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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夫我则不暇

    “唉,这回可是打眼了,挑过半大天,居然有件是带瑕的。可惜了了,我还盘算着中秋时用它们插花献月亮。”刘氏指着其中的一只瓶子,面色带着几分懊恼。

    (打眼:古玩圈独有词汇,意思是没看好买了赝品或次品。)

    “是么,”贾飏诧异地近身来看,小心将那瓶子捧在手中,徐徐地转动着,“何处有见瑕疵啊,我竟瞧不出来。”

    刘氏指一指瓶口:“喏,在这里,不仔细极易忽略,还是丫环们眼尖,擦洗的时候发觉的。”

    “呵,”贾飏可算是看到了,瓶身上方,描画着一轮圆月,其旁影影绰绰有那么个墨点似的淡痕。

    “那也好算瑕疵?天然之物没有全者。”贾敏求失笑摇头,“我就同你母亲讲,月明星稀,全当它是颗大个儿的星子便好!”

    “父亲此言甚妙,换个想法,就将瑕疵变成独一无二的征象,母亲的星月花瓶,全界休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也罢。”刘氏果然被说服,笑得无比欢畅,这父子俩一唱一和,亦步亦趋的,直唬得人陶陶然。

    “孩儿听子猷先生讲过,陶冶之功,化腐朽为神奇,类于得天下英才而教育,当中有不可言传的旨趣。”前几日子猷堂上所言,在贾飏心中刻下印记,久挥不去。

    “‘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惰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向来华岩馆育才,从不会求全责备,因了过分挑剔而有失偏颇。”贾敏求婉言细述,定定望向儿子的目光中,寄寓深意。

    (“命者”句:出自《汉书 董仲舒传》。)

    “非但不会以偏盖全,甚至不绝恶人,盖因有道先生之遗风遗泽。”刘氏款款起身,将父子手中冷掉的茶水换过,她自入得贾门中来,没少被夫家灌输贤人的掌故。

    “是,先生一生诲人不倦,他最重人的内在品性,从不拘泥世俗眼光,得遇可造之器,循循善诱,经他引导后,弃恶从善者不胜枚举,包括那些乡里眼中的险恶之徒。”言罢,贾敏求以温茶润了润喉。

    “哗,真不啻于脱胎换骨,”贾飏大惊,“都是险恶之徒了,绝非小小的品性瑕疵可以遮掩过去的,那些人当中,可有后来成名的士人?”

    “容我想想,”贾敏求勾起食指,在眉心上敲了敲,双眸一亮,“先举宋果之例吧,宋果字仲乙,扶风人氏。其性浅薄蛮横,喜欢寻仇报复,时人皆痛恨。先生训之义方,令他对过往行为深切感悔,叩头谢负,遂改节自敕,以刚烈之气闻名于世,被公府征召后,先后做过侍御史、并州刺史,所任之地无不能化。”

    (扶风:今陕西兴平东南。)

    “先生的师者胸怀何其博大,他老人家的训导言词,想必十分恳切,若非说到那人心里去了,如何叫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贾飏由衷仰慕,恨不能亲历其境。

    “对了,彼时还有个叫贾淑的人,字子厚,是先生同乡。”关于有道先生的话头一开,便又冉冉不绝,贾敏求接着说道,“虽说家有冠冕,世代做官,却为人奸险,恶名昭彰,邑里更视之为大患。郭宅有丧事时,贾淑前去修吊。钜鹿名士孙威直看到了,想有道先生如此大贤竟接受恶人凭吊,心中责怪,不入而去。先生追出来,解释说,贾子厚虽恶,然而尚有向善之志,仲尼且不逆互乡,故此便许他进来了。这番话传到了贾淑耳中,他洗心自厉,终成善士。乡里但有忧患者,他都会竭力相帮,倾身营救,从此被州闾称道。”

    (仲尼不逆互乡:出自《论语 述而第七》,“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意思是孔子认为互乡那个地方的人自大傲慢,很难交往,但互乡的一个童子却受到他接见,弟子们迷惑不解。孔子说:“我是肯定他的进步,不是肯定他的倒退。何必太过分呢?人家改正了错误以求进步,我们肯定他改正错误,不要死抓住他的过去不放。”)

    “先生使之洗心迁善的学子,多成家国栋梁,真乃世所罕有,百姓之福啊。”思及儿子亦能入学华岩,刘氏不由深以为幸。

    “诚属百姓之福,有道先生知人善导,说话间可将几欲发生的祸事弭于无形。”贾敏求趁兴再举一例,“有位郡学生左原,陈留人,因犯法被诸生驱逐,怀恨在心。先生设酒肴以慰之,告诉他,从前颜涿聚是梁甫的大盗,成为齐国的忠臣,段干木是晋国的市侩,成为魏国有名的贤人。蘧瑗、颜回还不能无过,何况是你呢?慎勿恚恨,遇事先要反躬自问。左原本欲纠结宾客报复诸生,遂作罢散去了。”

