因这小孩十分残暴,视管辖单元内所有孩子都是他的奴隶,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所有人都挨过他的胖揍。久而久之,这些孩子全都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严重依赖他,并对浑小子言听计从,不管他发号施令究竟是对还是错。总之他不必再亲自动手,身边多了一群走狗。

    刚进福利院时,浑小子便要立威,所以整天挑老子的刺,无端寻衅。有一回被逼急了,我操起木工榔头就给他当头棒喝,结果打掉了他两颗门牙。食堂斗殴后,我被单独锁了一个礼拜反思,院方是不会细究谁先动手,她们只看那些小霸王能否镇得住自己的人,所以不论我吃过多少苦,只要动手头一个被处罚的必然是我。八零年代还没有现在走程序投诉那么健全,在那种全是草根无人管束的孩子堆里,奉行的是丛林法则,直到被寄养家庭领走为止。

    事件就发生在我回到单元宿舍后的一周内。这浑小子虽整天虎着脸,却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放肆,四周更没人来找我麻烦,见他缺着两颗牙,我总念自己出手太重,好几次想与他道歉缓和下关系。但那实在是太天真了,歹毒的浑小子早已备好了一份大礼包要送我。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被安排打扫楼道和生物课堂,小屋内摆着几只笼子,里头关着一些解剖用白鸽。当我打水回来,便见得满屋鸽子乱飞,不知是谁悄悄将栅门打开,将鸟儿全放了出来。正因为此,浑小子便将责任推在我头上,将楼底的铁门锁住,喝令我将鸽子全部逮回去才算完事,当做完这一切就上顶楼敲钟。当他们听见后,自会过来开门。

    天很快黑了,我费劲心力也只抓到五只白鸽,仍有两只在逃。耳边狂风大作,教室内的白炽灯被刮得摇摇欲坠。即便全都打开,也无法阻挡黑暗自四面八方入侵。我独自一人抱着腿躲在讲台下,心头默念鸽子祖宗们能自己飞回家,省得我再四下乱转,以免撞上那个。

    “那个又是什么?”见我停下点烟,范胖不耐烦地顶了我一下肩,迫切地发问。

    那就必须要谈谈这座T字型老旧破楼的前身往事了,它原本是公教会的一个修道院,因财物被抢光而废弃,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十八世纪末,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爆发,街头暴民政治开始走上舞台,虽历史给它的定位颇为复杂,有说是进步的,也有说不啻就是场灾难,从第三等级议会成立,到保皇党与吉伦特派较量,又是雅各宾人当权,无数人头落地。直到波拿巴上台也依旧没有休止,开始大规模对外扩张,差不多半个多世纪,始终处在混乱之中。

    虽然相对其他大城来说,大部分杀伐都集中在巴黎,但那是个无序的乱世。财政破产,货币成废纸,社会管理体系荡然无存,于是,在里昂出现了白夜党人。那不是追求政治诉求的团体,而是群专门拐带人口,尤其是针对小孩的盗匪。由于常在午夜作案,又酷好头戴白布,在周遭农村破窗入室,也被人称作月夜幽灵。那么羁押来的孩童,自然就要有销赃的据点,利于转手贩卖。因此,这所名唤残鸦的T字型修道院便是其中一个黑狱。

    负责看押这些被拐带牲畜的强人中,其中以一个独眼女人最烈,由于这家伙穿着修女行头,又专擅干些弄残小孩手脚卖做乞丐的行径,因此人称其为血腥修女。后来月光幽灵团伙被歼灭,愤怒的农夫举着火把,包围了这所残鸦破楼,这个人没能逃出去,自觉恶贯满盈,倘被人搜出,剥皮抽筋都算是开胃菜。便将牙一咬,端起火油桶将自己浇了个透心凉,拔火自焚,又不堪忍受痛苦而跳井自杀,就此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自打火烧残鸦后,人们在废墟之上翻修了老楼,它先后被当作住宿制学校、难民所、弹药储备仓库所使用,但夜晚当值的人,总能在深更半夜遭遇举着火把的修女鬼魂。随着怪事频发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人们渐渐开始对破楼闻之色变,谈得最多的便是血腥修女传说。

