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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还债

    李大脚望穿秋水的等待终于有了实在的意义,丈夫旺旺在朝鲜战场上打仗。这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一个伤兵给李大脚带来的信息。那伤兵的一条腿丢在朝鲜战场上了,他回到汀州城的第二天,就把这个对李大脚至关重要的信息捎到了野猪坳乡村。那伤兵就是当初和旺旺一起投笔从戎的同学。

    李大脚松了一口气,无论怎样,毕竟有了丈夫的信息,她的守望有了盼头。当初,她的确不知道旺旺去当的什么兵。连她舅舅蓝细牯也表示怀疑,不知道旺旺是跟哪支部队走的,他打听了好长时间也没打听到,因为旺旺是跑到异地参的军,当时汀州还没有解放呢。蓝细牯还以为旺旺是参加了国民党兵,那时节,国民党军队到处招兵买马,许多人去了台湾后就再也没回来。要是旺旺去了台湾,那大脚的罪就大了,苦就深了,蓝细牯的担忧也是大脚的担忧。

    虽然说大脚松了一口气,心还是悬着。

    为什么悬着?

    因为旺旺毕竟不是在国内当兵,要是在国内,没什么危险,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难免有个死伤,要是旺旺有个三长两短,李大脚同样会陷入黑暗的痛苦之中不得安宁。她不知朝鲜有没有黄羊,她希望朝鲜有黄羊。黄羊是保平安的圣物。她在等待中过着野猪坳乡村的农耕生活。

    李大脚相信旺旺某一天会重现在视线之中,她的等待就有了实在的意义。

    七嫂越来越苍老。

    两个孙儿呱呱坠地之后慢慢地长大,而七嫂越来越苍老了。

    她的两个孙子长得虎头虎脑,这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区别在于他们俩的两颗痣,兄长的痣长在右眼角上,弟弟的痣长在左眼角上。大脚给七嫂的两个宝贝孙儿取了很好听的两个名字,兄长叫大水,弟弟叫小水。

    七嫂对这对孪生兄弟的溺爱是可想而知的,儿子对她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了,儿子大了,他该到哪儿就到哪儿,母亲的那份牵挂只是在生命深处埋藏了起来。而孙儿是实实在在的,她看得到摸得着,她经常拖着刚会走路的孙子,到野猪坳乡村村街上王矮子开的杂货店里去买麦芽糖给他们吃。

    应该说王矮子熬的麦芽糖在野猪坳山地小有名声,熬好的麦芽糖放在一个木盆里,一卷一卷的,煞是好看,像蛇一样,所以,野猪坳人把麦芽糖也称为蛇糖。

    王矮子的杂货店生意一直很好,和那家豆腐店、布店一样,垄断了野猪坳乡村的生意。每天,王矮子的杂货店里敲麦芽糖的声音是不会断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吸引着野猪坳乡村的孩童们,那是他们童年的一种召唤。野猪坳乡村的孩童们没有不喜欢王矮子的麦芽糖的,大水小水也不例外。

    每当大水小水吃着香甜的麦芽糖回到家里时,大脚看到之后就会数叨婆婆。

    她不希望大水小水从小就被惯坏了。

    她黑着脸,对大水小水说:“你们两个听着,以后再缠奶奶要麦芽糖吃,就拔掉你们的牙。”

    大水小水就不敢再吃了,把手中的麦芽糖递给了七嫂。

    七嫂不敢吭气。

    她知道大脚心疼钱,知道大脚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为了这个家,大脚操碎了心。

    大脚看七嫂难为情的样子,也就罢了,对儿子说:“吃吧,吃吧。”

    大水小水马上就从奶奶手中夺过了麦芽糖,放进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嚼食起来。

    事后,大脚总是对七嫂说:“妈姆,旺旺上学时的账都还没还清呢,花钱还是省着点好。小孩子嘴馋,不惯就行了,我们小时候不也过来了?虽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日子也不如从前艰难了,钱还是省着好。”

    七嫂说:“唉,人家的账都可以不还,你为什么还要去还呢?”

