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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苦女

    这条蟒被撕开成两半后,又绞合在一起,爬在土坪上滑动和剧烈跳跃翻滚,将土坪耕犁一过。

    泥土呈滚筒状飞旋,小树被连根翻起抛向半空。

    炉膛温度还很高(死蟒哪管什么高温!)的小土炉被拦腰截断,半截飞得不知去向。

    最后扫着棵水桶粗的树干,便像绕线圈似的缠上去,将此伞形之树的伞盖收折起来。而它这时的余喘已释放殆尽,这大树才逃过一劫未像甘蔗一样被轧干汁液。

    “线圈”忽膨胀松开,在炸雷声中又摔成了从中剖开的两条。其各自将尾巴打个圈儿,像挽的句号。

    哑女梦中听蟒蛇撕裂之声,只当是哪里又在庆贺卫星升空放的鞭炮,不但睡着,还睡得很沉。

    天亮哑女醒来,被血腥气刺激得想呕,顿时想起冷骏的伤,赶紧起身过隔壁出去,一眼就看见土坪上剖成两半的死蟒。

    “哎呀!”

    又把头钻回去。她这姿势像只鸵鸟,因为身体还留在外边。

    无奈之下她又转过身来,两步冲向篼篼坛。

    老翁发现孙女扶着兽蛋儿回来吓得半死蹿回窝棚之后,便一直将头蒙着,听外面如天塌下来般的激烈声响,抱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一切听之由之,凌晨才浅浅入睡。

    被哑女的叫声惊醒,探头看见土坪上死蟒长长奇丑的白肚皮和像被最蹩脚的使牛匠翻犁过并施以肠肝肚腑之肥料的坝子,又吃了一道惊吓,庆幸着自己死里逃生。

    他为了看清孙女情况,又怕与冷骏打照面,只能蹑手蹑脚跑到对面树丛中去窥望。

    连闯两道鬼门关的冷骏精疲力竭睡得死死的。哑女的惊叫声也没有吵醒他,将他的沉睡撬松动一点罢了。

    哑女进来的气味儿,这可是在二童发愿之后,刺激他醒了过来。

    这就叫“女味儿”吧,浓浓的悲剧氛氲,倔傲、劲爆、完美和伤怀令她这份味儿好生独特。

    他醒来首先想到的是她昨晚女扮男装以为我不知道,还“哇哇”地装成哑巴,这小妞!

    哈,看你今天又演什么戏!兽蛋儿耐受力极强,伤痛什么的已成明日黄花,心儿已开始飞翔,如在花间饮清酒,如在雷阵步高跷。

    哑女进来,手执着敷伤的药,在他头边的稻草上半跪半蹲,将他装睡的头颅轻轻扳起来。

    见他额头和半边脸上被蟒蛇咬出的很深的牙印,下意识地“哇,哇”叫了起来,而且全身都抖起来了,身体缩成一团。

    “啊,啊……”她的嘴唇和喉不停地张合吞咽,她极想用舌头发出声来,想说话而不能说的痛苦甚至超过了惨状带给她的惊吓。

    兽蛋儿怕她不好意思敷药故意装睡着,连忙睁开眼睛:“嗨,小妹!是我把你吓着了呀?我好,没有什么,我根本就不疼!”

    他脱口而出的“小妹”一瞬间带给她惊讶随之而来便有股暖流充溢全身,真令她爽彻骨髓,把一切痛苦都抵销了。

    红晕浮现在她脸上。

    兽蛋儿看在眼里,轻松愉快地干脆彻底撕下她所有的“护身符”:“小妹,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你刚才叫哎呀的声音,口齿非常清楚。”

    她抛开他再次叫自己小妹于不顾,“哈,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她笑着,快速学他原本低缓慢柔的声音。

    在给他敷药时老翁出现了,隔着一段距离突然下跪,膝行过来。

    他本打算逃跑一段时间,再作区处。

    躲在一边观察得出的印象是此人有肚量不至于报复置我于死地,并且有孙女这株和气草,他也必定要看在孙女的份上。

    我就舍了这条老命吧!

    冷骏见了,待他来到面前,用鼻孔哼了哼:“老头!你休要再耍花招,我命大得很!”

    老头如闻佛语,如解枷锁,何其舒坦自在:“壮士宽宏大量,壮士宽宏大量!”

    “你起来!说你为何杀我?”

    “我就怕多张嘴,要饿肚皮。”

    “放屁!我一路走来,到处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

    “明年二三月,你一路上再看!”

    冷骏听他口气,觉这老头儿不可小觑。

    用哑女才听得见的声音:“把他扶起来。”

    孙女哪里扶得起他。直到冷骏说句“起来吧。”方才连磕数头:“谢壮士不杀之恩!谢壮士不杀之恩!”

