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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蓬山宫的主殿瑶境殿,住着陛下的善婕妤关氏。

    按理说,只有九嫔以上才能居一宫主位,统摄一宫事宜,可孙嬷嬷说起过,这位善婕妤入瑶境殿,却是陛下破例恩准的。

    陛下曾经亲自提笔,为瑶境殿著匾,写的便是“蓬山瑶境”四字,从此,蓬山宫的几处偏阁都封门不开了,独留下瑶境殿一处居所,竟如同把整座蓬山宫都赏了善婕妤似的。

    蓬山瑶境四字,也似乎被这丰浓的圣眷天恩,抹染上了旖艳夺人的丽色,一说,就要勾得人心痒眼热。

    只不过陛下的恩宠来的快去的也快。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宫里就好像没了善婕妤这号人物,陛下忽然不再提起,善婕妤也称病极少露面,蓬山宫的门阶自此生尘。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不喜欢听到的名字,谁也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提起。渐渐的,就是谈起宠妃,也没几人会记起善婕妤了。

    但听孙嬷嬷这样特意讲起,孟绪总觉得这位善婕妤也许是真正靠近过圣心的人物。

    可不管如何……好端端的,此番为何竟将她分去了蓬山宫?

    孟绪一时想不明白。孙嬷嬷提起蓬山宫时的那语气,也不像是知情的。

    和她同样被分来的,还有那位模样清冷可怜的樊选侍,赐住在西边的青鸟阁。

    两人在进门的时候撞见。

    孟绪暂时无意和樊氏过多交谈,生怕说两句就惹她吞声忍泪,仅仅同她点了一点头,就要往东边的月下阁走去。

    倒是这位樊选侍,竟一改在中安殿不开尊口的做派,主动迎了上来。

    “孟姐姐……”见孟绪停下步子,她怯怯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美人和选侍中间差着好几阶,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也与商人养女有着天渊之别,若换做别人,一上来便听到这样的称谓,多半要觉得她是攀附。但孟绪向来不太在意这些。

    她虽对樊氏不算有好感,仍道:“大家同年同日为宫嫔,自然是可以的。”

    樊氏似被鼓舞,走近了些,欲言又止地道:“姐姐可听说过蓬山宫的事?”

    孟绪只装糊涂:“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樊氏左右顾望了一下,用罗袖掩住口,眼神向主殿的方向一瞟:“主殿,就是瑶境殿的那位善婕妤,原是舞姬出身,却在两年之内累晋婕妤,一度风头无两,当年可比柔妃娘娘还要得宠,只不知为何突然又被冷落了。”

    孟绪示意她说下去。

    樊选侍同孟绪对视一眼,见孟绪一副颇有兴致的神色,压着声道:“姐姐可知,蓬山宫其实一向是不给别的妃子住的。也不知道今次怎么就让我们住进来了,一开始你我明明不是往这儿分的。”

    孟绪笑了:“选侍的消息倒很灵通,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呢。”

    她确然起了兴致,只不过现在更多的是对樊氏这个人的兴趣。人前她一副软弱可欺,难成气候的样子,现在又主动攀谈,对宫里的情况还似知之甚多。

    樊氏急忙否认:“这些事宫女太监都知道的,妾出身不好,心有惴惴,这才多费了些劲打听……还以为陛下突然改了主意,是有什么深意。”

    既是突然改的主意,可见此前樊氏也不知自己会住青鸟阁,那么又如何提前打听蓬山宫的事呢?

    可见心有惴惴是假,了如指掌是真。

    孟绪琢磨过樊氏的话,正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溜串的脚步声。

    原来早就候在月下阁的仆婢们中有眼尖的,这会儿已看到孟绪来了,齐齐出来迎接自家主子了。

    樊氏一看这阵仗,往后退了一步,赧颜道:“妾身是不是耽搁姐姐安置了?”