    T字型长条建筑的底层,有条冗长幽暗的小径,沿着它可以走进荒草遍生的中庭。那里全是无名氏的坟穴,在土包中央,便能瞧见一口垮塌的枯井,相传当年的血腥修女正是死在了底下。乡民恨她入骨,便推倒井岩,以至于它的尸骸,至今仍被压在几十吨重的巨石块之下。由于那是个内庭,终年不得阳光,又阴风大作,故而显得尤其阴森。

    福利院的一些大孩子,常绘声绘色地描述,每当月亮透出云蔓,这底下的老妖便会破井而出,到处搜找迷路之人拖将下去。所以在中庭的俩个进出口,被加装了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上着铜锁。每隔几年,老锁朽烂就会有人再去加锁,铁条上堆积的白垢一层压一层,但凡走过路过,都低着头不敢往那个方向扫上一眼,生怕会遭上那传闻中的恶魔。

    基于这些缘故,大家通常会在夜幕降临前离开破楼,再由看院的老汉巡楼确保空无一人,随后锁了底下铁门,以免造成麻烦。当然,这也是福利院经常拿来恐吓不服管教的小孩惯用之手段,一般会故意将你强行拖到楼下,声称会将你锁夜。当见到你惊慌失措涕泪俱下时,这才假惺惺放你回宿舍去写检讨。

    总之,不论作态也好还是惩戒手段也好,没人真敢狠心地将小孩故意关在破楼内过夜,毕竟闹出事来是要付刑事责任蹲监狱的。但那个浑小子就敢,他怀着不报一箭之仇非好汉的歹意,花了整整一周在盘算毒谋,最终瞅准巡逻老汉当晚有事回家的空隙便开始动手。也因为此,我成了这家福利院创建十多年来,首个被关在楼里度过整整一夜之人。

    任何上年头的老建筑,或多或少都发生过事,其实有关残鸦,还存在着另外六个阴森角落,只是中庭枯井最为出名。倘若我顺风顺水,成功逮回所有鸽子,真要上去敲钟,便会路过另俩处“景点”,钟楼也属其中之一。反正不论怎么看,我都很难捱过这个催命之夜。

    当说到这里,室外席卷起一阵大风,顿时将桌布刮得飘腾起来,水杯被外力一带,砸碎在脚下。三个人不由浑身一凛,也开始不淡定起来,忙端着菜盘跑向餐馆最中央的桌子换座。才刚坐下,那既胆小又爱打听的四眼,便立即逼着我继续。嘈杂声让四周几对男女也跟着凑头,或许是感觉到恐惧,也纷纷撤桌跑来灯光最耀目的四周,侧着身子默默等待开讲。

    果然哪果然,这类话题总能赢得许多关注,毕竟它们就发生在寻常生活之中,又与每户人家的关系是那么近。南方土著本就比起北佬迷信,当听闻异国鬼烈,无不热衷且迷醉。我自点完餐,一口也没来得及进食,看着牛扒渐冷,便低下脑袋狼吞虎咽,不再理会小玛。

    “另六处‘景点’又分别是什么?”终于,边上一个带女儿用餐的中年男忍耐不下去,拍了拍我肩头,焦虑地问:“你倒是说啊!咱们全都听着哪,怎好话说一半竟吃将起来了?”

