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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冷得睡不着,冷得神经脆弱,冷得长夜更长。我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好,可还是忍不住悲伤,忍不住独自哭泣。悲伤和泪水是这个寒夜最好的药。晚安,朱先生,祝你做个好梦。杨水妮。”

    睡觉前,他又收到了那个扬州姑娘的手机短信。

    朱阿牛的心里流过一股暖流,然后想象那姑娘流泪悲伤的模样,心里又有了些伤感。他是个男人,不能把伤感传递给她,哪怕他现在想死也不能对她说,坏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不想让那个叫杨水妮的姑娘因为他而变得更加悲伤。他回了她一条短信:“谢谢你,水妮。无论怎么悲伤,请擦掉眼中的泪水,为了眼睛能够迎接明天的太阳,让它安静地接受黑暗。好好休息,晚安,水妮。”

    写完这条短信,朱阿牛怎么都不觉得是写给别人的,而是安慰自己的话。想了想,他还是将信息发出去了。发完短信,他吃了药,关了灯,躺进了被窝,被窝里像个冰窟,又像个阴冷的墓穴,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稍微暖和了些,他才闭上眼睛,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不去想,也懒得去想。

    手机又响了一下。

    他伸手拿过手机,看了看,又是杨水妮发来的短信:“朱先生,你说得真好,我很好奇,不知该不该问,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冒昧,如果不想回答,先生可以忽略,也可以不回此消息,谢谢。”

    朱阿牛在黑暗中笑了笑,回了条短信:“我是个卑微之人,原来在一所中学教书,后来辞职了,现在是无业游民。”

    “为什么要辞职呢?”

    朱阿牛没有料到她有如此的好奇心,有刨根问底之势。他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将冻得冰凉的手放进了被子,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想提起过去,只要想起那些不堪的痛苦往事,心里就像被捅进了几把锋利的刀子。他突然有点讨厌这个姑娘,不想再理她了,睡觉!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朱阿牛又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这是证明他活着的呼吸声。奇怪的是,他脑海里出现了杨水妮眼泪汪汪的样子,也许,她此时正眼泪汪汪地等待他回信息呢。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十分悠长,父亲朱有康活着的时候,对他说过一句话:“对女孩子要有绅士风度,不能随便伤女孩子的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父亲了,为什么今天晚上会突然想起他的这句话呢,朱阿牛百思不得其解。

    他伸出手,把手机拿在手上,想了想,还是给她回了个信息:“因为一次车祸,后来,我得了病,上不了课了,就辞职了。”

    她还没有睡,应该是在等待他的短信,很快地,她的短信又一次发过来了:“那车祸一定很严重,朱先生,是不是我勾起你痛苦的回忆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我真诚地说声对不起。好了,不打扰你了,好好睡觉吧。晚安。”

    朱阿牛心里舒服了许多,随手又回了条短信:“没有关系,不用挂在心上,你也好好休息,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晚安。”

    回完最后一条消息,朱阿牛也心安理得了,闭上双眼,这回真的要睡觉了,再不睡,药效过了,又该失眠了。窗外的风声呜咽,该下雪了吧,朱阿牛真希望明天一早起来,推开窗,看到一片茫茫的洁白。朱阿牛正要迷迷瞪瞪地睡去,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朱阿牛跳起来,是谁在这深夜敲门?敲门声还在继续,不依不饶的。朱阿牛像个在宾馆房间做坏事的人,突然碰到了警察查房,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打开了门。敲门的就是对门刚搬来不久的那个身材修长的大眼睛姑娘,她神色惶恐地说:“大哥,帮帮忙,我家进贼了。”朱阿牛心想,你家里进贼了,不报警不找保安,找我做什么,姑奶奶,我难得睡个好觉都给你搅黄了。尽管心里这样想,他还是紧张地说:“真的进贼了?”大眼睛说:“是的,我刚刚回家,一进家门,刚开灯就看到一个黑影穿过客厅,进我卧室去了。我害怕死了,只好来敲你的门。”朱阿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姑奶奶,你当我是超人呀,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杀鸡都不敢的人,我怎么对付这个入室大盗?朱阿牛双腿微微有些颤抖,他故作镇静地说:“走,我和你去看看。”大眼睛像是找到了救星,感激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呀,大哥。”刚刚走出家门,朱阿牛说:“等等。”大眼睛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只好等他。