    贾飏心下激荡难息之际,忽听父亲话峰一转,不禁愕然。

    “凡此种种,仍有人讥刺有道先生与坏人往来。”贾敏求眼中闪过复杂情绪。

    “怎么会?!”听夫君此言,刘氏掩嘴惊叱。

    贾敏求重重地一点头:“先生却道‘人而不仁,疾之以甚,乱也。’——迷途之人,如恶其太狠,不是迫使他更加为恶么?令州闾少些凶险之徒而多些善士,所谓人师之教化,不外如是啊。”

    不在意世人云云,始终以自己独有的坚定姿态,默默承受起周围的黑暗,如同漆黑夜空中绽放皎皎光华的明月。

    “想把门下生徒培育成什么样的人,先生自己首先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常闻‘经师易求,人师难得’,有道先生就是经师与人师的集大成者,不单在学业上答疑解惑,还要言传身教,做他们求学做事乃至为人的典范,如此方能引导他们重塑品格品行。”刘氏无比钦佩。

    贾敏求很高兴地点头称是:“夫人说得没错,在华岩馆,先生对学子的影响之大,以及学子对先生的尊敬之深,可谓相得益彰。”

    言罢,两人殷殷的目光都看向了儿子,贾飏也似感同身受一般,眉目间隐隐有憧憬之情:“照理说,凡人孰能无过呢,失足沦落各有其因,但周遭的冷眼奚落弃如敝履却没有不同。在那些已与旁人龃龉乃至交恶的学生看来,唯有道先生对其心存轸恤,懂得他们的‘大逆不道’,他们也甘愿接受先生引导,觉察了然到苦痛的根源,于是平静显现,有了发自内心的悛改自新,这便是恩若再造啊。”

    (轸恤:深切顾念和怜悯)

    听了儿子的这番话,夫妻二人默然相顾,倒有半日不能言语。

    “物无全,人无完,粹美本难企及,学子们既承教化,更知错能改,便是不负师长苦心了。”贾敏求感慨系之,叹息过后,款款起身。

    “夫君做什么去?”刘氏眨眼,诧异问道。

    “文牘日渐冗繁,今日已算偷闲了,还是去书房攒点一下歇心。”可能是才刚追慕了贤者之风,又念及往日在华岩馆受教,贾敏求暗生自省,不敢怠忽。

    “唉,我实在不明白你父亲,都这个时辰了,明日早起还不是一样做。”刘氏担心夫主身体,眉头登时紧紧攒起个疙瘩,状似已定心厘改她看不惯的“恶习”,直言不讳道,“我们母子不在你身边几年,都像这样点灯熬油似的,谁能扛得住?”

    连贾飏也出声劝道:“见了父亲我才知,要做一个称职的县令有多不易。不独要为钱粮财税、商贾农桑日益操劳,还要为勘案诉讼煞费苦心,一桩接着一桩,父亲真当善加保养才好。”

    贾敏求无可无不可,随即干笑数声,极爽利地应下来,转而又道:“身为一县之长,实则百姓侍役。我既吃着这份俸银,合该趁着筋骨未衰,精神尚在,老实出些力气,做些好事,以安顿乡民。那今晚,就依了夫人和飏儿,阿真呐,去书房将那案上的长木匣子取来,切记唯此一件,不必多拿!”

    阿真得令躬身而出,一路小跑取来公文匣子,匣子虽然不重,可就连阿真也晓得,里面呈报的事务繁芜冗杂,否则县令批阅起来也不会总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了。

    贾敏求接过公文,自顾自地翻拣浏览开来。

    见坐在一旁的母亲戚色稍霁,欲言又止,想起白天父母会客之际,亦有段“小风波”毫无意外地陡起陡消,贾飏不由得暗笑。

    像母亲这般年纪,还能在夫主———还是身为郡县父母官的夫主——面前无所顾忌、颐指气使,遍寻亲族,也只数得出她一人来。

    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前人后,父亲的迂回示弱从不窝心,全然甘之如饴,着实令他叹服,母亲的“福气”还真是非同一般。

    “劳累一天,请父母大人及早安置歇息,孩儿这便回房去了。”晨昏定省,人子之礼,贾飏每日一丝不苟。

    “儿子。”听得身后轻声呼唤,贾飏扭过身来,面容上夹杂了几分疑惑,看牢父亲。

    “你到了为父年纪便会懂得,睹乔木而念相知,抚旧文而追故园,皆为人之常情,似这般绿叶红葩簇簇迎人的好时日,一去不回头,恁地短促啊!”

    谆谆训诫令贾飏心惊,他胸中翻涌,慢慢地点了点头。

    看着儿子颀长背影出得门去,贾家二老才别有会心地交换过眼神。

    “哎,我怎么觉着孩子一夜之间就懂事了呢。”刘氏软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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