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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诺176

    第一日的行猎并不顺利。

    矫捷的梅花鹿躲过了启元射出的箭,又从士兵们拉起的网上一跃而过。

    忙活了一整天,亲兵卫队竟一无所获。

    天色暗下来,萧承煦带着惹了一肚子气的启元暂时安置在围猎场附近的行宫里。

    夜里林中起雾,皎洁的月光透过一层薄雾撒在庭院中。

    萧承煦和严海在凉亭中小酌。

    “严海,今晚怎么闷闷不乐的?”萧承煦才将一盅酒饮下,见严海竟捏着酒杯盯着地面上的月光发愣。

    “属下…为殿下担忧。”严海眉头紧锁着抬起头来:“今日殿下将那几个未能及时拉网的士兵军法处置时——”

    “陛下以为,是我针对他,故意做给他看。”萧承煦轻叹一口气,将酒盅放在桌案上。

    “启元那孩子,总爱钻些无用的牛角尖,今日我借猎物逃脱一事,向他讲授的为君之道,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进去。”

    “殿下对陛下,向来是苦心孤诣,想必陛下一定会理解殿下的一片苦心的。”严海宽慰地向萧承煦点点头。

    占星阁厅上的短烛快燃尽了,明颜为启焕背上盖上一张薄毯。

    这道理,你还有心思教给别人,殊不知,你自己就要为这一时的疏漏付出代价了。

    明颜冷哼一声,在心中暗讽萧承煦。

    不过还好,你那个蠢侄儿是个比你还拙劣的猎手。

    你放走的那头横冲直撞的大笨熊——会被他一时不忍留下性命的小狐狸,一口咬断喉咙的。

    启焕悠悠转醒,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暖暖地晒在少年的面庞上。

    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清眼前的景物,启焕就惊慌地坐起了身。

    “颜姐姐?”面前坐的是正微笑着看向他的明颜。

    启焕窘迫地期期艾艾道:“我睡了这么久,姐姐怎么没…叫醒我?”

    “不必担心,永安王随陛下出城行猎,我已经托人告知燕王妃了。”

    “行猎?可我没有…”启焕一下子涨红了脸,从小到大,他甚少向母亲说谎,尤其还是这种…在外面留宿的大事。

    “怎么没有?你正要去。”明颜递过一碗粥来:“于殿下而言,今日怕会是极其漫长的一天,可惜我这里只有清粥小菜,殿下若不嫌弃,就先填填肚子。”

    “姐姐这是何意?”启焕紧张地绷紧了身子:“是不是父王他——”

    “食不言。”明颜将那碗白粥放在他面前:“先用早膳吧。”

    少年用膳一向斯文,可今晨心中颇不宁静,竟连筷子都掉了两回。

    好不容易吞下那一碗白粥,启焕焦急地探寻进明颜的眼眸:“颜姐姐,究竟要出什么事了?”

    “永安王,在下要问你一个问题。”明颜一改刚才温柔惫懒的神色,目光顷刻严肃起来:“你到底是萧启焕,还是苏阿俞?”

    “姐姐想叫哪一个都好。”启焕一时有些惶惑。

    “是哪个名字,这么多年来一直护你周全,让你躲过算计与迫害?”明颜直盯进启焕眼眸中,循循善诱:“燕王殿下这半生,全都输在“不忍心”这三个字上,永安王,你想不想重蹈你父王的覆辙?”

    启焕眸中一暗,默默攥紧了拳。

    “你不想。”

    “我不想。”启焕的声音因紧张和愤怒而稍微有些艰涩:“姐姐,我不想。”

    明颜闭上双眼,低声呢喃道:“入围猎场向东南方向行十里,快马加鞭,一刻也耽误不得。”

    “那改日再来拜望姐姐。”启焕迅速起身向外奔去。

    “等等,”明颜张开双目:“今日你要救的,不是燕王殿下。”

    “映淳郡主大婚之时,高堂上应有人安坐。”

    “昨日,九皇叔已经说过了,我已不再行猎。”

    再次来到猎场,二人驾马并行时,萧承煦柔声向启元说到:“今日的一切安排,就全都交给陛下。”

    分布在猎场四角的侍卫吹响号角,惊扰林中野兽向大队人马所在的方向逃窜。

    萧承煦从背上取下一把崭新的大弓,恭敬地递到启元面前:“这把柘木弓,是臣亲自为陛下精心打造的,送给陛下,万无一失。”

    恳切慈爱的语调听的启元心中一动。

    可他终究是心怀叵测的乱臣贼子。

    启元压下心中感动,面无表情,冷冷接过了大弓。

    大弓较他寻常用的更多了些分量,才干透的金漆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启元随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随后抬臂将箭的矛头对准了萧承煦的右眼。

