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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针 折服

    黎嫂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怨气。

    高眉娘丝毫不理会她的情绪,只是对刘婶说:“库房里丙字号第三层第二格,劳烦取来。”

    刘婶便拿了钥匙,与喜妹取了一叠绣品,却是一堆试手绣——绣庄的人用边角料练手用的,黎嫂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收集了这么大一堆。

    高眉娘从里头抽出了一张手帕,黎嫂一看就知道那是自己的练手绣品,半个月前她想绣一只孔雀,但孔雀脸刚绣了一半就进行不下去,屡屡出错,最后只能放弃。

    这时高眉娘将孔雀脸展出,说道:“‘广绣有针法,十类四十门’,你要绣孔雀脸,用了绕绣法里的打子针,这是对的。绣诀上说:‘绕绣打子针、扣结成圆形,底起兜绒线,圆粒自然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操作,她的动作极快,但每一个动作又都十分明晰:先将绒线迅速编成小股,然后从底起针,带起绒线后将绒线兜一个圈子,然后用针从下往上挑起圈子的一边形成索子,然后在起针附近落针,将索子打在绣地上,一个打子针就形成了。

    这绕线针法是广绣基础针法之一,熟手工每个都会,但谁能做得像她这般快、这般准又这般明晰?更何况原来还有口诀!

    高眉娘一边说着口诀,一边演示针法,不片刻间就将黎嫂绣不下去的地方给补回去了,一张孔雀脸竟然成型。

    高眉娘一边绣一边说:“打子针不算什么秘密针法,但练到深处,也能生出巧妙的变化,关窍有二:一是索子落绣地时要避免露出针脚;二是打结的时候用力要匀称,这样才能避免打出来的圆子大小不一——正所谓‘索子落地藏针脚、打结匀称无大小’。”

    可是索子落地针脚如何藏、打结的时候如何用力才算匀称,这就不是言语能说明的了,功夫练到深处,神而明之——存乎一心表之于手,黎嫂的绣艺是十几年来自学的,她虽然下了苦功但苦无名师指点,都是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然后自己暗中琢磨,何曾有过一个大高手拿着她刺绣中难以突破的缺点弱点来手把手地指点?

    这时且听且看,看得入了神,而高眉娘所说口诀更是赶紧记着,耳朵唯恐错过一字,眼里唯恐错过一针,刚才流下的眼泪干了都没顾得上。

    直到高眉娘演示完毕将孔雀手帕递过来她都还没回神,拿着手帕不停地琢磨刚才的针法和口诀,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大声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这一针要怎么下了!”

    一抬头,却发现高眉娘身边已经围了七八个人,原来她失神的这段时间,高眉娘已经指导了三个绣工,这时正在给一个学徒指点直扭针里的扭针该怎么落——这直扭针乃是刺绣针法里基础里的基础,学绣的人几乎第一天就会接触,但这时再听高眉娘的讲解,看她为那学徒解说如何用扭针绣水波,每一针都是基础针法,但每一针都准确到完美无缺。

    “用这扭针,要记住这四句口诀:‘或横或直或曲线,起针由下或右端,绣线微拧针贴紧,针脚遮盖有妙方。’”

    高眉娘一边念着口诀,一边似慢实快地将波纹给绣了出来,那个学徒拿过绣地后大喜叫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一直不懂这一针怎么绣才好看,现在懂了,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高眉娘道:“我不习惯人家叫我师父,若不嫌弃,便唤我姑姑吧。”

    那学徒忙改口:“谢谢姑姑。”

    这时高眉娘抬头望向黎嫂,黎嫂的腰杆不自觉地就弯了弯,就听高眉娘说:“你刚才那句话,说的不对。”

    “啊?”黎嫂都不记得刚才说什么了,一心只想着针法。

    “对我们做刺绣活计的人来说,单子从来都不是根本。”高眉娘举起手来,两指间一根绣花针在阳光下闪出微弱的光芒,但这微弱的光芒却能挑动所有刺绣人的心,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双手上的功夫,才是我们的根本!”

    “这双手上的功夫……才是根本……”

    黎嫂怔在那里,好一会,才说:“是……高师傅……姑姑说的是!”

    刘婶道:“高师傅技艺高超,又愿意指点我们针法,我们能跟着您学刺绣,那是老天爷塞银子进我们口袋了。往后高师傅让我们干什么,我们便干什么。”

    几个刚才被指点过的绣工、学徒应声叫道:“不错,我们愿意跟姑姑做活。”

    林叔夜画的那个大饼她们不知道自己吃不吃得到,但眼前这位高师傅传授的刺绣功夫,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旦功夫学到了手,那就是谁也抢不走的饭碗,几十个人谁也不曾见过有人能将刺绣针法解说得这样清楚明白,便是天底下有别的这般高手,自己又哪有福分再遇到一个愿意这样仔细教导自己的?何况在这里做活又有工钱保障,还能跟着学东西,天底下还去哪找这样的好事?

