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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黄狗

    碧玉是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死去的。

    关于碧玉的死有许多种说法,但只有上官猴子才知道碧玉死亡的真实原因。

    碧玉是在那个夏天的黄昏用三尺白绫吊死在野猪坳乡的一颗老樟树上的。谁也弄不清楚那个黄昏为什么没有人发现碧玉上吊,但野猪坳乡村的人都知道,碧玉死后,那颗老樟树上总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在飞舞。碧玉吊死的事是在第二天清晨被发现的,一个早起挑水的妇女首先发现了碧玉的尸体,然后惊惶地扔掉水桶,一路狂奔进村报了丧。当碧玉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时,碧玉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

    就在碧玉死的那天夜里,李大脚在她的眠床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亲生母亲碧玉穿得漂漂亮亮的被观世音菩萨带走了,飘飘摇摇地升天而去。她醒来时,就听到了母亲死去的消息,已经懂事了的野猪坳乡村的小女孩李大脚哭得死去活来。

    她非要去看碧玉的尸体。

    但她没去成。

    她被泪流满面的七嫂死活拦住了。

    七嫂知道,李家是不会让李大脚靠近碧玉的尸体的,也不会让李大脚进李家大门的。

    碧玉的丧礼很隆重。

    李大脚没有去送葬。

    她只是抱着七嫂哭。

    碧玉在她上吊的那个黄昏之前,去看过李大脚。李大脚不知道那最后一面便成了永恒的诀别。大脚懂事之后,自然就认了母亲,纸怎么包得住火呢?大脚似乎一点儿也不恨碧玉,她们像好友一样交往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之后,碧玉就死去了。

    李大脚对母亲的死感到十分不解。

    她不知母亲为何要上吊。

    她要知道的话,绝对会阻止母亲的。

    生和死隔了几重天哪!

    那么,碧玉是怎么死的呢?

    这自然和上官猴子有关。

    虽然说上官猴子在几年前上过管家李长工的当,没要到那几只锦鸡的钱,但这些年来,上官猴子还是愿意把锦鸡或者别的猎物送到李家去,李七生家不知怎的,就喜欢吃山珍。

    上官猴子讨厌那只大黄狗。

    一天夜里,上官猴子和几个穷哥们喝了点酒,醉醺醺往家走,路过李家大屋门口时,被李家的大黄狗扑出来咬了一口。那一口差一点把他小腿上的一块肉撕下来,他气得发抖,又不敢骂,只好一拐一拐地回了家。回到家里,把他老婆吓坏了。老婆唠叨着:“你这个死鬼,喝什么酒,没什么本事喝酒倒挺能的,就知道喝酒,喝死在外头也没人理你。”上官猴子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打了老婆一记耳光,嘴里骂道:“烂狗嫲(母狗),啰啰嗦嗦的,没有老子这杆铳,你他妈的喝西北风去!”看猴子发怒,老婆马上就不敢多嘴了,她十分清楚猴子的脾气,他虽然在乡村里老老实实对谁都毕恭毕敬,但在家里和在山上打猎一样,还算得上威风凛凛的一个男人。老婆白挨了一巴掌一顿骂,还得给他疗伤。她默默地到外面挖了一块黄泥,然后和一种草药捣在一起,敷在猴子的伤口上。这种土办法挺灵的,只要不是疯狗咬的,都没什么问题,不会发炎不会肿烂,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可以走了,几天后就结痂利索起来。但在这结痂前的几天里,是不能下田劳动上山打猎的。这天晚上,上官猴子想来想去睡不着,他妈的,有钱有势人的狗凭什么这么凶,咬了人还不敢骂不敢打。他越想就越气,越想伤口就越痛。他想着想着就萌生了一个念头——把那条凶恶的黄狗弄死。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花了三个夜晚的时间。