    二人对视着,僵持着,剑拔弩张的氛围笼罩着整片空场。

    领兵等在二人身后的严海握紧了缰绳,时刻提防着启元对萧承煦不利。

    林中忽然传来野猪的叫声。

    一头硕大健壮,龇嘴獠牙的黑毛野猪慌不择路地从面前的林中窜了出来。

    猎物忽然出现,启元狠狠瞪了萧承煦一眼,猛夹马肚迎着野猪冲过去。

    他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不知以一己之力,能不能将这头气势汹汹的野猪捕获。

    映淳第一次带他来围猎场时告诉他,猎物何时倒地,如何毙命,全在她爹爹的一念之间。

    “你知道吗萧启元,要在百步之外射中猎物,那不过是雕虫小技,与射演武场上的箭靶子,一点区别也没有。”映淳当时正忙活着教他拉弓,语调里不无自豪的说:“真正有胆量有魄力的人,能在五步之**死猎物,让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直接倒在你脚下!那才叫作大晟勇士!”

    他如今贵为天子,自诩配得上大晟勇士的名号。

    可野猪直奔他冲来时,他的心还是跳的厉害。

    手心冒了一层薄汗,手指也像打滑了,搭着箭的弓弦又偏偏十分艰涩,任他使出浑身气力那弓弦也纹丝不动。

    “张弓!”萧承煦见野猪已跑进射程内,若是再不射箭怕是启元会有危险。

    “快点张弓!”他厉声催促着启元,心中泛起不安。

    野猪的尖叫和逃窜声惊扰了启元的战马,马儿嘶鸣着将慌张无措的启元甩下了背。

    顷刻之间,野猪距启元只有不足百步的距离。启元吓得腿软,无助地向后磨蹭着倒退,眼睁睁地看着野猪锋利的獠牙距自己越来越近。

    严海带着亲兵卫队奋力跑上前来护驾,但启元独自跑出太远,眼看已来不及赶到启元身旁。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默默跟随在启元身后的萧承煦忽然跳下马,拉弓搭箭挡在了启元身前。

    三十步,第二箭刺进额头。

    十步,第三箭穿透野猪的头顶心,野猪翻倒在地,再无声息。

    野猪的獠牙正抵着萧承煦的靴尖。

    萧承煦稳稳地放下弓箭,神态自如的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启元被严海扶起来,惊魂未定地盯着他的背影。

    金甲红氅,威风凛凛,这才是真正的大晟勇士。

    启元心中懊恼凭空又涨了几分。

    “陛下,有没有受伤?”萧承煦快步走回萧启元身前,将手中的弓箭抛给严海。

    “为什么不射箭?”

    他眼中满含着关怀与自责。

    但在启元心中,这些全是欺骗。

    “明知故问。”启元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答话:“你早就知道,朕拉不开那张弓!”他的怒斥声越拔越高:“还故意送给朕,为的就是让朕当众出丑!”

    他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

    亏他昨夜睡前,还回想着堂姐说过的话。

    我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一定会好好辅佐你的。

    都是骗他。

    他就永远被萧承煦羞辱,谴责,被他耍的团团转。

    启元拔出腰间佩剑,一剑砍断了被丢在地上的柘木弓。

    弓把应声断成两截。

    “这张弓,朕还给你!”

    萧承煦低头望着地上的残弓,默默咬紧了牙关。

    他打成第一把的时候,映淳软磨硬泡了他十几天,求的他没了办法,才无奈地将弓给了她。

    “谢谢爹爹!”女儿喜悦上扬的语调回响在耳边:“我知道,这是爹爹的心血之作,我一定会好好爱惜它的!”

    他的心血之作,却被启元弃之敝履。

    “走!”

    血气涌上了头顶,他快步上前揪住了启元的衣领,拽着他往旁边的林中走去。

    这般骄狂任性,他若不严加管教,日后怎么能放心把国家交到他手中。

    “谁也不许跟来!”

    身后想要护驾的卫兵们停住了脚步。

    “放开,你放开朕!”启元奋力挣扎着被带到了距卫队不远的丛林中。

    萧承煦才松开手,启元就倒退了好几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这里只有你和我,”萧承煦恨铁不成钢地望着眼前的启元低喝道:“像男子汉一样把话说清楚,到底为何处处与我作对!”

    “是你成日对朕无礼,是你不让朕参政!又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朕!”启元的声调中也满含着怒火:“好比现在,敢把朕随意带走训斥的人,也只有你!你说是谁在跟谁作对啊!”

    启元越说越委屈,竟兀自红了眼眶。

    “我有时是想的不太周到。”萧承煦注意到启元发红的眼角,声调软了下来。

    无论怎样,他都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啊。

    “但你我,是亲叔侄。”萧承煦稳下心神,循循善诱地哄劝道:“那把弓力度太强,我始料未及,但的确是我心血之作,启元,我何必费尽心思去折辱你!”