    原本林叔夜是正常风波的核心,但高眉娘一出手,焦点不知不觉间就转移到她身上去了,林添财绕到林叔夜身边低声道:“这娘们,嘿,真有两手!”他这下佩服了,不是佩服刚才高眉娘展现的刺绣功夫,而是佩服高眉娘的教学功夫。

    他想起高眉娘一线四分、隐线成蝶的神技,这些绣工要是能学到个三成,去到外头哪里还愁出路?又忍不住喃喃道:“这些绣工遇到她,也是她们的福分!”

    就在这时,吴嫂忽然恢复了力气,猛地大叫一声扑向高眉娘,等林叔夜林添财反应过来,吴嫂已经扑到高眉娘跟前,高眉娘虽然急闪,却还是被她扯下了面罩,她赶紧别脸捂住,那一瞬间却还是让众人看到了那半张极丑怪的脸来。

    吴嫂被按在地上了却哈哈大笑:“原来是个丑八怪!原来是个丑八怪!哈哈,哈哈!啊!你们干嘛踢我!你们干嘛踢我!”

    黎嫂心里却难受极了,心想:“怪不得她老带着面罩,若我长成这样,也得天天戴面罩了。”

    好些人心里亦如此想,她们刚刚受了高眉娘的指点恩情,心里已认她为师,所以见到高眉娘脸丑,反而心生怜悯,对吴嫂的行径更加鄙夷,好几个绣工忍不住过来踩了吴嫂两脚。

    林叔夜赶紧捡起飞凰面罩,走过来递过去:“姑姑。”用身子遮住了让她戴好。

    一场逼宫的闹剧以所有人没想到的结局落下帷幕。黎嫂被高眉娘的针法折服,愿意拜她为师,高眉娘却没有正式收徒的意思,不过也没阻止黎嫂等叫她姑姑。

    吴嫂被林叔夜赶出绣庄,林添财目光毒辣,三言两语将吴嫂的两三个心腹也抓了出来,一并驱逐。但这样一来,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绣庄人手就更短缺了:只剩下两位师傅、二十二个绣工和七个学徒了。

    林添财说:“学徒哪里都有,绣工也好招,就是刺绣师傅不好挖。”

    刺绣师傅已经算是有一技傍身的了,要么在别的绣庄干的好好的,要么是自己在家里接活乐得自在,以凰浦绣庄如今的底蕴想要招人,那是不容易的。

    这时刘婶道:“我倒是认识两个师傅,一个住在番禺,一个住在沙湾,手底下都有真功夫,就是……就是都有些与别不同,不知道庄主愿不愿意要。”

    林叔夜问道:“这两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刘婶道:“番禺的那个叫黄娘,今年三十岁,没有右手,是个独手绣娘。”

    林添财愕然:“独手?一只手也能绣花?”

    刘婶道:“可以的,绣的比我好。就是别人老觉得她脾气古怪,又是独手,所以大庄不愿意要她,她也宁可自己在家接些散活。”

    林叔夜道:“只要有功夫那就行啊,刘婶帮我请来。沙湾那位呢?”

    林添财笑道:“不会是没了一只脚吧?”

    “没一只脚,反而不妨碍刺绣了。”刘婶说:“那一位……是个男的。”

    “男绣工?”

    男子做刺绣也不是没有,只是被人看不起而已。一些绣庄规矩森严的话,也不愿意要,觉得“有乖伦常”,甚至有些绣庄觉得不吉利。

    舅甥俩面面相觑,随即林叔夜一笑:“那也没问题,到时候不跟女绣工住一块就成。”

    刘婶又说:“这两人的脾气都有些怪异,我让三根去叫的话,他们未必肯来。”

    林添财道:“让三根带路,我去请。”

    舅舅去后,刘婶又说:“昨日高师傅跟我说起,她有些用具需要打磨,比如针刀。另外还需要进一些特别的绒线。高师傅还说,市面上普通的绣具、绒线,不一定合她用。”

    林叔夜一凛:“这可是大事。”他亲眼见过高眉娘施展非凡针法,想必那些经得起一线四分的绒线也绝不普通,至于那些隐线更是特别。至于针刀,肯定也不是市面上普通人能造能修的。

    刘婶道:“高师傅说,她自己虽然能磨针,但接下来的心力不能放在这上面。”

    林叔夜忙道:“这个当然!却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可以帮忙打磨绣具的高手。”

    刘婶说道:“要打磨这些特别的绣具,别人不行,幸好我还认识一个人,叫胡天十,恰巧,那人住的近,就在南海神庙后面的茅屋。这人脾气更大了,而且跟我有些牙齿印,我去了恐怕事情不成。”

    林叔夜道:“只要有门路就好,你不方便,便我去吧,让喜妹给我带路。绒线呢?刘婶有门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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