    “都怨我一时没了心骨,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她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礼:“妾身就先不打扰姐姐了,这儿的屋子久不住人,虽必定好生打扫过,但毕竟落灰久了,姐姐记得多开开窗。”

    字字声声,柔情似水。

    孟绪也笑着回礼,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樊氏其实还想说些什么,几度试图开口,到底顾忌此时人多,腰肢袅袅地离去了。

    *

    新人进宫的头两日,皇后特地免去了众妃定省,留给大家拾掇安顿。事实上她身子骨不好,宫里也只需每三日觐见问安一次即可。

    蓬山宫主殿的那位,又常日都闭门谢客,诸事不问,一早就派宫人知会过,不必新人拜见。

    如此一来,孟绪本以为这几日都该要在偷闲中过去,倒也乐得轻松。没想到,下午就迎来了太极殿的人。

    来的是御前伺候的周锦,说是有口谕要带给新主子们,这会儿正在主殿前等着。

    临出阁门前,宫女琼钟低眉小声地在一旁提醒孟绪:“周公公是总管大监隋安公公的徒弟。”

    这是怕孟绪初入宫闱,不晓得周锦的身份紧要。

    孟绪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能对主子上心的下人,终归是好的。

    西边青鸟阁的樊选侍稍落迟了一步,等她也到了,周锦才笑吟吟同两人开口:“陛下说了,现在就是民间也不兴盲婚哑嫁,因而请各位主子都挑一件代表心意的小物呈上去,明夜该召谁,陛下就有数了。”

    当今天子不是重欲之人,听说一个月内进后宫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

    但新妃入宫的第二日,循照以往的惯例,是必定会从中召幸一人的。

    这是给新人们的机会,若错过了,何时承幸便不好说了。

    孟绪将人好生送走,走之前还给周锦塞了片薄薄的金叶子:“公公阖宫传旨,奔波辛苦,我请公公喝茶。”

    周锦本想推拒:“美人太客气了,奴才不辛苦,为天家办事,哪会觉得辛苦。”

    孟绪檀唇一弯,轻轻笑起来:“公公不觉辛苦,自然是公公的心意,我怕公公辛苦,也是我的心意。”

    这一笑,简直把周锦看得呼吸都忘了。

    他自问在宫里当差,也见识过不少美貌的女子,娘娘们燕瘦环肥,本就都是人间殊色,可这还是头一遭,竟有一种心魂都要被摄去之感。

    孟绪的长相其实美得很有锋芒,因而天然便有一股拒人于外、不好攀近的气度。

    唯有在笑时,饱艳像红樱桃似的唇稍稍勾起,才让人觉得神女切切实实下了界来,正眷睐着凡间。

    周锦不动声色收下了那枚金叶子,倒不是真的看得晕晕然了忘乎所以,而是他如今已确信,这位孟美人,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就凭这张脸,也不可能埋没了去。

    他何必拂了人面子?

    这头周锦才一走,那头樊选侍又不像他在时那般的噤口哑言了,赶在孟绪转身离去之前将她唤住。

    “孟姐姐……”

    孟绪抬眼看她:“怎么了?”

    樊选侍抬手小幅度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将她拉到一边:“孟姐姐,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陛下是不是又念起善婕妤的好了,想利用我们重新打开蓬山宫的大门,好打破和善婕妤的僵局啊?”

    “我们要不要找机会去见见善婕妤,劝劝她。回头见了陛下,也好让他知道善婕妤过得好不好。”

    孟绪终于明白为何她对这位樊选侍始终生不出好感了。

    中安殿上形容无状便罢,若按照她那时表现出来的性子,她见到自己,理当怯退不前,尽力避开才是——

    她太矛盾,也太急了。

    好似很急着笼络孟绪,可是中安殿上如云贵女,她都不曾急于攀附,反而畏如虎狼。孟绪自问家室不算显赫,位份也不是最高。

    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是她所图的呢?

