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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赴巫山蔺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

    诗曰:

    璇闺绣户斜光入,千金女儿倚门立。

    横波美目虽后来,罗袜遥遥不相及。

    闻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镜挂长随身。

    愿得侍儿为道意,后堂罗帐一相亲。

    话说,钱婆拿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耽搁。”

    妇人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

    婆子便道:“啊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

    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

    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

    这妇人见钱婆去了,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贾璎坐在对面,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问道:“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

    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姓胡。”

    贾璎故做不听得,说道:“姓堵?”

    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笑着低声说道:“你耳朵又不聋。”

    贾璎笑道:“呸,忘了!正是姓胡。只是俺清河县姓胡的却少,只有县前一个卖煎堆的三寸丁姓胡,叫做胡大郎,敢是娘子一族么?”

    妇人听得此言,便把脸通红了,一面低着头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

    贾璎听了,半日不做声,呆了脸,假意失声道“屈”。

    妇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

    贾璎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却说贾璎口里娘子长娘子短,只顾白嘈。

    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响,要便斜溜他一眼儿。

    只见这贾璎推害热,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

    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不接他的,低声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

    贾璎笑着道:“娘子不与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

    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只箸来。却也是姻缘凑着,那只箸儿刚落在秀枫裙下。贾璎一面斟酒劝那妇人,妇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让他吃菜儿。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这秀枫一面低着头,把脚尖儿踢着,笑道:“这不是你的箸儿!”

    贾璎听说,走过秀枫这边来道:“原来在此。”

    蹲下身去,且不拾箸,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怎这的罗唣!我要叫了起来哩!”

    贾璎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可怜小人则个!”一面说着,一面便摸。

    妇人叉开手道:“你这歪厮缠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

    贾璎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个好处。”于是不由分说,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

    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

    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

    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

    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

    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

    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

    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

    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钱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贾璎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胡大郎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胡大说去。”回身便走。

    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红着脸低了头,只得说声:“干娘饶恕!”

    钱婆便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从今日为始,瞒着胡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胡大说。”那妇人羞得要不的,再说不出来。

    钱婆催逼道:“却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妇人藏转着头,低声道:“来便是了。”

    钱婆又道:“贾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胡大说。”

    贾璎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

    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语无凭,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才见真情。”

    贾璎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插在妇人云髻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胡大看见生疑。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却被钱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条杭州白绉纱汗巾,掠与贾璎收了。

    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罢。”便丢下钱婆与贾璎,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胡大恰好进门。

    且说,钱婆看着贾璎道:“好手段么?”

    贾璎道:“端的亏了干娘,真好手段!”

    钱婆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

    贾璎道:“色系子女不可言。”

    婆子道:“他房里弹唱姐儿出身,甚么事儿不久惯知道!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强撮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

    贾璎道:“我到家便取银子送来。”

    钱婆道:“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

    贾璎一面笑着,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纱去了。不在话下。

    次日,又来钱婆家讨茶吃。钱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贾璎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钱婆。

    但凡世上人,钱财能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因向贾璎道:“这咱晚胡大还未出门,待老身往他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

    妇人正在房中打发胡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道:“是钱奶奶来借瓢。”

    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请家里坐。”

    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使手势,妇人就知贾璎来了。

    婆子拿瓢出了门,一力撺掇胡大吃了饭,挑担出去了。

    妇人先到楼上从新妆点,换了一套艳色新衣,吩咐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若是你爹来时,就报我知道。若不听我说,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应诺不题。

    妇人一面走过钱婆茶坊里来。正是:

    合欢桃杏春堪笑,心里原来别有仁。

    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

    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

    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

    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

    也曾在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

    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

    那贾璎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叠股而坐。钱婆一面点茶来吃了,因问:“昨日归家,胡大没问甚么?”

    妇人道:“他问干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说道衣服做了,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说毕,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摆在房内,二人交杯畅饮。

    这贾璎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嫦娥。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带。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

    贾璎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掀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恰刚半叉,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吃酒,嘲问话儿。

    妇人因问贾璎贵庚,贾璎告他说:“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

    妇人问:“家中有几位娘子?”

    贾璎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

    妇人又问:“几位哥儿?”

    贾璎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

    贾璎嘲问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的香茶木樨饼儿来,用舌尖递送与妇人。两个相搂相抱,鸣咂有声。那婆子只管往来拿菜筛酒,那里去管他闲事,由着二人在房内做一处取乐。

    话休饶舌。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钱婆家来,和贾璎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的了,只瞒着胡大一个不知。

    正是:自知本分为活计,那晓防奸革弊心。

    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取名叫做郓哥。家中只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贾璎赍发他些盘缠。

    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绕街寻贾璎。又有一等多口人说:“郓哥你要寻他,我教你一个去处。”

    郓哥道:“起动老叔,教我那去寻他的是?”

    那多口的道:“我说与你罢。贾璎刮剌上卖煎堆的胡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钱婆茶坊里坐的。这咱晚多定只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进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那人,提了篮儿,一直往紫石街走来,迳奔入钱婆茶坊里去。却正见钱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线,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钱婆道:“干娘!声喏。”

    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

    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

    婆子道:“甚么大官人?”

    郓哥道:“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

    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

    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

    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

    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贾璎大官人说句话儿!”望里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这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

    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

    钱婆骂道:“含乌小囚儿!我屋里那里讨甚么贾大官?”

    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婆子便骂:“你那小囚攮的,理会得甚么?”

    郓哥道:“你正事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煎堆的哥哥发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乌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

    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

    婆子骂道:“贼肏&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做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

    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钱婆茶坊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赚不成钱!”

    这小猴子提个篮儿,迳奔街上寻这个人。却正是:掀翻孤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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