    是的,解放以后,富贵人家都被打成了地主富农,账本都烧了,所有的欠账都一笔勾销,李大脚还还什么账呢?李大脚为了供旺旺上学和一些富户借过粮米钱财,但现在什么年代了,人家也根本就没要她还的意思呀。但李大脚有她自己的心思。

    她对七嫂说:“妈姆,那时候,他们能把钱粮借给我们,是情分,我们就是还了人家的钱粮,也还欠人家的情分。这是供旺旺上学时,人家好心好意借给我们的钱粮,能不还么?”

    七嫂说,这也是。

    她就没再说什么了,大脚是有仁有义的人,她心里很清楚。

    她更清楚的是,通过这两年的省吃俭用,债也还得差不多了。还有几户,在今年秋收后就可以还清了,几斗谷子不是很大的问题了。

    野猪坳乡民风无拘无束,野猪坳山地的野草也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

    那年月里,村里总是突然会冒出一个反革命来,开始在村子里游斗,开群众大会批判,然后送到镇上或者县上,坐牢或者枪毙。

    曾经的民兵王长水在一天夜里被村里的基干民兵们抓到了村公所里,有人告发他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

    告发王长水的人是上官猴子的大儿子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自从父亲死后,野草般疯长,成了野猪坳乡村里一个满眼仇恨的青年。他成天在乡村里游荡,目光阴冷而且锐利。他专找那些地主乡绅的儿子们打架,说打架是不确切的,那纯粹是出气。因为他的对手根本就不敢还手,只要一还手,那么就完了,谁敢打贫下中农的子女呢?给他十个胆也不敢。

    上官克明恨王长水。

    他经常在夜里把石头扔上王长水的房顶,把瓦打碎。

    扔完石头,他就是不走,站在王长水的家门口,示威性地等待王长水出门来。每次王长水把门一开,一看到斗鸡般的上官克明,就赶紧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王长水搬来梯子上房顶换瓦时,上官克明又出现了。

    他目光阴沉地看着房顶上的王长水。

    王长水也看到了他。

    王长水就说:“克明老弟,你就饶了我吧,我不是有意打死你爹的。”

    上官克明好像根本就不屑和王长水说什么,一脚踢倒了梯子扬长而去。

    王长水孤独地坐在房顶上,满脸凄楚。

    他被上官克明弄得心神不宁。

    他家的稻田插下去的秧苗经常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而且菜地的菜叶经常被拔掉被踩烂。这些都是上官克明干的,他的确害怕上官克明这个敦实而愣头愣脑的家伙。

    上官克明的性格和上官猴子显然不一样。

    王长水长得瘦小。有几次,他萌生出要和上官克明拼了的念头,但一转念又忍气吞声了。他未必能拼过上官克明,况且他还有一家老小;上官克明呢,连婚都没有结,是死了就死了的主。王长水心里烦闷到了极点。

    王长水越是躲着上官克明,上官克明就越像鬼魂一样缠绕着他。

    显然,上官克明要他永无宁日。

    那时候正闹肃反,只要认定是反革命,肯定是要被镇压的。但上官克明忽略了一点,王长水也是穷得连屁都没有的人民群众,他虽然告发王长水是反革命,但王长水在那个夜里被抓到乡公所之后,第二天就放回了家,他根本就不是反革命,况且,误伤上官猴子,当时的县中队队长现在的县政府的副县长蓝细牯是有定论的,他自然不会被镇压。

    这让上官克明更加恨王长水了。

    他真想杀了王长水。

    王长水放出来的那天,有人看到上官克明整天都在磨刀。

    他那把砍柴刀磨得锋利无比。

    他弟弟上官克亮在看他磨刀,毫无表情。

    他母亲在抹眼泪:“克明呀,你就算了吧,杀人要偿命的。”

    上官克明毫不理睬母亲。

    他觉得母亲的话是废话,他杀人偿命,那王长水当初杀了他爹怎么不偿命!

    上官克明磨刀的消息传到了王长水耳里,王长水惊恐万状,连忙出逃了。上官克明不知道王长水出逃了,那晚上,他使劲地擂王长水的门:“你这个王八蛋,给我滚出来!”