    伤口好了之后的第一个夜晚,他就开始行动了。

    要杀死大黄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老鼠药毒死大黄狗——打死是不敢的,他没那个本事。可就是毒死李家的大黄狗他也是斗着胆子的呀,一旦被发现,他非被李家打断两条腿不可,说不定还会引发两个家族之间的斗争。他姓李的在野猪坳乡村里是大姓,而他上官在野猪坳乡村里是小姓,小姓人家岂能斗得过大姓人家!野猪坳乡村的家族观念是极强的。所以,要毒死大黄狗,非得秘密进行不可。

    上官猴子很心痛地弄了一点干饭,捏成一个米团,他知道这米是多么的珍贵,等到来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一个米团熬稀粥可以够他一家老小过一天。他把老鼠药捏在米团里了,只要那条大黄狗吃了这个米团,必死无疑。

    他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躲在李家大院门外不远处的稻草垛后面等待机会。

    他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才把那可恶的大黄狗弄死。

    第一个夜晚有些风,没有月亮,野猪坳山乡昆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这夜晚虽有些热,但上官猴子几乎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流淌着的汗水,他那件粗布士林蓝褂子都湿透了,他也毫无知觉。他潜伏在稻草垛上,看着李家门楼中漆黑的大门,他希望那可恶的大黄狗从大门角落的狗洞钻出来,只要狗一钻出狗洞来,他就会把米团扔过去,狗一见米团肯定会吃,只要它一吃米团,上官猴子就大功告成,回家去和满脸菜色的老婆苦中作乐一番。可是,他等了一整夜,那只黄狗愣是没出来。

    第二个晚上他还是潜伏在稻草垛后面,等待黄狗的出现,还是那个米团,上官猴子还是那身臭汗,不过他对自己的那身臭汗还是浑然不觉。这夜里星光灿烂,蛙声如潮。约摸过了子夜时分,上官猴子隐约地看到那狗洞里钻出了一团黑物,他知道,就是那只大黄狗,兴许狗是饿了,出来觅食,通常有人在巷子或村外的草丛里遗屎,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也许是这条公狗发情了,要找只母狗发泄发泄它饱满的情欲。反正狗就那么出来了。上官猴子心中扑通扑通地跳,这夜深时分要是有人发现他朝李七生家的大黄狗扔饭团,他的小命就很难保全了,首先李长工就会打断他的狗腿。他远远地朝大黄狗扔过去饭团,然后狂奔而去。那狗好像没有发现狂奔而去的上官猴子,它没有狂吠,没有去追消失在村道中的上官猴子,它看到了米团,狗眼在夜里闪着绿光。它朝米团跑过去,然后把机灵的鼻子凑近饭团闻了闻之后就呜咽一声跑开了,那声呜咽好像在骂:“哪儿个王八蛋把发馊了的米团扔给我吃,干他老姆!”

    上官猴子回家之后没搂住骨瘦如柴的老婆,而是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等待天亮。他提心吊胆,不知狗死后李家会不会把他给查出来,倘若查出了他,李长工把他的腿打断了会怎么样,后果不堪设想,他老婆孩子非去要饭不可,他自己呢,就像一条死狗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起床,点亮了油灯,在油灯下给老铳装填了火药和铁砂,如果李长工敢动他一根毫毛,就拼出老命和他干一场。在他填装火药和铁砂时,老婆醒了过来,嘟哝了一声:“死鬼,三更半夜的干什么鬼哟。”他骂了老婆一声:“懒婆娘,睡你个死猪吧,天都快亮了,还是三更半夜的!”老婆没吭声了,又继续睡去,穷人吃不饱饭,觉总要睡饱。