    “我们是在谈自己的事,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抬起眼,不满地扫了他一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范胖挠了挠毛发稀疏的脑袋,脸上堆着既狡黠又诚恳的笑容。

    我自当十分得意,将杯搁下,正待开课就在底下被范胖肥手一捏。他站起身来,跟四周闲人打招呼,说自己是灵异播客,特地约了人在此收集素材,没想到惊扰了食客。言辞之恳切,微笑之憨然,让人肃然起敬,却引得我与Krys止不住想笑。说着说着便掏出新印的名片打广告,然而众人却不愿听他废话,叫他赶紧闭嘴别再啰嗦,我便接下话茬。

    “另六处‘景点’,分别是打不开的更衣室七号箱,废屋琴房的午夜钢琴声、爱哭的黑焦地窖、墙头自然出现的古典涂鸦、钟楼铜钟,以及三楼必然会经过的‘标本剥皮室’。”我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这要都描述一遍,恐怕一整夜都说不完。”

    “没关系,这部分内容,咱们可以放在午夜黄金档的会员节目里,你赶紧将残鸦血腥修女这场鬼烈说完就好。”范胖佯装压住桌布,不失时机地将名片夹和烟盒摆上案头。

    “嗯,也罢。”我点起一支烟,慢慢陷入到对往昔的追忆之中。

    晚上九点半,走廊内阴风渐渐收势,耳边开始变得沉寂,替代而来的是另一种似有似无的怪音,那就是锈败的童车声。当人去蹬那种破车,只要一骑周身都会吱吱嘎嘎作响,显得琐碎且刺耳,放眼四周也寻不到声音打哪来。我从讲台下爬出身,舒松酸胀的骨架,正打算鼓起勇气去其他几间课堂找鸟,忽然眼前白炽灯跳泡,不久破楼断电了!

    这不是浑小子在作祟,而是福利院的作息制度,到了熄灯点会有人去关电闸,就这样我陷入了两眼一抹黑的境地。我很想呼救,例如跑到楼底铁门前放声大喊,但那口枯井就在边上不远。倘若喊破嗓子也没人来,却惊动了那只老妖,岂不是在自断人生?因而我既想求救又不敢闹动静。整个人就像大洋乱流中的孤舟,只得随波逐流。

    耳闻目濡的环境下,哪怕再胆大妄为,给你放在半夜破楼里都得认怂。我立即爬向课堂侧后的橱柜里,悄然合上门,竭力不去想它。须叟之间,眼睛开始适应黑暗,屋内的桌椅都能看清轮廓,我自感不会碰倒杂物,便心生出一个念头。

    我干嘛非得去抓捕鸽子?只消跑去钟楼敲钟不就得了?外面的人又怎知我究竟逮没逮到?被恐惧压抑了太久,我竟然将这条锦囊妙计给漏了。主意打定便要立即行动,我翻出一个旧锅盖手执拖把,开始摸出门去,向三楼的梯道缓缓前行。

    林锐以往言论是对的,黑暗固然容易使人害怕,但它同时也能成为你消匿行踪的隐身衣,倘若楼里真的存在什么,它也很难看见你。当然,经过吕库古一役,我才知道那是异想天开。但那时的我,正是带着这种念想,才敢往钟楼去。

    六大“景点”里,钟楼的关注度最低。相传某年夏天大修期间,曾有个被辞退的守夜人,不知因何想不开,竟在钟锤上挂上条绳索,悬在半空把自己吊死了。待到被人发现,早已是烂得浑身化脓。这却是件真事,死人被解下来拖走时,据说颈骨折断,尸首分离,身躯直接掉到了楼底,福利院里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但这件事发生得最近,大家都有记忆,即便别人有心,也还没编好耸人听闻的版本,将它勉强拼凑在其中,只是故作神秘罢了。

    当踏上廊梯行至一半,我顿觉头顶透亮起来,放眼去看,圆月从云蔓中透了出来,破絮般的月光打毁败石墙各道豁孔射入,照得走阶满目青光。瞧见这幕我方才醒悟,自己是被浑小子陷害了,乱窜的鸽子那还能抓得回来?它们早已趁隙飞走了。

    就这般想着,对面标本剥皮室的外窗上,无端透起火光,走得近了再去细辨,这分明是支火把,似有人擎着它正在大屋内夜巡。谁大半夜地会走在里头?而且跳动的火光越看越不对劲,它从这扇窗移到另一扇窗,穿透标本室又跑进了男厕所,接着从储物间冒出来。天下之大,有谁能够穿墙而行?很显然,此刻挥舞火把的必然不是人,那么它只可能是那个。