    他手持那把锋利的砍柴刀在外面大喊大叫时,王长水家的老老小小哭成一片。

    村里许多人劝上官克明回去,乡里乡亲的何必一报还一报自相残杀呢?

    可谁劝他也没用。

    最后,村里的民兵赶来了,才把上官克明弄走。

    上官克明从那以后也在野猪坳乡村里出了名。

    王长水在外地的亲戚家躲了一阵,看风平浪静之后,才回到了野猪坳乡村。虽然回来了,但他躲着上官克明,只要一看到上官克明,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绕道而行。

    让上官克明放下了杀人念头的是一个女人,那就是村街上杂货店的老板王矮子的女儿王美芹。

    凶顽的上官克明为什么会放下杀父之仇不报,恋上王矮子的女儿王美芹呢?这还是要从李大脚的还债说起。

    秋收之后,李大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还债。她从床底下弄出了那个古色古香的箱子,拿出了那张红纸。红纸上记载着她所有的债务。她拿着笔,在王矮子那一条上画了个圈,就把箱子锁好放回了原处。

    那个夜里,她就背着一布袋的谷子去王矮子家还债。

    李大脚在走向王矮子家的时候,她没想到后面跟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无论白天黑夜,总喜欢在乡村里游荡,像只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

    他看到李大脚在夜里背着一袋粮食,就觉得很好奇,就悄悄地跟在了她后面。

    他看着李大脚进了王矮子的家门。

    他就趴在窗户上,看个究竟。

    李大脚在王矮子的厅堂里说话。

    王矮子一脸的诚恐诚惶。

    李大脚满脸感激之情。

    上官克明在听他们说话。

    “大脚妹子,你这样做怎么能行呢?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旧事了,你还记在心上。说实话,那时候也没帮到你什么大忙,就这两斗谷子的小事,你何必这样客气呢?唉,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这不折杀我么!”

    “王老板,你攒的也是辛苦钱,熬蛇糖起家也不容易,也是一颗汗珠掉在地上八瓣大呀,我怎么能白吃你家辛辛苦苦攒来的钱呢?这两斗谷子本来早就要还上的,没办法,一家一家还吧,先借的先还,你没有算我利息就够瞧得起我的了。”

    “大脚妹子,这两斗谷子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怎么行呢?这样我一辈子会不安生的。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不定日后有困难还得求你,你要不收,我日后还敢登门么?”

    “大脚妹子,你说这话就远了。”

    “你收下吧,我要回去了。”

    “大脚妹子,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这样做不好,要是让政府知道了,我就完了。”

    “谁知道又怎么样?没偷没抢的,我借你粮还你粮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完,大脚就匆匆走了。

    王矮子立在厅堂里,叹道:“大脚有仁有义哪!”

    窗外的上官克明听到这些,心里头有股潮水在涌动。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听到那稀里哗啦的水声就情不自禁地朝另一个窗户走去。

    他攀上那个窗户。

    他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在许多日子里心惊肉跳不能平静。

    他看到一团白色的肉。

    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身上的东西。

    王矮子的女儿在那澡房里洗澡。

    王矮子的女儿坐在一个大木盆里洗澡,弄得稀里哗啦的水声也充满了诱惑力极强的肉味,王美芹肥嫩的肉体在温湿的水雾中向上官克明展示了一个隐秘的世界。

    上官克明呆了。

    他不知不觉地放松了手,他多么希望抓那白嫩嫩的肉体一把呀。

    他啊了一声便跌倒到地面上。

    里面惊叫一声。

    上官克明落荒而逃。

    从那晚上开始,上官克明就开始打王美芹的主意了。

    那时候的野猪坳乡村,富农王矮子还没有变成专政的对象,所以,王美芹还是有些身份的,尽管她长得并不漂亮,又矮又胖,肥嘟嘟的脸上怎么也笑不出花来。尽管如此,上官克明还是被她迷住了,被她那一身白嫩的肥肉迷住了。一连几天,上官克明在王矮子的店门口走来走去的,什么也不想买,只是想看王美芹。

    王矮子看上官克明猎狗一样在他的店门口走来走去,心里发毛。

    他是个勤劳本分的人,只不过有点儿商业脑瓜罢了,他害怕上官克明这样不要命的主,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老是对他笑。