    “我做这些,不过就是想把你我的关系拉的更亲近一些,但无论我怎么用心,你永远都这么仇视着我,难道,我们重新信任有这么难吗?”

    这一番恳切坦率的话语,纵是愤恨如萧启元也动了情,但一阵阵委屈也跟着泛上了心头:“因为你只当朕是侄儿,没拿朕当过皇帝!”

    “我只会对自己的侄儿亲近!”萧承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启元,我只盼着你好,只要你愿意,我们的关系,可以更亲近一些,甚至——亲如父子。”

    启元曾等这句话等了很多年。

    他幼时有多少次艳羡地看着映淳坐在马背上靠在萧承煦怀里,两人嘻嘻哈哈地为今日该不该吃糖讨价还价。

    “爹爹”这个再亲昵不过的民间称呼,他从未敢如此唤过自己的君父。

    他初登基时,映淳来找他玩耍,还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爹爹既然决定了要辅佐你,那他一定会对你像对我和弟弟一样好的!”

    他盼望过,期待过,他珍视萧承煦对他每一次手把手的教导。

    可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他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伪善的人,要霸占自己的母妃,要将他的王位据为己有。

    “先帝才是朕的父亲,你凭什么代替他!”启元愤怒地大吼着。

    即使“父皇”只是一个冷冰冰的称呼,那人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却从来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今日,他却没来由的要维护他这个已经逝去的生父。

    “亲如父子?恐怕你为的不是朕,为的是母后吧!”

    又是这莫须有的罪名。

    萧承煦只觉得无论他怎样解释,启元势必都不会相信了。

    “我只是受你母后所托,要好好的照顾你——”

    “住口!不许你提母后!”

    话音未落,却有一把利剑直指在他喉咙前。

    启元打断他的话,蛮横地抢白道:“你有什么资格代替母后照顾朕,你以为我像你那个儿子一样,是任你摆布的吗!”

    “你竟然用剑指着我。”

    萧承煦额上青筋暴起,语气中危险地氤氲着怒火。

    “如果你再敢对我指手画脚,觊觎我的母后,觊觎我的皇位。”启元眼中满是敌意:“朕不仅指着你,还要杀了你!”

    怒火攻心,萧承煦一闪身打落启元手中的佩剑,顷刻钳制住启元的双臂将他压制在近旁的一棵树上。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娇纵跋扈,是非不分!我们一家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苦楚,为你做出了多少牺牲你能够懂吗!”

    萧承煦眼中怒火熊熊,吓得启元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你以后再敢这样胡作非为,胡言乱语,我会对你不客气的!”

    “护驾!”启元被他钳制住动弹不得,又吓得不敢直视他的双眼,慌不择路地高喊出声。

    一支利箭应声划过萧承煦耳边。

    萧启翰带领埋伏在侧的一小队亲兵冲了上来,萧承煦只好放开启元退到一边与他们对峙。

    启翰拔出佩剑直指萧承煦,步步紧逼。

    “皇上被逼出宫行猎,早就担心你图谋不轨,没想到果真如此。”

    萧启翰眼中闪过一抹阴谋得逞的得意:“摄政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启翰,你才受教训没多久,又敢与本王作对了是吧?”萧承煦眼中毫无惧色,冷冷地观望着启翰为他设下的局。

    启翰有些窘迫地抿了抿唇,再次壮起声势厉声说:“萧承煦,就凭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已经是谋逆欺君。”

    “论罪,是当杀的!”

    “那你来试试啊。”萧承煦轻蔑地向前走了几步,让启翰的剑尖与他的喉咙近在咫尺。

    “我为护驾而来,”启翰的眼神有些瑟缩,还强撑着高声喊:“别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话音还未落,严海带着一连亲兵赶到。

    “摄政王,要不要将他们拿下!”

    严海手握剑柄严阵以待,只等萧承煦一声号令。

    “无胆鼠辈,何须多虑。”萧承煦一声冷笑,轻蔑地扫过启元和启翰惶然无措的面庞。

    萧启翰瑟瑟地放下了举着佩剑的手。

    “看来陛下,终究还是更相信你这个大哥。”萧承煦心中凄凉,笑容苦涩。

    “他欺君犯上,朕下旨,杀了他!”启元无能狂怒,环顾着他身后的卫队大声咆哮。

    无一人敢轻举妄动。

    如今大晟的实权究竟掌握在谁手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陛下,我要是记得没错的话,这是陛下第二次动手想要杀我了。”萧承煦心中痛的想要发笑,他恨自己愚蠢,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愿意相信小皇帝,愿意相信他们的关系是可以通过自己的一片真心慢慢调和的。

    “看来,你真的想要九皇叔的命啊。”

    “是,”启元咬牙切齿的点头:“是!”

    “很好!”萧承煦朗声大笑:“我等着!就看你以后,有没有这个本事,拿我的命!”

    萧承煦昂首阔步向丛林外走去,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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