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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海门忠烈,海瑞至孝!

    素蓝的大裤腿下,竟是一双女人的大脚!

    未着履袜的大脚实实踏着石板,那老妇人紧握着一根麻绳,双手交替用力,吃力地将一桶水从深井里往上提。

    满满的一桶水提到了井口,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想帮着抓住桶把。

    “松开!”老妇人的声音不大,但满是威严。

    那只男人的手慢慢松开了,老妇人一只手抓紧了绳,空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桶把,这将那桶水完全从井里提出来,倒进来身边一只空桶里。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温颜地站在那里,这时他手里还拿着一根两端带着铁链钩的扁担,见两桶水满了,又准备提着扁担上前,去勾挑水桶上的木把。

    “走开!”那老妇人依然不领情,声音保持着威严。

    中年男人的动作一滞,只得让开了身,偌大的两桶水,老妇人竟然提起就走。

    那中年男人也不敢说什么,空手拿着扁担一步步紧跟着老妇人走。

    好大的泼水洗地声响起,一片片水珠从门口溅了出来。

    惊得屋内的中年女人和女儿连忙走了出来,双双怯生生地站住了。

    圣旨、天子剑、吏部公文是同时急递到的福建南平,直接交到了海瑞手上。

    当然,也有一份旨意交给了海母。

    也就是从那时起,海母的脸就一直绷得紧紧的,一日内难得说上几句话,连洗地的次数也比往日多了。

    天全黑了下来,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南边的院墙上,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虫都鸣叫起来。

    屋里开始还是沉默,接着传来海母的严厉声音:“知道我和阿囡要出远门,就连饭都不做了,干粮也不预备,是想饿死我们祖孙吗?”

    海妻懵住了,好久才小声答道:“婆母,不是说……”

    海母抢断了话,望着海妻:“说什么?去告诉你丈夫,就说你婆母还没死呢!”

    海瑞就在眼前,母亲指桑骂槐的训斥,海瑞立刻就跪了下去,“阿母,圣意有悖人伦,隔绝母子情,实难遵从。”

    从南平教谕升任淳安知县,海瑞心中没有一丝欣喜,更多的是不愿。

    倒不是说怕陷入浙江贪墨、淳安泥潭中。

    如果是他孤身去淳安,有妻女照顾母亲,他可以遵旨奉命。

    如果让母亲与他同去淳安,他可以在赈灾、办案之余照顾母亲,他也可以遵旨奉命。

    偏偏旨意令他和妻子同去淳安,而母亲、女儿要远去京城。

    女儿不过几岁,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能照顾阿婆?

    一边是淳安生民,一边是生养老母,至孝的海瑞,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走马上任的时间也在一拖再拖。

    可海瑞知道,海母也知道,这事拖不得,抗旨不遵,可谓天下第一等的大罪过。

    海母满眼怒火,斥骂道:“难道离了你和你妻,我就照顾不好自己了吗?就照顾不好阿囡了吗?当年就是我把你拉扯大的,怎么?我是亏了你什么吗?”

    海妻立马跪了下来,就连阿囡也跪了下来,海瑞忙解释道:“阿母,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海母两眼大大地睁着,望着海瑞,怒不可遏:“既然我能照顾好自己,能照顾好阿囡,那你和你妻又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从你幼时,我就教你,慈、恕、恭、俭之德,让你有朝一日做了官,要以百姓之心为心。

    我问你,我能照顾好自己和阿囡,圣旨叫你去的那个地方的百姓能照顾好自己吗?”

    “想来不能。”海瑞答着。

    浙江那里七山二水一分田,山多水多田少,多着算,两个人可能才一亩地。

    要是不遭灾,勉强能维持生计,而今遭了灾,浙江的商人必定像嗅到腐肉的苍蝇一般,拼了命想在淳安百姓身上剜肉。

    哪怕有了赈灾粮食,淳安县民也很难保住田地,因为那些田地,浙江的官员也想要。

    民,又怎么可能斗得过官呢?

    桃花汛大水、新安江九县决口,这后面是谁的手笔,海瑞不想就能猜出来。

    海母盯着他,问道:“那你就看着淳安县百姓死吗?”

    海瑞沉默在那里。

    “我二十岁的时候就没了冤家,你四岁就无了爹,我守节将你带大,等你做了官,我就一遍遍告诉你,你虽然没了爹,但吃着皇上的粮食,吃着朝廷的俸禄,就该把皇上当作你的爹,把朝廷当作家,现在,有人在你家里打砸抢,你就那么看着?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儿子?”

    这番话海母说得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整个海家震得嗡嗡作响!

    连门外的锦衣卫都听到了。

    但见海瑞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牙关紧闭,跪在那里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

    “回话!”海母逼着问道。

    “回阿母,儿子去。”海瑞手指甲嵌入血肉中,愧不成声。

    海母怒气消散,心疼地望着儿子,“那么多大官不争,叫你一个知县去争,我看这大明朝天下,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众多,掌权者众多,皇上却没有几个信任的人!皇上难!百姓难!却总得有个人为他们说话,难为你了。”

    平平实实的一番话。

    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从正中间将朝廷的一团乱麻倏地劈成了两半,许多头绪立时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

    可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展露出许多头绪,但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斩分成了两团乱麻。

    头绪更多了,乱麻也就更乱了,海瑞重重地磕了个头,默然去收拾东西。

    海母望着儿子忙碌的背影,不禁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要说儿子最像自己的,莫过于这双脚,母子二人的脚在冬月天都怕热,是火脚,心火旺,脾气不好。

    追根溯源,是海家的祖先信的明教,本就一团火,烧了自己,热了别人。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刻,这个时候满天的星星格外耀眼。

    海家门外,马车前面是四骑护驾的兵,后面也有四骑护驾的兵,两旁还有两骑随从,规制十分显赫。

    按朝制,纵使是杭州府知府上任用此,也是僭越。

    可这是皇上的安排,海瑞不愿意去乘坐,那便给了海母和阿囡入京所使。

    海妻左手递上布包袱和一把雨伞,右手递上连夜装满了荷叶米粑的竹笼屉,“婆母顺风。”

    海母点点头,牵着阿囡转身上了马车。

    车辙缓缓转动。

    海瑞携妻子朝着马车方向跪了下去。

    在海瑞和妻子没有看到的时候,马车的窗帘掀开了一角,海母和阿囡眼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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