    他便去收拾土坪的残局,拿锄头先把棚子前这片地方铲平顺了。然后拿把尖刀开始剥蟒皮。

    哑女先给他头上脸上敷了药,然后撩开部分被盖。

    昨晚冷骏被老翁掩埋,弄一身的伤痕和污垢,已被她清理治疗过一次。

    她将他上身撩出看了看后,鼓起勇气置他已叫过自己“小妹”于不顾,又继续将被子往下撩开。

    兽蛋儿大惊想这不是我所能控制的,钢蹦儿跳起来不要吓着了吧!连豆蔻少女吃这一吓的表情都已经看见了。

    他的理智孔明还是挥刀斩了肮脏快意之马谡,斩了拿女孩脸红筋胀的瞬间来取乐和开心。

    “欸!”他按着被盖并坐了起来。

    他突然发声和坐起的动作令她向后缩了一下。

    但她很快抬起眼睛,他端详着这双眼睛,如浸在银盂中的墨玉似的眸子,包含复杂的包罗万象的眼神,盯着他一动不动,直至将他击溃。

    她把他推倒躺着,她看见拱起像藏着个东西,这反而还加快了她的连贯动作,因为她觉得好奇是什么钻进去了,一下便扯开他的被盖。

    冷骏绝无还手之力,心里有种解脱之感,整个人一下子升天了,没有了。

    心潮可是温暖激荡都向那涌去,膨胀了还要膨胀。

    少女,虽羞晕自她颈项迅速升起染红了她整个脸直至额头和耳根,仗着自己是“男孩”,她强撑着,在该敷药的地方都敷上了药。

    最后,她实在是没法儿了,当为他盖好被子时,她的一只小手不由去握了握。

    她出去了。他纳头又睡。

    “黑崽!黑崽!”

    他听见老头在喊。忽然间害怕出什么事,穿衣出来。

    老头已炖好了一大罐蟒肉汤,香气弥漫。

    正朝着大山方向喊。

    那边丛林内有座山沟,沟里有用竹槽引来的水,很细的一股, “嗒,嗒,”水声点点滴滴。

    “黑崽在洗澡。”

    “不管她呀!”

    他早已是肠痒涎流,在土坪类似彝族锅庄的瓦罐边坐下。

    接过老翁恭敬递过的土碗,上面浮厚厚一层油,不冒气。

    他知道厉害,只能稍置。问:“我的窝窝头?”

    老头赶快把昨晚已没收的一大包包谷面窝窝头翻了出来。

    老翁汤中不知加了什么,味道特别鲜香,他呷一口后看老翁一眼。

    老翁自己也舀了一碗大吃起来,布满灰白短胡渣的下巴像扇小磨盘转动,将未剔尽的蛇骨嚼得卡嚓嚓响。

    这才互报了姓名,老翁姓甄。

    问庄稼都收了,还在这里守山?

    “我单干!本是个四海为家的人,听说土改了,便回乡分地。没过几年就叫入社,不入?捆起都要你入!

    “我散淡惯了,没得路走。一把锄头,一口铁锅,铁锅收了现在是瓦罐,两床破棉絮,我在山上住了三年了!”

    “不来管你?”

    “我只有年年收了包谷,都按收购价卖给他们几百斤干包谷籽!我一年还交几十块钱!

    “我还有个办法,他们来了我就啌啌啌咳嗽。我药罐罐随时预备起的,放在火上炖。

    “而且我这个哑巴孙,又是断脚杆!

    “你说一个病壳壳,都要入土的人了,一个残废娃儿,他们弄下去做啥子?”

    “你说黑崽是断脚杆?”

    “咋不是!你没见他走路?黑崽!黑崽!”

    黑崽在棚子里没回答。

    “你喊她试看?”

    “黑崽的爹妈——你儿子他们呢?”

    “还有个孙,都死了,就我爷孙俩……”

    老眼湿了,以左手牵起右袖口去揩眼角。

    “黑崽!”他叫。

    担心白叫,她不会出来。

    只要不躲一天就好。

    她走来了,步态平稳,并不跛。

    甄翁瞪圆了眼睛伸长脖子看着,因为不相信,用手背把两只眼睛揩一遍后,又把眼睛瞪得更圆脖子伸得更长了看。

    冷骏在她应声而出时好生惊喜,现在心情反而逐渐沉重起来。

    因为他不光看其正面还看出其隐形的一面及其内心深处,看出了她表情痛苦坚韧的脸,与她平稳的步子形成巨大的反差。

    当她走近,看清了她因为害怕脚步不稳而咬着嘴唇,痛苦全都转移到了她那翘挺的鼻子上,使鼻尖儿扭向一边。

    痛苦还令她目光闪闪,在她的双目中蕴含了满天雨水一样多的泪水,她的双目比漫天雪花加起来还要美丽还要闪亮。

    两人同时都站了起来,想去搀扶,但都没有动。

    因为她走得那么自如,搀扶等于是对人间最美姿态的损害和亵渎!等于是对她坚韧与倔强心理的损害和亵渎!