    传闻中的血腥修女,相传是擎着火把将自己点了天灯。我不由惊得魂飞魄散,想立即转身下去,可双腿像生了根无法移动半寸。接着,这支火把在储物间窗前一晃而过,十数秒后,又打侧窗上浮现出来!我这才意识到,坏了,那并不是有人在房舍间穿墙入室,而是因月光照亮了窗棂,造成玻璃的反光。

    换言之,那个举火把的东西,此刻正行走在我头顶的三楼廊道内!很快,那种吱嘎乱叫的破童车怪音响起,并一路开始朝着这里逼近。我顾不得其他,照准自己虎口狠狠咬去,疼痛让人迅速从麻痹中清醒回来,我立即窜下,甩开步子噼噼啪啪朝着楼廊另一头的楼梯冲去,打算由那里去底楼,冲着空旷的操场大声疾呼。此刻已不用再计较会否被老妖查觉,这东西早在一小时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盯上了我。

    短短八十来米的楼廊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沿途我将窗台前许多名贵盆栽一一推落楼底,希望借助响声引起宿舍楼内的管理人主意。就这样滚爬地来到另一架阶梯。往下才跨出五步,我只感心脏骤停,慌忙退到扶手前,屏住呼吸。这是因为,在底楼拐角处,亮着火光,正被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举着,不断发出破童车的怪吼,步步爬楼上来!

    这两头两脑的,前方是上来的火把,后面是下来的火把,各种匪夷所思填满心头,气息已被恐惧冲散得极度弥乱。眨眼间这东西已来到楼梯折角,我再不跑就将与它相撞。

    事到如今,我肯定是绕不出去了,那么剩下唯一的退路,便是逃回最早待着的教室。至少最初,那种怪音只在楼廊传响,黑漆漆的影子始终没有推门闯入。此刻我的头脑好似出现了一幅破楼走向的图解,长期捱整令我在两楼所有地方都扫过地。如此算来,教室尾端有道小门,在它背后是条狭窄的木制走道,那里还有条通往下面的火警消防楼梯。

    前方闪烁的火光已历历在目,我推开屋门退回到课堂内,立即打橱柜翻出一大捆喷水用的橡胶皮管,往地上乱盘,随后回到讲台前蹲下,透过板材的木眼往外打量。

    不住闪烁跳跃的火把,以及它燃烧腾起的焦油黑烟,慢慢开始出现在教室最后一格窗前。覆盖其上的磨砂玻璃逐渐透露出那东西扭曲的外形,活似个枯槁的树干,显得枝枝杈杈并体型极大,至少在当时年幼的我看来就是如此。尽管行动迟缓,但火光越过一扇窗接着是另一扇窗,最终来到了破门前站着不动了,与此同时,破童车杂音霎那间停止了怪叫。

    我知道它接下来即将会做出无法料想的惊人之举,已本能开始贴墙向后门爬去,当抬手扭开把手,只感觉教室破门被一股力量强行推开,那东西已闯进屋来。伴随着一阵稀里哗啦,它显然踩中地上的皮管堆,于是,各种怪叫都发了出来。有破童车的吱吱嘎嘎,有枝桠被折断的脆音,以及厚重棉袍摔在水泥地上的扑腾声。我根本不敢回头去看,便连滚带爬逃往北面楼廊,翻过林立的破旧课桌,终于瞧见了角落里的火警梯道。

    我不知它将通向哪里,只因从没人会来这头乱逛,自然我也从未走过。但火警梯是个朝下的走势,理应会通向底楼。我只剩下单一选项,便慌不择路地窜入,才跳到楼道折转处,就被面前的一幕奇景给弄迷糊了。在满是积灰的木地板上,被人摆着三只瓷碗,它们是满的,里头灌的不知是酒还是水,正在月光下荡漾着,既像某种仪式又像是随便摆放。当看见它们,我产生犹豫,不知还该不该下去。探头张望,底下显得更暗,丝毫找不出有门的存在,完全就是被封堵的墙角。就在这时候,面前瓷碗的水跳了一下,接着其余两只也开始跳动,耳旁又开始响起一轮轮的破童车声。