    朱阿牛心里胆怯呀,怎么能够赤手空拳地进她家里找贼呢,那不是找死吗?他在家里走了一圈,没有找到防身的武器,最后,他闪进了厨房,摸了把菜刀走出了家门,遗憾的是,那菜刀都生锈了,但不管怎么样,这也是把刀。大眼睛看他手中拎着菜刀,心里更加踏实了,说:“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你手中有刀就不怕那个贼了。”朱阿牛心里咯噔了一下,要真有贼,我就是手中拿着菜刀,也不一定敢劈下去呀。他对大眼睛说:“走吧。”大眼睛躲在他后面,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放在了他肩膀上。朱阿牛说:“把手放下,你这样要是小偷冲出来了,我抵抗都不灵活了。”大眼睛脸红了,放下了手。走到门口时,朱阿牛停住了脚步。

    他像乌龟一样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大眼睛家的房型和他家是一模一样的,他看了看客厅,没有人,厨房里看不清楚,两个房间有一个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另外一个房间的门关闭着。开着门的那个房间空空的,估计是她的书房,房门关闭的那个房间,就是她的卧室了。她说过,看到贼进了卧室,那么,贼还在不在卧室呢?他分析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用,他心里都一阵阵发毛了,但是,在大眼睛面前,他还是要装出一副男人的样子。朱阿牛胆战心惊地进入了大眼睛的家,大眼睛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心里捏着一把汗。朱阿牛来到了厨房,厨房里什么人也没有,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又鼓足勇气走进那开着门的房间,那的确是她的书房,准确地说,是她的琴房。里面有张书桌,书桌上有台手提电脑,还有个谱架,放着乐谱,那小提琴盒就放在谱架旁边。他进入书房时,大眼睛站在门口,浑身哆嗦,害怕贼从卧室里冲出来。好在朱阿牛在书房转了一圈之后,很快就回到客厅了。朱阿牛紧握菜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来到了卧室门口,不敢动了,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他心里充满了矛盾。

    大眼睛以为他要冲进去,也担心他的安危,惊叫道:“大哥,你要小心。”

    她要不叫,朱阿牛还不会那么快冲进去,听到她的喊声,朱阿牛以为小偷出来了,双腿一软,要摔倒的样子。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一个趔趄往前冲了一下,就撞开了那扇门。朱阿牛心里哀叫了声:“完了,我在香格里拉遭遇打劫没死,车祸没死,自杀没成,看来今夜要死在盗贼手里了。”不过,等他站稳后,并没有见到什么小偷,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只看到房间的窗户大开,还有雨丝从外面飘进来。这个时候,朱阿牛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是的,前所未有的豪情,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过这种经历,充当英雄的经历。于是,他挥舞着菜刀,大声说:“小毛贼,给我出来!”他喊了两声后,就觉得装英雄没有什么意思,便走出了卧室,对大眼睛说:“姑娘,进来吧,没事了。”大眼睛心存疑虑:“真的没事了?”朱阿牛说:“真的没事了,放心进来吧,小偷跑了。”大眼睛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和他一起来到了卧室,朱阿牛说:“你看,是不是没有人了?”大眼睛点了点头,压在心中的那块巨石消失了,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她笑着说:“谢谢你,大哥。”朱阿牛说:“不要客气,远亲不如近邻嘛,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大眼睛说:“我这个人事多,以后少不了麻烦大哥的。”朱阿牛指了指洞开的窗户说:“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记关窗户了?”大眼睛想了想说:“不记得了。”她走过去,关上了窗,也拉上了窗帘。朱阿牛说:“以后出门要记得关好窗户,这样贼也进不来了,另外,这天多冷呀,开着窗就像是站在野地里,更冷。”大眼睛说:“大哥说得对,我就有这种毛病,稀里马哈的,以后要改改这个毛病。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高的楼,小偷是怎么爬上来的,而且,又是怎么爬下去的。”朱阿牛想了想,这个贼到底存不存在还是一回事,就不要探讨这个问题了吧。惊吓过后,放松下来,这种感觉也是相当奇妙的,就像坐了一场过山车一样。朱阿牛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还是小心为好,小心为好。”大眼睛说:“大哥说得对,小心是最重要的。”

