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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 7 章

    皇后还未现身,请安不算正式开始。但放眼众妃,也没谁和柔妃这样肆无忌惮,一来就在这凤藻宫中高声咄咄,当众就给人个下马威的。

    柔妃的这一嗓子泼进耳朵,也让孟绪眼中的慧嫔忽然与一桩尘缄的旧事有所重叠。

    也算不得太旧,依稀是去年春天的事。五监之一的军器监监丞越槐时被人检举,竟私下贩卖弩甲图纸给雍朝旧部。那些蛰伏的前朝余孽原本妄图谋事再起,最后却因这个案子提前顺藤摸瓜地被找到,连根拔起。因而这个案子在江都也算轰动一时。

    虽然越槐时声称并不知道买主的身份,只是图财,还是被以通敌谋逆之罪论处,其人也被斩首。谋逆之罪,本该九族株连,但最后法外开恩,判了个举族流放。

    除了越氏在宫中的一个女儿。

    当时还有人说,本来越氏早几年就有意让另一个女儿嫁入东宫,不知为何却又迟了几年,等今上登基,永新元年,才换了现在的越氏女入宫。

    想来,也就是慧嫔。

    慧嫔见孟绪身后站的是琼钟,了然地朝孟绪点了点头,便低下了眼。

    孟绪看得出,她虽有些难堪,却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像是对这种处境早已习惯。

    众妃之间原还有闲谈的,这会儿也都闭紧了嘴,生怕柔妃这炮仗冲着自己来。

    柔妃心气顺了些,步态娇娆,自顾自朝离上首最近的位置走去,石榴红的罗裙夸艳如火,逶迤了一地。

    左右以左为尊,她坐在了靠右边的位子上。

    左边坐的则是东宫时就在的陈妃,眼下正代皇后掌摄六宫理事大权,宫中如今就只这两妃。

    相同位份的妃嫔,有封号者更尊半阶。按理说以柔妃的性子,即便对方主理六宫,可既比她少了个封号,那就断不能盖过她去,偏偏陈妃却是主动推拒了封号的,柔妃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据说当初陛下原要赐下“荣”这个封号,但陈妃再三叩首,说自己进宫只为光耀陈氏门楣,若是冠以荣字,恐世人乍听之下,只知她是天家妾,不知她是陈家女。

    陛下竟也当真收回了成命,成全了她这份气性。

    除此事外,陈妃一向知书达理,规矩极好,侍上御下,无不讲一个礼字。懿范淑德,堪为后宫女子表率。

    等柔妃坐在了另一边,与自己相去不远,陈妃才温声劝诫道:“你何来这样大的火气。她父亲再罪无可赦,她也是陛下的慧嫔。陛下都留下了她,你又何必处处不肯相容呢?”

    “还不去沏盏茶来,”柔妃没搭理她,只吩咐凤藻宫的侍女,“来时路上让人冲撞了,半天才过来,都快晒得本宫渴死了。”

    以往按例都是等皇后来了,人到齐了,再统一上茶的,陈妃重规矩,柔妃便偏要越这个规矩。

    陈妃看出了她的用意,对进退犹疑的侍女道了声:“去吧。”

    若是不去,回头柔妃恐怕要借机诟病,凤藻宫连一盏茶也不愿意拿出来待客了。

    陈妃让步,柔妃这才笑吟吟看过去:“陈妃娘娘果然对谁都体贴好心。可要本宫说呢,贱种就是贱种,非但骨子里流的是叛贼的血,被那样的父亲养大,心必也是歪的。难道做了陛下的慧嫔,就能撇干净血脉出身了?断没这个道理。否则陈妃娘娘,怎么不安安心心做陛下的荣妃,反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姓陈似的。”

    柔妃越说越无状,更以陈妃最在意的门庭相辱,不留半点情面,陈妃袖下的手微微攥拳,突起青筋。

    但她自恃身份,自不能如柔妃一样口出狂言,反讽回去。柔妃又与她同阶同品,她也不能轻易降下惩责。只正身危坐,不再看柔妃。

    柔妃却仍不肯熄声哑火,端起侍女新上的热茶,一手端着茶托,一手慢悠悠揭盖,嘲叹道:“现在还真是谁都要拿陛下来压本宫了。”

    “既然陈妃娘娘这么劝本宫了,那本宫也劝劝你,往后若没那个本事,陛下都不管的人,你就别操那个心!”