    我揉了揉眼,梯道墙垛下似乎背贴着个东西,但究竟是不是有,我难以看清。于是,双手在周身上下乱翻,我摸到一盒黄磷火柴,就着破墙擦亮甩将下去,在火焰熄灭前最后一丝光亮中,映出了一双枯槁的青色脚丫。

    在那之后发生过什么,我丧失了全部记忆,总之当被人找到时,我半个身子悬在二楼的窗台外,宿舍楼的管理员闻听花盆如雨点般不断砸落,便叫了几个老师一起下床查看究竟,在手电光中照到了二楼的我。也因这段惊心之旅,从此我便开始学习怎么撬锁,不论什么怪锁我都必须得吃透搞懂,逐渐创下了一分钟内连开七把锁头的最高纪录。

    正因为被人陷害,我对福利院以及任何人都不再信任,开始仇恨自己被管束的人生,脑子里就一个念想,想方设法地逃跑,不论身处什么环境之下,总之他们在我眼中全是恶意的,并充满攻击性。在连续被转院,被寄养期间,我逃过许多次,最终混迹社会,直到今天。

    在那个月色惨白的夜晚,究竟是什么在追踪我,最后所看见的那双青色大脚又是什么?至今也没有答案。由霍利斯曼开始讲述起象牙黄老宅的雨夜怪谈,便像一种诅咒,打开了我童年最不愿记起的黑暗深渊,从而造成我而今极度恐惧,其原因就来自残鸦。

    “任何事,在发生前都会有预兆,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对你的童年感到哀伤。除了三只瓷碗这事我想不明白,反正这家福利院肯定有问题。”范胖长叹一声,将Weed掐灭,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是晚间十点半。便招呼众人回去,打算到客房躺个几小时,然后在午夜三点继续去闯0514仓库。

    我抱着幼儿,与Krys并肩走在公园的白桦树下,看着前面窃窃私语的胖子和小玛,问她起先在店里,所说的自己想法在指什么,是否在听完这种恐怖故事后,仍有胆去干这件事。

    她却回答,论说自己丝毫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按以往方式去过那种毫无保障的生活又是万万无法接受的。只因她太喜爱这间酒店,哪怕绞尽脑汁也要留下来,而同时对范胖的远大理想,也相当认同,觉得那会是冲破黑夜的烛光,将重新点燃对希望的渴求。

    “这胖子究竟对你灌输了什么?”我朝他的背影指了指,问:“比起你我更熟悉他,且先不论希望还是烛光,先告诉我那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理想,我看看是否现实。”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Krys接过烟,抽了几口,道:“他一直在动仓库脑筋,其实是为了开个更大的盘,将电台的主业务搬来酒店,然后只在月谷电台留条热线。”

    通过吕库古阴宅的生死历险,范胖平凡人生被彻底颠覆,他忽然觉得人活短短几十年,不搞出点名堂实在对不起自己,已不再满足于只当播客,打算利用手中渠道搞个个人公司。小玛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范胖没想到午夜档会在北卡也有受众群,既如此,不如将以往所学淋漓发挥,先破上几宗带有神秘色彩的事件,让提供矿源的粉丝们也参加进来,从而扩大影响力。待到事成,再主动接触电视媒体,进各种现场实录当嘉宾,慢慢变得名利双收!

    这个大胆的建议固然极具诱惑力,但Krys却未曾想过,不论范胖还是眼镜,他俩都不知林锐的真实身份是名逃犯,我们彼此间虽谈了许多,但至始至终也没暴露过身份。

    一旦远大理想开始实施,必将陷他于危难之中。想到此我出了一脑门子冷汗,便掐了烟,快步追将上去,是时候找他好好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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