    第二天上午,上官猴子不敢出门。

    到了中午时分,他发现乡村里没有什么异常的行动,才顶着烈日出了门。他从自家走到了李七生的家门口。

    他看到了那条黄狗,正吐着舌头朝他张望呢。他吓了一跳,落荒而逃。他想,为什么没把大黄狗毒死?可能是药力不够。他只能找出这个理由,他没想到,李家的大黄狗比他吃得还好,连他自己都极少尝到的锦鸡肉李七生都给它喂过,当然不会去吃他的馊米团了。他决定多加一包老鼠药。那个晚上,他没有在稻草垛后面潜伏,而是看看没人,把米团扔在狗洞里匆匆而去。这一回,大意的恶狗两口就吞下了那个再次让上官猴子心痛的米团了。大黄狗坚硬的尸体是李长工发现的。那是凌晨时分,李长工从村西刘寡妇的家里溜回到了李家大院,发现没了大黄狗。一般情况,他只要翻墙进院,那狗就会摇着尾巴过来和他亲热一番,那狗闻得出李长工身上的骚味,也许李长工身上的味儿和狗身上的味儿是一模一样的。李长工没有发现大黄狗,就找了起来。结果在院子的老柚子树下发现了那只大黄狗的尸体。

    上官猴子在等待大黄狗的死讯。

    当李长工在乡村里大声叫着一些骂人的话传进上官猴子的耳朵之后,他才知道大黄狗的确死了。他分明听到了李长工的吼叫:“哪儿个枪毙鬼毒死了我们老爷的狗,就承认出来,免得被我们查出来拆他家的屋打断他的腿!”

    这时,李长工的话让上官猴子感到后怕,纵使有一支土铳也无法和李家抗衡。他过了一段诚惶诚恐心惊肉跳的苦日子。那段苦日子里,他纵使打了锦鸡也不敢提到李家去,宁愿让别的乡绅欠账。他怕。

    他没有理由不怕。

    那么,他为什么会和碧玉的死有关呢?

    如果大黄狗尚在,他就不敢走进李家大院,就不会发现某种阴暗部分——李家阴暗的部分,他就不会去报告李七生,那么,碧玉就不会死。

    在毒死大黄狗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上官猴子到野猪坳的村街上的铁匠铺子里去买铁砂。当他买完铁砂走出铁匠铺子,踩着村街上的碎石地面往回走时,碰到了李长工提着约摸有三斤重的三花肉,在街上神气活现地走着,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拍他的马屁,他得意极了。在这只有几爿小店的短村街上,李长工放个屁还是蛮响的。李长工在得意之中看到了上官猴子,就径直朝他走过去。上官猴子也发现了李长工,躲已经来不及了。在这个月里,上官猴子不敢和李家的人打照面,如果远远地看到了李家的人,他会赶忙躲开。真要命!上官猴子心里哀怨地叫了一声。他想拿铳,可手里空空如也,只有口袋里一包此刻毫无用处的铁砂。上官猴子只好强打笑脸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他相信,自己那时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李长工走过来,用力地在上官猴子肩膀上拍了下,拍得上官猴子疼痛,李长工的手重极了。拍着,李长工就咧嘴笑了:“猴子,你这么久死到哪里去了?鬼影都看不见一个。”

    上官猴子忍住肩膀上的痛:“老兄,我哪儿有你这么清闲哪,不用作田也不用上山,等人家稻子收割后就端着一个算盘拿着账本去收租,平常吃香的玩好的,清闲之人呀!”

    李长工笑得灿烂:“猴子,你也很会说话,有你说的这么好,那我就享福喽!我们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看着李长工的神情,上官猴子松了口气,他知道李长工不是因为大黄狗的事冲他来的:“老兄,你是贵人,贵人。”

    李长工转了话题:“猴子,为什么这么久没送山货上门了啦,是不是——”

    上官猴子心里激灵了一下,又紧张了:“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这段时间忙着收割稻子,没空上山。”

    李长工:“哦——昨日老爷还说了,有点馋了,想吃点山珍。”

    上官猴子:“好,好。一定,一定。”