    每笑一次,他身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那笑里是不是藏了一把锋利的砍柴刀,他实在搞不清楚。

    他只有提防着上官克明。

    他吩咐独生女儿王美芹小心点,以免被上官克明这条狗咬伤。

    王矮子的话提醒了王美芹。

    她开始注意上官克明了。

    对于上官克明在野猪坳乡村里的一些行为王美芹是知道的,但在这以前,她从没有正视过上官克明。当上官克明一次一次地从她门前经过并不停地向她投来笑容时,她觉得上官克明的笑里包含了一种让她捉摸不透的内容,她试图解开他笑中的内容。

    王美芹觉得他不同于村里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二狗。

    二狗常涎皮赖脸地纠缠她。有时趁没人的时候摸她胖乎乎的手,每摸她手一次,她都觉得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更让王美芹恶心的是二狗的瘌痢头,那狗咬过一般的疤在阳光下特别的鲜亮,二狗身上总是充满了一股臭味。

    加上二狗没爹没娘,光棍一条,王美芹既讨厌他又害怕他,每次二狗摸她的手,她都自认倒霉,不敢声张。越是这样,二狗越是得寸进尺。二狗让上官克明有了表现的机会。

    王美芹对父亲王矮子的吩咐犹如耳边风,当上官克明向她投来一笑时,她也会向上官克明投去一笑,她的笑并不好看,整个五官挤在一起,像是熟过头了开裂的苦瓜。这熟过头开裂的苦瓜让上官克明看到了希望的星光。

    于是,上官克明和王美芹有了接触。

    所谓的接触也就是一般的对话。比如,上官克明问她吃过饭没有,王美芹问他番薯收成了没有之类的闲话。他们不可能表达更多的东西,他们也没有办法表达,野猪坳乡村的人们讲究一种行动上的默契,特别是在男女感情方面的事情上,大不了也就是对对山歌,抒发一些淳朴的真情实感。

    王美芹不会唱山歌。

    所以,上官克明和王美芹的爱情火花最终还是由二狗来引发。

    二狗是药引子。

    的确,二狗在上官克明和王美芹之间起了一个药引子的作用。

    许多年以后,李大脚也意识到,要是当初上官克明没有娶王美芹的话,说不定王长水要永远受上官克明的罪或者会真的被他杀了。上官克明需要王美芹这帖药来消除他心中病态的对王长水的深仇大恨。

    相反的,王美芹也需要上官克明这帖药来消除她对二流子二狗的恐惧。

    而二狗就那样当了一回药引子。

    二狗对王美芹的得寸进尺日益地表现出来,这让二狗这个药引子很快就起了作用。

    那个下午,王美芹到山里的一垅田里挖地瓜。这时,二狗出现了。

    二狗看着满头大汗的胖姑娘王美芹,心里就产生了邪念。

    野猪坳乡村的田地除了村庄这块小盆地里的,大都在山坑里,那些田一垅一垅的,隐蔽在山里头。一般一个人在山垅里劳作,是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在这个地方,二狗找这个机会找了许久。

    二狗和王美芹说过,只要王美芹肯和他结婚,当倒插门他也愿意。可王美芹死也不答应,她说,找倒插门也要找比你二狗好的,只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

    “美芹,你歇会儿吧,我帮你干。”

    二狗搭讪道。

    王美芹没有理他,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在这个山旮旯里,他要是做出什么事来,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她的手有些颤抖了。

    二狗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他朝她一步一步地笑着走过去。

    王美芹停住了手中的活,把锄头紧握在双手上,说:“你别过来。”

    二狗笑着,没理她,照常朝她走过去。

    二狗走到离她只有几步远的时候,王美芹举起了锄头,声音颤抖着,像漏风的风箱:“你过来,我就不客气啦!”

