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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终究是“我”

    少妍尚未足瘾,已饮至粉面含春,越发忘乎所以,忽地跳将起来东拉西扯:“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

    (“言之”句: 出自《毛诗序》;“为乐”句:出自汉末《古诗十九首》。)

    振振有词间,她垂手挥带,轻风襄助,灵动地托起那长长的衣袖,又连声价敦促:“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拗不过连番盛邀,大家起身离席,欣然合舞。

    那三只白羽黑尾的仙鹤齐齐飞至,从旁摇摆起落,步伐精准而魅惑,像某种奇特的仪式,要引领众姐妹步入某处隐秘境地一般。

    姐妹们脚步顿蹴飘忽,敞袖开合遮掩,星目流盼之间娇若春花,身影交错之际笑语飞声,煞是动人。

    四面八方的人潮如漩涡般围笼来,直看得如痴如醉。尤其那少姝,双臂上的薄烟纱翩跹如翅,几乎让人错觉她将作势欲飞,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想着莫非荷袂飘舞的天女要向自己这边飞来?

    骐骐蹭来蹭去,好容易挤到少姝身边,别看它动动嘴叫不出声来,紧跟乐点的节拍,踩踏往复,欢蹦跃动,也极之称心陶醉。

    眨眼间,一群娃娃也涌到欢跳的行列里来,有男有女,其中当然也有“自来熟”的小囡囡,孩子们悦耳丝竹般的欢笑声洋洋盈耳,几乎一波盖过了一波。

    小羲不知从哪里弄来块檀板,在母亲的引导下轻轻敲打,努力配合父亲款按银弦,意趣倍增。不消片刻,子猷的铮铮琴音又有旁的乐声相和而入,有陶埙、排箫、玉笛等不一而足,令合奏之音铿锵富丽。叫人称奇的是,曲调明明渐走高扬,入耳听来唯觉抚慰心绪,几番抑扬起伏过后,随着子猷的指尖从琴弦上轻烟般掠起,复归静谧。

    人们犹自沉浸在这美妙愉悦的梦幻中,心旌摇荡,不复醒转。

    琴乐消逝了好一会儿,小顽童们方大笑作一团,东倒西歪地住足停下,就听池边响动起无数赞叹之声,经久不息。

    直到环如墙堵的看客们群笑而散,被少姝硬拖着乱舞了一翻的珐花仍然双手紧罩脸上,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啊,太开心了。

    少姝见了,不免了然而生酸楚,她由上而下抚弄着好友的肩背,力量恰倒好处,默默传递去抚慰。

    待珐花和缓和缓,少姝又献上她那尤为擅长的一塌糊涂的溢美之辞,也不怕酸倒人家的大牙:“我还是头回见识珐花你的舞姿哩,俏如彩蝶,艳如仙葩,明丽不可方物。你每一日的心情,合该似方才那般轻盈曼妙,乐以忘忧!”

    珐花感激地点着头,紧扣好友双手,指节处轻微地发白,暗自将少姝的话好好印记心中。

    “走,咱们收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盘子去。”少姝提议。

    珐花蓦地想起来:“方才公子姑娘们作诗,有好些读书人都从旁录下来了,那贾公子一首不落地誊在盘子上,十分宝贝地交到这手上,嘱咐务必悉心烧制。”

    “不足怪的,文人自来爱惜墨宝,可能作在盘子上的,贾公子估摸也是头一回吧。” 从小到大,少姝向来有珍视自己笔迹的习惯,示不示人不打紧,从不胡乱丢弃,以此心度之,便对贾飏的举动剖析得八九不离十,接着又冲好友郑重托道,“除了贾公子,我家兄弟姐妹们一个个都等不及了,盼着他们的春彩诗文瓷盘早些璀璨出炉——如许重任,还是全靠你留心操劳呢!”

    “看姑娘说的,还与我客气起来了。”珐花眸光闪了闪,低头小声应着,碎步提动,先赶着去拾掇。

    在一片热闹不休的嘈杂间,不期然,有声声长啸从远处次递传来,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如箫韶笙簧之音,越过层密山峦,抵达此地。

    那啸声中,有一脉灌注着强大生命力的激情,瞬间俘获了所有人的心,无不闻之色变,浑然忘我,嘹亮悠扬的呼啸,与眼前的山光水色融为一体,断然分不清哪里是啸声,哪里是山水了。

    可惜,出神入化的视听盛宴仅持续了片刻,便戛然而止,一切竟像个梦,消散在暮霭之中。

    少姝愣愣的,半晌自语道:“歧路聊清啸,霞岫绕短歌。若非方外士,何声心上过?”