    朱阿牛打了个呵欠,想回去睡觉了,失眠的滋味是难受的,比家里进了贼还难受。他还没有开口说走,大眼睛说:“大哥,你能够陪我再坐会儿吗?我担心贼还会来。”朱阿牛说:“你就是借一百个胆给他,他也不敢回来了。不过,我还是可以陪你坐会儿的。”

    大眼睛问道:“大哥,你喝点咖啡还是喝茶?”

    “我什么也不喝,喝了就睡不着觉了,就陪你说会儿话吧。”朱阿牛说,他心里一直很不安,恨不得马上回到自己家里,缩到被窝里去,在陌生人面前,他还是有心理障碍的。

    大眼睛说:“好吧,那什么也不喝。”

    朱阿牛还是善解人意:“如果你自己想喝什么,尽管去喝好了,不要管我。”

    大眼睛没有煮咖啡,也没有泡茶,只是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就坐在沙发上,和朱阿牛说话。朱阿牛也坐在沙发上,和大眼睛面对面,他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菜刀,菜刀把都被他握热了。那把带着他体温的菜刀被他放在了茶几上,锈得实在难看,连菜刀本身也觉得难为情了,朱阿牛不敢看菜刀,那是他落寞生活的真实写照。

    大眼睛喝了一小口水,说:“大哥,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白谣,白色的白,歌谣的谣。我是拉小提琴的,在文化宫上班,平常也教些孩子拉琴。对了,你孩子要是想学习拉琴,我可以免费教他。”

    朱阿牛觉得她不像是拉琴的,打扮得比较土,长头发今天扎了个马尾辫,穿着一件过时的黄色夹克衫和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但他听过她的琴声,拉得还是蛮专业的,琴声和她人不能放在一起想,对不上号。朱阿牛没有打击她,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说:“搞艺术的,真好。对了,我叫朱阿牛,朱是朱元璋的朱,阿是阿拉的阿,牛就是牛肉的牛。这名字很怪吧,是我那很有文化的爸爸给我取的。对了,我还单身,没有孩子。如果以后能够找到老婆,生了孩子一定让你教他拉琴。”

    白谣笑了,她觉得朱阿牛还挺有趣的。

    “朱大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电梯里见面吗?”

    “记得。”

    “说心里话,看你第一眼时,我挺害怕你的。特别是你脸上那块疤,看上去很凶的样子。当时我想,你会不会打劫我。”

    “你警匪片看多了吧,哈哈。”

    “我说的是真话,对不起,你给我的第一印象真的很不好,总觉得你会对我构成威胁。我发现你住我对门后,我更加害怕了,担心你会在夜深人静时破门而入,将我杀死。我提心吊胆的。不过,住了几天之后,发现你很少出门,家里也没有什么动静,问了问保安你的情况,就不害怕了。”

    “保安是怎么说我的?”

    “你真的想知道?”

    “嗯。”

    “那个老点的保安,他说在这里干了十多年了,你的情况他知道得多些。他说你年轻时很酷的,留着长发,脸上也没有那道疤,还是建国路中学的老师,建国路中学可是名校,里面的老师还是很吃香的。我以前也差点去学校当老师,就是进不去,没有办法才去文化宫的。因为知道你当过老师,我对你的印象就改变了。”

    “他没有说其他的事情?”