    二狗没有停步。

    他知道她不敢动武,他已经对她的心理了如指掌。从他第一次摸她肥乎乎的手之后,就知道了她内心的东西,她并不是那种刁蛮刚烈的女人。

    要是李大脚朝他举起了锄头,他会转身奔逃的。可面前的不是李大脚,而是王美芹,一只肥羊,而他自己是一只豺狗,豺狗对付肥羊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真的像一只豺狗了。

    他猛的冲过去,夺下了王美芹的锄头。

    他把锄头扔到番薯地里,就把王美芹抱住了。

    他要亲王美芹。

    王美芹闻到了一股怪味,那腥臭的味儿是从二狗的口腔里发出来的。王美芹躲闪着,挣扎着,叫着,绝望地叫着。

    她的脸上脖子上被二狗的舌头不停地舔着,二狗的口水涂满了这些部位,王美芹差点晕倒了。

    二狗像摔跤一样把王美芹摔倒在番薯地里,他用两个膝盖压住王美芹,就开始扯她身上的衣服。

    王美芹大叫着:“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

    喊叫是无用的。

    王美芹开始用手去抓二狗的脸。

    可她怎么也抓不着。

    就在这节骨眼上,二狗听到了一声山崩地裂般的怒吼:“二狗,你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二狗一听这话,马上愣住了。

    他害怕了。

    他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敢干这样缺德的事,此时全身的那股雄气顿时消失了。

    王美芹趁机把二狗推了下去,翻身起来。

    她看到上官克明狂奔过来。

    上官克明如一头豹子朝他们奔过来。豺狗是斗不过豹子的,豺狗是害怕豹子的。二狗吓坏了,爬起来撒腿就跑。

    “你别跑,有种的就别跑!你这死狗,以后再敢靠近王美芹,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上官克明大吼着到了美芹身边,这时,二狗已跑出老远了。不一会儿,二狗转过一个山坳,消失在他们的眼帘中了。

    美芹呜呜地哭了。

    她扑进上官克明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上官克明抱住王美芹丰肥的身体,手触摸到了那温热的身体,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觉得自己胜利了。

    李大脚实在没有想到上官克明会来找她,让她去给他做媒。她没想到,这些夜里,上官克明会一直跟着她。这些夜里,李大脚每家每户去还债,都被他知道了。她不想让人知道,因为这对她的债主不利,债主大部分是被管制的对象。要是传出去,反而害了人家。

    这个晚上,李大脚背着一袋粮食来到了李长工家。李长工远在内蒙服刑,他的老婆孩子住在村头的一间泥屋里。当大脚从李长工家走出来时,被上官克明堵住了。上官克明听到李长工家的哭声,那是李长工老婆的哭声。李长工的老婆不知怎么感激李大脚所以只好哭。

    李大脚一看到上官克明,马上警惕起来:“克明,你想做什么?”

    李大脚那时还不到二十岁,不到二十岁的少妇是十分有韵味的,加上李大脚从小就干干净净的,再破旧的衣裳都穿得齐齐整整,用浆水浆得好好的,李大脚身上总有股芳香,淡淡的,花儿一般的香息,让许多野猪坳发情的男人产生过非分之想,尽管她的儿子都三岁了。

    但谁也不敢碰她。

    第一,她的禀性刚烈,是个刺瓜。

    第二,谁敢动副县长蓝细牯的外甥女?

    第三,李大脚是军属,你再有非分之想也只好吞回肚里去。

    对上官克明,李大脚产生了戒备心理,这小子虽然比自己小一两岁,但他有股他父亲上官猴子没有的蛮劲。

    可是,李大脚并不怕他。

    上官克明说话了,他其实也怕李大脚,忘不了李大脚上他家辟谣的那一幕。说实话,他对李大脚还是比较尊重的。

    “大脚嫂子,我想求你一件事。”这是他在今夜对李大脚说的第一句话。

    李大脚心里的戒备还没有解除:“有什么话明天白天再说吧,天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带孩子。”

    “不,我要现在说。”上官克明很执拗。

    李大脚说:“明天再说吧,你也早点回家。”

    上官克明:“你要不答应,我就把你送粮食还人家的事情说出去。”

    李大脚知道这小子要挟她了。

    她沉默一会儿,问道:“什么事?”