    孟绪目敏眼快地注意到,当柔妃说到那句谁都要拿陛下压她的时候,很明显有几束眼风朝自己投了过来。

    看来是早已知道昨日她与柔妃在水榭中起过口角。

    怪不得昨夜她承幸,今日却没什么人呛到她跟前。要知道,往往前夜承宠的女子,总是容易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日的水榭叫宽春榭,是最靠近宫室群的观景点之一,虽然环境清雅,却并非人迹鲜至的地方,不远处就有莳花、扫洒的宫女太监。

    且水榭四面通透,她和柔妃争论的声量又不小,恐怕说了什么,早便传了开去。

    这也就是孟绪当时会出手帮樊氏的另一个原因。

    柔妃是这宫里最不好相与的人之一,现在,借柔妃之事,旁人也就知道,能同柔妃过招还胜她半子的孟绪,也是个不好惹、不好欺负的人。

    人都是欺弱怕强的,孟绪从未想过要藏拙。

    她虽不介意与人斗志玩心,却也不想什么蛇虫鼠蚁都往眼前来凑。当她还没有足够的身份和宠爱能让旁人畏避的时候,她就得让别人忌惮她这个人本身。

    若是未有昨日之事,也自然会找别的机会。

    至于樊氏领不领情,那反而是最最次要了。

    那头,柔妃一再喋喋不饶,陈妃终于忍无可忍,端庄的容态有了一隙罕见的裂缝:“够了,慧嫔有没有资格同你同室而坐,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本宫要管的也不是慧嫔,而是你——挤兑宫嫔,不容异己。”

    陈妃素来和气,难得动怒。

    柔妃啧啧称奇:“陈妃娘娘若想管我,怕还得再努努力,起码让皇后娘娘多为你美言几句,先混上贵妃之位?”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眼看宫里仅在皇后之下的两个最高位针锋相对,即便原本还对孟绪和樊氏颇感兴趣的妃子们,也没那个闲情逸致调侃什么了,一个个都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似的。

    倒是素来温婉谦卑的慧嫔,竟在这时起身。

    她对众人行了个礼:“各位姐妹见谅,皇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在这里,怕要扰了她清净,就先失陪了,回头再向娘娘告罪。”

    而后径自离坐。

    众人不免感慨,慧嫔承了皇后大恩,这才得以苟全一命,而今见情势越演越烈,为了皇后殿中少生是非,主动站出来,也是个知恩的。

    不过她虽说得委婉,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谁心里不是门清,要扰皇后娘娘清净的分明另有其人,只是谁也不敢说。

    慧嫔这一走,柔妃没了发作的理由,终于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皇后也终于服完今日的第一帖药,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孟绪和众人一同起身看去,皇后的着服不算多华艳,今日青青盈盈的一身,衬得她面庞吹弹可破,像是上等的釉胎,没有一点瑕疵。

    只是,她气虚体弱,即便用上好的胭脂粉黛妆画,也难掩那股摇摇欲坠的苍白之感。

    在宫里资历深一些的人便知道,皇后身形单薄,故而一贯不爱繁重的衣饰,是怕自己身骨撑不起来,反倒显得消疏伶仃,更不威严,索性就穿得让自己轻松好过一些。

    皇后抬手让大家免礼,坐在了那副巍大的山水座屏前:“宫里来了新妹妹,孤还不曾认得。”

    孟绪和余下的七人便又起身朝皇后行了一遍礼,各自报上了名姓。

    轮到樊氏的时候,她那一双红了一圈的肿眼睛终于堂而皇之、避无可避地现露在人前。

    显然是刚刚哭过。

    座次较靠前的耿贵嫔惊讶道:“樊才人可是新秀中头一个被拔擢的,可怜见的,怎么哭成这样,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曾?”

    皇后:“樊才人,若有什么苦楚,但说无妨。”

    柔妃原本兀自转弄着红玉镯子,这才抬起头,笑了一声:“便是这丫头在路上冲撞了本宫的辇驾,差点叫本宫摔着了。本宫念着她才初入宫,又得陛下看重,只罚了她身边侍主不周,没能善加劝谏的奴才,想是樊才人感恩戴德,感动哭了罢?”

    皇后冷冷道:“孤不是问你。”

    不同于陈妃的善眼慈眉,皇后除了对陈妃,一向是对谁都不多给好脸色。

    柔妃还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怕把她那副病骨头气散架了,到天子跟前也没法交代,只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了。

    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樊氏只好颤颤地上前一步。

    她模样清冷柔和,像是生在水乡的女子,自烟波江上一舸而来,如今婉婉颦眉,眼添雾气,更是我见犹怜。

    “娘娘,柔妃娘娘说的是,都是妾不好,在路口走出来时刚好遇上了柔妃娘娘的车驾。”

    说着就又要掉眼泪。

    皇后本就没真的打算为她做什么主,又见她懦弱多泪,怕得罪柔妃,竟连好好直陈委屈也不敢,还要拐弯抹角惺惺作态的,顿时没了兴致,挥手:“既无冤屈,就归座吧。”

    看来这朵朝颜花,全不及上一朵。

    这时,同样是日前新进宫的虞才人忽而出声,扬着黄鹂似的一把尖嗓子:“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樊才人原就是个爱哭的。刚进宫这天,妾本想与樊才人亲近亲近,闲谈几句,可还什么都没说她就哭了,妾当时可慌了,生怕众目睽睽之下,别人当妾欺负了她呢。”