    这样,上官猴子心底的一块石头才算彻底地落在了地上。果然,过不了几日,上官猴子就提着一些果子狸、山鸡之类的野味,送到了李家大院。

    也就是那个下午,上官猴子发现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李长工和碧玉的私情。谁也没想到碧玉会和李长工私通,这是出乎野猪坳乡村的人意料的事。许多年后,当人们回忆起碧玉时,都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肯定有别的原因,因为碧玉是一个好女人,野猪坳乡村的人公认的好女人,至少七嫂是坚持这样认为的。要是骚货,从她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妖媚,但碧玉的眼中是淳朴的一片稻田。

    上官猴子在那个下午进了李家大院。李家大院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人为什么大门洞开呢?肯定有人的,上官猴子在进入李家大院时,突然有种胜利的畅快感,他消灭了那只恶狗,无声无息地消灭了那只恶狗,他心中顿时痛快淋漓,没有恶狗挡道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他站在院里叫:“有人么?”

    没人回应。

    其实,李家此时只有两个人。

    李七生出门去了。

    李七生的大老婆和福生夫妇带着孩子去庙里进香了。香草不知疯到哪里去了,没有踪影,也许她此时正在后院的枣树下睡觉呢,她就是在,也不痛不痒的,和上官猴子无关。

    上官猴子在院子里叫了没人应,就往正厅里走,走到正厅的门口,一想不对劲,还是从旁边走吧,人肯定在厢房里——他在院子里叫唤,要是正厅有人,肯定会答应的。他毫不犹豫地朝西厢房的甬道走了进去。

    他踩着青砖砌成的甬道往里走时,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条道。

    他走到碧玉门口,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声音,至少上官猴子这样认为,在这大白天里,能听到这种声音确属罕见。在野猪坳乡村里,上官猴子从没听说过在白昼里会从某个房屋里传出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一般会在夜里传出。

    上官猴子听到的是男人和女人做那种穷苦人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做的事情的声音,穷苦人白天的时候要劳作,为了一口饭吃,哪儿有时间做这种事,只有在黑夜,吹熄油灯之后,身上一天的劳累略微放松之后,才会升起做这种事的些许欲望。

    上官猴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其实他的耳朵完好如初。

    他的耳朵是出了名的好:远远的,只要听到一声鸟鸣,他就可以分清是什么鸟的叫声。

    他听到女人的**声。

    他听到男人的粗重的喘气声伴着一声声低吼:“碧玉,我的心肝,我要死了,噢噢噢——”

    是李长工和碧玉。

    李长工,你这个杂种,连主人的小老婆你也敢搞。

    上官猴子心里一阵害怕,赶紧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当他走出大门,他朝里面吐了几口唾沫:“呸!什么东西!”

    上官猴子走上了村街。

    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干你老姆的,我要让你李长工这条狗变成死狗!

    他要去找李七生。

    他知道李七生几乎每天下午都泡在乡绅李贵财家里打纸牌。

    野猪坳乡村的人几乎都知道李七生喜欢整个下午在乡绅李贵财家里打纸牌。

    上官猴子来到了乡绅李贵财家。

    在门口,上官猴子看到了李贵财家的长工上官清。上官清是上官猴子的堂兄。

    “堂兄,七生爷在不在里面?”

    “在咧,七生爷好像发了火。”

    “为甚?”

    “今天赌输了,很惨!”

    “哦——”

    “他今天手气不好,老抓不到好牌,贵财爷说了他一句什么印堂发黑,他就很不高兴,差点翻脸。”

    “堂兄,您能否帮我把七生爷叫出来?”

    “行。”

    不一会儿,李七生阴沉着脸出来了。上官猴子马上笑脸迎了上去。李七生问,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猴子,什么事?快说。”上官猴子笑嘻嘻地说:“给老爷送点山货。”李七生恼了:“山货送到家里去,长工在那里,让他算钱给你不就妥了,来这里干个屁!”