    (方外:世俗礼法之外,出自《庄子 大宗师》“彼游方之外者也”。)

    子猷低头,看一眼嗡嗡震动的琴弦,喃喃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从前你长伴先生左右,定是眷恋尤甚。”

    (“凡音”句:出自《礼记·乐记》。)

    仿佛追寻着空中残留的啸声余韵,贾飏仍然神往地仰视天际,一动不动,半晌才幽幽道:“此等鸾凤唱和般的啸声,还会有别人么?可惜啊,父母大人先行下山去,就这样错过了。”

    “公子说谁?”阿真满脸疑窦。

    贾飏摇头无言,望着肃立静听的郭家兄妹们,脸上掠过一丝了然的微笑。

    尽管这时节白昼越来越长,眨眼间已然到了薄暮时分。

    源神泉畔渐渐恢复到节日前的静谧,唯有在薰风里淅淅瑟瑟的花叶,及不知停留舒缓向前的泉水,仍一如既往。

    贾飏向郭家兄妹们一一话别后,驱车而返。

    不觉酒劲已散了七八分,大家收敛心神,仍要沿着逶迤的河边步行回陶复庐去。

    少嫆踉踉跄跄,举步维艰,忍不住喊了出来:“双眼又涩又倦,四肢沉如灌铅,好想一下子飞到床铺上面。”

    “你们都累坏了,今晚回去了早点歇息。”思霓殷殷叮咛着,又关切道,“少嫆走不动,不如让骐骐来驮你一段?”

    “真的?”少嫆迷瞪的眼睛“唰”地亮起,立即不怀好意地盯上小鹿。

    骐骐预感不妙,四蹄轻扬,装作若无其事般,往远处奔去。

    “等等,小东西耍赖,你敢不听叔母的话!”少嫆不满地娇嗔。

    骐骐若无其事地回头,小眼神儿里尽是不服气。

    “哎呦呵,居然还敢挑衅于本姑娘,让你看看到底是谁跑得快!”少嫆醉糊涂了,提裙奋起直追,脚下一溜轻尘。

    旁人拦她不住,个个在后面笑到岔气。

    子献高声吆喝道:“瞧这腿脚,倒腾得好利索啊,明明跑得比兔子还快,喂,你驮‘小东西’还差不多!”

    与来时不同,大家都在前面走,少姝悠哉游哉地殿后,脑袋里也放空空,也没有什么事可费心的,实在是舒泰。

    少妍靠过来,貌闲随意,拿起少姝脖子上挂着的玉桃,对着夕晖摆弄赏玩:“唔,倒好个石头,莹润如酥,泌色如画,品相实不多见呦。”

    (沁色:玉石在形成过程中,自然产生的水或矿物质风化侵蚀玉体,铁、锰等氧化物缓慢地渗入玉器,使其部分或整体的颜色发生变化的自然现象,土沁为黄色、水沁为白色、血沁为红色、铜沁为绿色、水银沁为黑色。)

    “哦,少妍姐姐对玉器之沁色也有涉猎?”少姝确实不太懂。

    “咳,说什么涉猎,这些玩意儿把弄的多了,自然就晓得了,是吧,姐姐?”少妍歪头看向赏石的资深人物少婵。

    少婵点点头:“古玉沁色有土沁、水沁、血沁、铜沁和水银沁等许多种,一般以血沁为贵,铜沁次之,土沁和水银沁再次。”

    “在有洁癖的人眼里,想必沁色皆属杂色,或是瑕疵,能沁出些许意境来实属不易,”少妍仿佛过来人似的,摩挲着玉桃的莹光,“而你这颗玉料是血泌,雕琢成红艳艳的桃子堪称巧思,天生绝配呵。”

    少婵补充道:“据说还有‘五色沁’呢,那真是可遇不可求了,知道‘玉得五色沁,胜过十万金’的说词么?”

    少姝听了连连咋舌,预备解开挂绳:“哎呀呀,没想到此物这般贵重,放我这里岂非暴殄天物?姐姐们既深谙其价,不如你们谁喜欢便拿去戴吧!”

    “说的什么傻话,人家县令夫人郑重赠与你的礼物,还不快好好收着,”少妍嗔道,反而松开手,“跌坏了可就再没有了!”

    少婵也笑着摇摇头,伸手帮她将玉坠在胸前佩正:“君子比德如玉,你正经戴着,来日好好做一个君子人。”

    (君子比德如玉:中国几千年玉文化渊源流长,玉被人格化,赋予儒家文化,具有玉德,作为圣人君子修为的标准。《礼记 聘义》有十一德说,《管子 水地》有九德说,《荀子 法行》有七德说,《说苑 杂言》有六德说,《说文解字》有五德说。)

    又静静走了半刻,少妍状似漫不经心,边问边瞟过妹妹的侧脸:“少姝啊,你看那贾飏公子为人如何?”

    “教养很好啊,贾公子慷慨爽利,广见洽闻,我看县令夫妇很是以子为傲,即便揉到眼里也不会疼吧?”

    “妹妹还是有够率真呐。”少妍笑。

    “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呗,真话,回答起来自然容易。”少姝轻快以答。

    “所谓人不可貌相,岁寒,方能知松柏之后凋也。”

    “哦?”注意到她拖腔拿调,少姝的问声也一路挑将上去,“少妍姐姐,莫非你知晓什么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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