    别以为老头不懂这些,有此翁方有此女。

    她走来在老翁一侧站着,默默揩拭了一下眼睛才坐下。

    甄翁本意是要证实她是断脚杆,这时却不说话了。

    冷骏起来绕锅庄半圈走到她旁边坐下。她既然能够来,他也就把此前的尴尬丢向爪哇国去了。

    “黑崽,把裤脚捞起来给我看。”

    这小兽,他的嗓音听来浑厚温润,最能撞击女人心灵而成了一种命令。

    甄翁这老油子,黑崽没打抖,他先打起抖来了。

    长期以来,人要查看黑崽的腿,他恨不得拼命呢!

    而哑女又何曾以腿示人,包括爷爷!

    黑崽没吭声,惟墨黑的眼珠又折动着水盂般清亮的波影。她站起慢慢将左裤脚捞上,露出一只细细的脚杆。

    两个男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飘雪都因为伤感和看一眼而飘慢了。

    “好了”,冷骏说,帮她放下裤脚。

    黑崽坐停当后,将身体侧过,忽伸出双手去一搂——

    兽蛋儿要说是猝不及防,无宁说是顺水行舟,她小小的身子竟将他的头搂在怀中。

    甄翁要说愣也只愣了一秒钟,便站起,身段敏捷地奔去拿起菜板上切蟒肉的尖刀,又连蹦带跳地返回。

    一看冷骏身体要害处都被黑崽护得好好的,气得五官挤成一团,只得赶快把刀藏起来。

    三个又都坐好了。

    甄翁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咋回事,你自己对叔叔说。”

    他见黑崽口唇微张却不开腔,竟顿足捶胸:“说嘛,孙儿,你再不说话,你真的说不成话了!”

    黑崽突然开言了,她说得很快,像阻塞多年的小溪,一旦决口,奔流如小马练蹄,磕磕绊绊。

    说我只读过一年级,爹说让弟弟读书,我就读不成了,可弟弟……

    她抹了抹眼泪——我多读两年书的话,爷爷放在兜兜坛的书,我都会看……

    我家就在场口边,过座石桥,那边就是街。

    不赶场人就很少,可以在桥上打毽子,坐在桥栏杆上梳头……

    “啌!啌!”甄翁大声咳嗽把她打断,并用眼角扫了扫冷骏。

    她停了停又说喜欢在街上连环画书摊看书,一分钱看一本。

    好想坐在石桥上纳鞋底和绣花,刚才你们喝蛇汤时我就在纳鞋底,不会纳,又没人教,躲躲藏藏的纳,手指头都刺烂完了……

    甄翁再次打断:“唉唉,你跟叔叔说吧,你的脚……”

    对冷骏傻笑:“嘿嘿,我这孙儿,怪不怪,说绣花和纳鞋底。”

    冷骏故意道:“绣花和纳鞋底怪什么呀?”

    “呃呃,别扯东扯西了,跟你叔叔说,你脚咋成这样的?”

    “我自己……”

    黑崽用手在腿上比划。

    “你自己缠的,缠成这样?”

    甄翁解释:“是白药师的点子。”

    “这个白药师!装哑也是他的点子?”

    甄翁点头。

    “女扮男装也是他的点子?”

    甄翁嚎叫:“啥,女扮男装?你、你咋说他是女扮男装?”

    眼瞪得眼白都要翻上天去了,嘴张得要把天都吞进去。

    甄翁做完怪像之后,也就转移了话题,说白药师医术了得,有药能将黑崽的腿还原。

    “那他何时来?”

    “他说看我,叫他就来。是个游八方的,老朋友,我跟他结交了二十多年。”

    “你要叫他的话,我帮你去找他。”

    “那好,拜托拜托!

    “他背个草药箱,里面面面药,针灸艾条,城里乡下到处走。

    “五十来岁,秃顶,焦黄脸皮,蓄山羊胡子,有齐你耳朵高。”

    站起来连作几揖,再向地上一跪。

    “做啥子?”冷骏拉他起来。

    “你好久走?今天明天?”

    “爷爷!他周身的伤!”

    冷骏知找白药师并不急,若现在就为黑崽医脚,那又何必当初?气死老头儿了。

    好在黑崽留我,她当得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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