    “老爷,你别发火,可——”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吞吞吐吐的。”

    “不知当说不当说。”上官猴子压低了声音。

    李七生侧脸看了上官清一眼,上官清知道他们有秘密话要讲,知趣地进屋了。

    “说吧!”李七生说。

    上官猴子凑上去,在李七生的耳朵上耳语了几句。

    李七生听完此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二话不说就往家里大步走去。

    上官猴子冷笑了一声,随机大声说:“老爷,山货还要不要啦——”

    李七生没有回话,只是匆匆而行。

    上官猴子知道李七生家有好戏看了。

    上官猴子心想:李长工,你这条狗!看你他老姆的还威风不威风!你这王八蛋也有今天!上官猴子突然决定,这些山珍拿回家自己吃!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好好吃上一顿!还得打上一斤米酒。

    至于李七生回家后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后来上官猴子在酒后说出了这件事,谁都不会想到碧玉的死和上官猴子有关,也和李长工有关。

    李七生一回到家,就把大门关上了。

    他径直朝西厢房走去。

    他飞起一脚踢开了西厢房脆弱的门。

    李长工和碧玉早已完事了,但他们还相拥在一起,他们没想到李七生会回来,当他们听到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当时怎么就没听到上官猴子的叫声呢?

    李七生怒气冲天,全身发抖。

    李长工知道大难临头,忙穿上裤子跪在李七生面前,拼命地叩头:“老爷,我该死!老爷,我不是人,我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更让李七生来火的是碧玉。

    只见碧玉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用那把大木梳一丝不苟地梳理她那头油黑发亮的头发。梳完头,她站在两个男人面前冷笑了一声。

    “你这个贱货!”

    李七生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李长工还在跪着求饶。

    碧玉大声说:“李长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是条汉子就给我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凭什么给他下跪!你不是说过什么也不怕么?你不是说过过两天带我走么?没用的东西,刚说完的话就忘了!站起来呀,是男人就站起来!”

    李七生气得直挺挺就昏了过去。

    李长工跳起来,给了碧玉一巴掌,然后抱起李七生出了西厢房的门。

    碧玉的泪水涌了出来。

    她的嘴角渗出了鲜红的血。

    她愣愣地看着那青年的男人抱着年老的男人出去时留给她的背影,心里突然空空荡荡的了。

    她重新坐在梳妆台面前,对着镜子梳头。

    她突然想起了贵生。

    她想起了贵生那让人怦然心动的眼眸。

    梳完头,她就出了门,去看女儿李大脚,然后走向野猪溪旁的树林子。

    那里有树有水,是个好归宿。

    她只有选择这个归宿。

    她还能靠谁?

    碧玉死的第二天晚上,李七生差人给上官猴子送来了五块大洋,那是封他口的,他十分清楚。上官猴子一阵狂喜,那天晚上好生把老婆弄了个半死。但他又觉得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碧玉,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上官猴子碰到李大脚,李大脚用怪兮兮的目光审视他的时候,他就会一阵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个东西!

    让上官猴子吃惊的是,李长工还是李家的管家,还是一条狗,只不过,他对上官猴子的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从那以后,只要上官猴子送去猎物,李长工都要多给他几个铜钱。

    不久,李七生给李长工娶了个老婆,是一个瞎眼女人,李长工就是屎也要吃下去。李长工和瞎眼女人后来生了个儿子,长得不像李长工,不知像谁,贼眉鼠眼的,身材不高,瘦得像只癞皮狗,这是后话。

    碧玉死后,香草老是到野猪坳旁的树林子里捉蝴蝶,她老是捉不着。从那以后,她一直就没有和人说过话。

    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一场洪水吞没了香草的生命,有人看到,她追一只白色的蝴蝶一直追到大水里,洪水一下子就把她冲走了,那看到她的人来不及相救她就没了,就是那一瞬间的事。

    按李七生的话说,香草死了也好。

    但有两个人哭了一个晚上。

    一个是善良的七嫂。

    还有一个是李大脚。

    李七生家一年死了两个人,他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变得苍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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