    这下子,上官克明反而说不出口了:“我想,我想……”

    大脚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在这夜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提出要求,会有什么好事才怪。她有点恼火:“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你在这里耗着。”

    上官克明小声说:“我想请你给我做媒。”

    “做媒?”大脚笑了,“做什么媒呀,我又不是媒婆。”

    “我就想请你做媒,只有你去说才有用,我知道,她父亲听你的。”上官克明的话语中透出了坚定的味儿。

    “你看中谁家的姑娘啦?”大脚又笑了,此时,她已放松了警惕。这上官克明的确和他父亲不一样,她反而有点喜欢他了。

    “是王矮子王老板的女儿美芹。”

    上官克明嚅嚅地说,声音很小。

    “你怎么看上了美芹?”大脚问道。

    他肯定不会说因为他偷看了美芹的身体、那水雾中充满了诱惑的身体才没命地想她恋她的。

    他说:“我就要美芹。”

    这家伙看来痴了。

    能对一个女孩子痴的男人应该算个好男人,大脚看不起那些对女人无所谓把女人当做牛马的男人,比如他的父亲上官猴子。

    “好吧,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要求。”大脚认真地说。

    “什么要求?”

    “以后不要再找王长水的麻烦了。”

    “这……”

    “你答应了?”

    “这……”

    “好吧,明天我就去给你提亲。”

    “谢你了。”

    “谢什么,乡里乡亲的,这是好事嘛。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你做到,我还债的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我发誓,我要说出去半句,挨枪子,被雷劈死,断子绝孙!”

    “好了,发毒誓做什么,不说就行了。”

    “哎。”

    这个秋天行将过去的时候,上官克明和王矮子的女儿王美芹结了婚。王矮子答应女儿和上官克明结婚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上官克明入赘。上官克明的母亲不同意,说他家没有劳力了,上官克亮又还小。上官克明躺在家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睁着那双水牛般的大眼睛发呆。上官克明的母亲吓坏了,只好答应了儿子。其实,他家的农活上官克明还是会一肩挑的,主要是上官克明的母亲觉得儿子去倒插门有辱门风。结婚那天,王矮子摆了十多桌酒席,乡亲们该去的都去了,李大脚当然也去了。那天晚上,还把村里的干部也请去大吃大喝了一顿。

    让李大脚后来难过的是,两年后,王矮子的家产被政府没收了,还给他扣上了富农、坏分子的帽子。这两顶沉重的帽子同样也扣在了上官克明的头上。那两顶帽子一戴就戴了许多年,上官克明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在野猪坳乡村威风过。但是,上官克明对老婆王美芹的好同样也在野猪坳乡村里出了名。连王美芹的洗脚水都是他弄好的,还有人看到上官克明给王美芹洗裤头。就是在那些斗来斗去的日子里,上官克明和王矮子被抓去游街批斗完回到家里之后,上官克明还要给王美芹捶背打洗脚水。王美芹后来就变成了一头又白又胖的肥猪,这肥猪给上官克明生了两男一女,一男一女姓上官,另一男姓王,给王家接香火,这是当初入赘时合同书上写好了的。谁都说王美芹有福,谁都说一物降一物,只有王美芹的那身肥肉才能降服粗壮如牛的上官克明。

    李大脚还债的事,到上官克明这里就止住了,没有人知道。这事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才传出来,不知从谁的口里传出的,反正不是从上官克明那里传出的,他不像他母亲多嘴多舌。

    上官克明结婚后,经常给李大脚的孪生儿子大水小水送麦芽糖吃。

    李大脚记在心上。

    就在上官克明结婚的那天,镇里的同志敲锣打鼓送来一张喜报。

    那是旺旺的立功喜报。

    旺旺在战场上立了一等功。

    大脚一个人躲在灶房里哭。

    她无声地哭。

    灶膛里的干柴热烈地烧着,有股松香的味儿,怪好闻的。

    她边哭边烧水,烧水泡茶给镇上送喜报的人喝。

    不久,旺旺来信,说他回国了,在西北某地的一个部队里当连长。他说,等有空闲了就回来看家里人,或者把她们接到部队上去住些时日。大脚心里有了安慰,她不知道西北离野猪坳乡村有多远,那里有没有山林,山林里有没有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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