    至于她方才说的话,在孟绪看来更像是因病急乱投医、过分揣测。是她当真多思,又或者……是想诱导旁人多思呢。

    “选侍好似很在意忽然被分到了这里?”孟绪委婉道:“‘翩翩三青鸟,王母使也。’你住在青鸟阁,有这想法倒也算应了这名字。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在这后宫,若他想要台阶,平地也会长出台阶来,何须如此行事?退一万步讲,即便他真有深意,也不是你我该揣测的。既来之,则安之,选侍别弄巧成拙了。”

    樊选侍似乎没想到她会反过来劝自己,怔怔地看了孟绪一会儿,点头:“好,姐姐说的有理,我听姐姐的就是。”

    孟绪面色和缓了一些:“今天早上在中安殿,我见你脸色不好,是她们欺负你了?”

    “原来姐姐那时就注意到我了……?”樊选侍垂睫,又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虞才人说、说我是瘦马,是下贱的人,我……”

    樊氏眼尾骤然挂上了一珠晶莹的颜色。

    孟绪递给她一方素巾,让她不必再说下去了,她还不至于要人再难堪一回。

    樊氏抽噎了两下,边拭泪,边带着哭腔道:“她也没说错什么,是我自己还有几分未磨平的心气,姐姐切莫为我出头。”

    “别这么想,进了宫,大家都是一样的。”

    孟绪脸上的笑色一直到两人别过后才淡去。

    诚然,樊氏虚伪,可孟绪待她也同样不真。

    在这宫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又有几个没几张趁手的面具呢?

    *

    今夜,月下阁的烛火早早熄去了,莲盏里只有凝冻的一盘蜡泪,在窗月的流照下,像是剔透的红玉。

    如今在内间近身伺候的就是琼钟和簌簌两人,琼钟见孟绪已睡下,想要进来替孟绪掖一掖被子,毕竟春日未深,天气还有些清凉。

    脚步才迈开,又被簌簌拦下:“主子喜欢躺在床上想事情,这会儿许还未睡着呢,别扰了她。”

    于是两人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夜色越发深沉寂历。

    孟绪确实还醒着。

    躺在榻上,她脑中翻来覆去都是孙嬷嬷今早的话。孙嬷嬷可是为数不多历经雍、梁两朝的人,能在后宫的大清洗中善身而存,她的话,不可不重视,远比樊氏的作为更需琢磨。

    孙嬷嬷到底想用柔妃的事告诉她什么呢?

    孟绪隐隐有了个念头。此时虽已无从验证孙嬷嬷的用意,却可以试着去推敲,陛下为何要借对妃子的偏宠去起用她的家人。

    这么一来,还真教她品匝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孟绪的父兄皆已战死,母亲身骨也不健朗,孟家如今算是个只剩孤儿寡母的空架子。可父亲当年的许多好友,都是一起打天下的过命交情,仍时常也会与孟家走动往来。

    他们将孟绪视若己出,言谈时,也不会避着孟绪。

    因而孟绪曾听他们感慨过,陛下当政以来,决策的施行其实都是有些艰难的。

    朝中的大臣未经换血,大部分都是先帝在时就委任的,对陛下许多想法常常颇有异议,常要在对立面去指出各种弊病。

    无他,只因陛下实在太过年轻。

    先帝三十六才荡平雍室,打下江山,前雍的几位皇帝上位的时候也大多年过而立。然而今上登基之时,却将将弱冠之年。这样的年纪,就是在官场也是过分青嫩的。

    年岁既小,又是即位不久,还不曾有什么实绩,老臣们便总认为他的政见不够成熟,甚至,就连孟绪的那几位叔叔也是这么说的。

    可大臣们会对天子的政见指手画脚,却不会对天子的心意多加劝阻,天子有任性的权力。

    换言之,起用前朝的废臣或许诸多掣肘,一旦换作为了宠爱的妃子提携她的家人,事情竟反而简单了起来,连朝上对阵辩谈的功夫都省了。

    孟绪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一丝真相,心跳声都倏然快了些许,像是绽破乌云的春雷,密密急急,砰然作响。

    先是礼聘时一改前人做法,先问过当选的贵女们是否自愿入宫,又在点寝前令新妃上呈物件,以物择人。桩桩件件,无不表明着,如今这位陛下,远比她早先以为的更有意思。

    与聪明人对弈,可比同一个愚人周旋,来的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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