    “没有。我也没有多问了,我没有必要知道得太多,况且本来这样就很不好,好像特务一样去打听别人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和隐私,对不对?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今天晚上我会找你吧?”

    “有点奇怪。”

    “我当时是吓坏了。但我马上想到了你,不,是想到了你脸上那块吓人的疤。我想,你这个形象站在盗贼面前,就是不动手,也会让他胆怯,所以,我就去敲你的门了。还好你在,你也挺帮忙的,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完全可以报警和找保安的。”

    “来不及了,我也没有考虑那么多,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不,是你脸上的疤。对不起,我这样说,你是不是听了不舒服?”

    “还好,不过,以后碰到这样的事情,你还是报警或者找保安,最起码找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可以。我其实不堪一击的,我从小到大,连架都没有打过,连杀鸡都不敢,胆子小得像针尖一样。好在今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否则倒下的肯定是我,尽管我手里拿着菜刀。”

    “朱大哥真会开玩笑。”

    “我说的是真的。”

    “朱大哥没有想过找个女人一起过?”

    “想过,可是我这个鬼样子,连我自己都讨厌,而且还是个穷光蛋,谁会喜欢我?谁会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那不一定。”

    “小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没有关系,我这个人比较开朗,什么话都可以谈的。”

    “你是不是失恋了?”

    “哈哈,你怎么知道?”

    “每天晚上,你拉的曲子都是《爱的忧伤》,我就猜你是不是失恋了。我这个人心重,也多愁善感,听到这样的曲子,就想得多了。要是我说得不对,你不要见怪。”

    “哪里,我才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女生。你说得没错,我男朋友和我分手了,很狗血的。我和他谈了三年恋爱,都准备谈婚论嫁了,他妈的,他竟然和别人好上了。更狗血的是,和他好上的那娘们还是个有夫之妇,比他大十岁,老得都可以当他妈了。我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勾搭上的,他在外面怎么样,我都不太管的,也许给他自由太多了,他认为我可以轻视。我知道他和那老女人只是偷偷情,他也不想离开我,老女人也不会离婚。如果没有被我发现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他不知道要骗我多久。好在老天有眼,让我看清了一个渣男。是我不要他的,他还死缠烂打,说会改,哈哈,狗改得了吃屎吗,我说,你他妈去死吧。我搬到这里来住,也是为了躲避他,我一看到他那鬼样子就恶心透了。好了,不谈他了。朱大哥,你是不是认为我拉《爱的忧伤》是因为和他分手后伤感?你一定是这么想的。那你想错了,我没有那么脆弱,我的神经大条是出了名的,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男人吗,男人多了去了,只要我肯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还非要在他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我真的不在乎,就是不要男人,一个人过也蛮好的,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拉《爱的忧伤》是因为过段时间要参加一个演出,我报的就是这支曲子,所以,我要练习呀,对不对。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拉《爱的忧伤》了吧,我喜欢这支曲子,蛮舒服的。”

    “原来如此。”

    “我这个人有时话很多,你会不会觉得烦?”

    “不会,我以前话也很多的,后来话就少了。”

    “为什么呢?”

    “小白,今天太晚了,我困得有点受不了了,我身体也不太好,想回去睡觉了。实在对不起,以后有机会再陪你聊天。”

    “好吧,那你回去休息吧,很抱歉,今天晚上占用了你那么多时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朱阿牛拿起生锈的菜刀,离开了她家。她站在门边,和他说了声晚安,然后关上了门。关门的声音很响,朱阿牛吓了一跳,她是不是没有聊够,生气了?朱阿牛回到家里,关上门后,还透过猫眼,窥视对面,看有什么动静。看了一会儿后,没有发现什么,才进入卧室,脱去衣服,躺进了冰冷的被窝。重新让被窝温暖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他看了看手机,没有消息。朱阿牛疲惫地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冽风呜咽,心里想像着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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