    谁料皇后油盐不进地肃声道:“樊才人既不喜同你亲近,你便也少凑她跟前去就是,该好好想想,如何同陛下亲近,这才是你的本分。若能像孟美人一样,及早侍上,也就能早些为天家开枝散叶。”

    她一听便知这劳什子才人也是满肚的花花肠子的,既想向她示乖,又想对柔妃卖好,这会儿更加意兴阑珊,对新秀的兴趣都消耗殆尽了。

    虞才人面色一僵,讪讪点头:“是,妾晓得了。”

    座中不乏幸灾乐祸的,也就是刚刚进宫的妃子,还没摸清楚皇后的脾性,才敢在这种时候冒头吱声了。皇后就是这样,从不给人情面。

    不过,因皇后提起了孟绪,倒是让人得以顺着将话题引到了孟绪身上。

    耿贵嫔笑道:“一晃竟都这么久了,我刚承宠的时候,也和孟美人一般大呢,第二天陛下赏了一大堆金银珠宝,给我稀罕坏了,差点抱着睡觉。”

    忽又掩口:“瞧我,孟美人虽未得什么赏赐,也不必懊丧,这次在陛下跟前表现得不好,下次加把劲就是了。”

    耿贵嫔一身珠光宝气,人也丰满匀称,看起来颇有福相。如今柔妃之下,就数她宠爱多些,因而向来每次请安的时候,也是最活络话多的几个之一。

    每次也有不少愿意拥趸附和她的人,耿贵嫔颇为享受。

    可这次她说完,竟是一时满室皆寂。

    耿贵嫔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听皇后道:“你若实在想动口,便多喝些茶。”

    “是……”

    孟绪也没想到,今日唯一一个出声想寻她不痛快的人却是个有些实心眼的。

    上一刻皇后才夸了她,教旁人多和她学学,耿贵嫔紧跟着便来讽刺她不得圣心,这不是意指皇后言之有误,公然拂了皇后的面子?

    不禁有些失笑。其实进宫以来,孟绪虽不想承认,却是不得不承认,她一直未敢松懈,一直在钻研思忖。便是刚进凤藻宫的时候,她也在打量宫中的布置,譬如那扇摆在正正中间、主座背后的山水立屏。

    屏上,以金粉勾描过山水的边廓,除此之外,着色都是以青绿、深赭等素雅的水墨用色为主。高贵又清简。

    所谓龙章凤藻,自来能用以点饰坤仪的图样何其繁多,各有奢丽,此处却偏偏择用了最为疏旷清拓的一类式样,可见其人品性颇高,兴许还有些不与群芳同梦的意味。

    当时皇后还未至,孟绪便只能这样,先假借殿室的用器陈设,来揣度主家人的趣致,至少也不算是无迹可循。

    这一刻,却着实是教逗笑了,忍不住松展眉头,尽数忘却了那些营营算计。

    听说耿贵嫔也算得宠,倒也不是没有过人之处。

    因而,孟绪将手边的茶奉起,主动将此时的冷场打破:“嫔妾多谢耿贵嫔娘娘教诲,该敬您一杯茶。”

    皇后让耿贵嫔让多喝些茶,孟绪便敬耿贵嫔一杯茶。

    耿贵嫔出声无人敢附应、捧场,她便大大方方领谢她的诲言,教她面上不太尴尬。

    虞才人方才不是想踩着樊氏这块踏脚石,对皇后、柔妃示好,却适得其反么?

    那孟绪就逗逗耿贵嫔,也顺道教这位虞才人睁大眼睛看看,如何才是让两头满意。

    没记错的话,虞氏还讽刺过樊氏的出身……

    蓬山宫的人,怎么也不是可以随意欺凌的罢?

    至于柔妃——

    孟绪也知道,柔妃大约是昨日被她气的狠了,才会到处发作。原本陛下选的是她,柔妃应当可以选择搓磨樊氏,怎奈樊氏也得了一道晋位的旨意,在探明陛下心意之前,两个人她都不好冒然动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对着樊氏的宫女发难。

    还有慧嫔。

    每三日都要到凤藻宫请一次安,柔妃固然是一直看不顺眼慧嫔,此前却未必这样容不得她,今日多半不过是寻个由头泄气。

    慧嫔大约是受自己牵累。

    孟绪难得生出了几分愧疚。知道慧嫔日子不好过,从凤藻宫回来之后,就让人理出来些日常的器用之物,准备送去麟趾宫蘅兰轩。

    念及琼钟必定挂心旧主,特地让琼钟去送。

    谁知琼钟直直一跪:“奴婢替慧嫔主子叩谢您的恩情,可这东西,奴婢不能送,奴婢怕害了您……”

    孟绪却笑:“若是,我能让她的日子好过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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