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谢见君一路脚步飞快,待走到集市,后背上已然漾起了薄薄一层细汗。

    赶着这会儿路边的商贩还不算多,他顾不得歇口气,先行占下了一处小摊位,这位置四通八达,不管是哪个方向过来的村民,总能第一眼就瞅见。

    安顿好后,他搬来一块平整些的石头,把盖着白棉布的豆腐往外一搭,自个儿往地上铺了层破布,席地而坐。

    没多时,路上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妇孺老太挎着小竹篮慢悠悠地转过来。

    “婶子,要豆腐吗?新出锅的豆腐,还嫩着呢。”,见有年纪稍大的妇人朝他这边张望,谢见君忙招呼道。

    那妇人听了动静,立时往这边走了两步。

    谢见君将盖在豆腐上的白棉布揭开,沿着边缘切下一四方小块,油纸垫着,递给那妇人,“婶子,您尝尝。”,这卖吃食的,嘴上说得再动听,赶不着让客人自个儿尝尝味道。

    那妇人显然是有些兴趣,又见谢见君用油纸垫着豆腐,心里好感更深,接过油纸小口抿了块,这卤水点的豆腐,韧而不硬,鲜美可口,可真是不错,当即,她让谢见君给称上二斤。

    “婶子,一共是四文钱,您且拿好。”谢见君过称的时候多搭上一小块,虽没多重,但那妇人瞧了,笑弯了眉眼,连连夸他是会做买卖的。

    谢见君笑而不言,添上这二两豆腐算不得多,之后他要常来,能给自己拉个回头客也是好的。

    送走妇人,接连又有人家凑了过来。

    谢见君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意,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偏偏又嘴甜得很,舍得给前来卖豆腐的人家添点利头,故而他这摊位前,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

    但也有人见他是个生面孔,不买他的账,还故意找茬挑刺,他也不恼,乐呵呵地去招呼其他人

    眼见着他的生意红红火火,就有人眼热,瞧不过去了。

    他这正给一哥儿剪碎银子称重呢,余光中瞧着一獐头鼠目的汉子,脏着手往白嫩的豆腐上摸,那豆腐角上登时就沾了一黑指印。

    他眉头皱了皱,忍着不适道,“这位大哥,我们家这豆腐是可以试吃的,您稍安勿躁。您这般上手,叫旁人见了,我这买卖还如何做?”

    汉子挑挑眉,呲着一嘴的大黄牙,不屑道,“我不过就是试试它墩不敦实,省得买回去缺斤少两的,净是些卤水。”

    “那您试着如何?我把您摸的这块,包起来?”,谢见君将“摸”字咬得极重。

    “这块豆腐都这么脏了,你还敢卖给我?有你这么做生意的!”,那汉子当即便不乐意了,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大伙儿来瞧瞧,这卖豆腐的黑了良心了。”

    “分明是你自个儿上手摸,一双手脏得跟泥窝窝里揣过似的,还好意思说人家。”,一旁刚称了五斤鲜豆腐,等着谢见君找钱的哥儿快言快语,下了汉子好大的面子。

    “关你屁事。”,汉子恼羞成怒,脏兮兮的手下意识背在身后。

    谢见君头天做买卖,不想多生事端,正要开口赶这人走。

    一眼尖的女子认出面前的汉子,“哎呦,王老五,你不守着自己的豆腐摊子,跑来小后生这摸人家豆腐作甚?怎么,见人家小后生模样俊俏,自己羡慕上了?”

    汉子本是见谢见君买卖做得火热,又瞧着他文文弱弱的好欺负,一时心生了妒意,特地跑来挤兑挤兑他,现下被这女子揭穿,半刻也待不下去,铁青着脸把看热闹的人群扒拉开,转瞬没了人影。

    谢见君无奈地摇摇头,本着做生意“和气生财”,也没再追究。

    “小后生,你甭搭理他,这王老五心术不正,又爱短斤少两,大伙儿都不爱去他那儿买豆腐。”,那女子也是个热心肠,出声安慰起谢见君来。

    虽是这般,但排队来买豆腐的人都有些退却,那王老五摸过的黑豆腐还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扎一众人的眼,谁也怕谢见君趁乱将这倒霉豆腐称给自己。

    却不想,谢见君拱手谢过替他出头的哥儿和女子后,快刀切去那块沾了黑手印的脏豆腐,转头丢给了大黄野狗。

    大黄野狗得了吃食,“嗷呜”一口,就叼着走了。众人可都看到眼里去了,狗叼走的那块豆腐,少说得有一斤呐,这小后生眼都不眨一下,倒也是真的舍得。

    舍不舍得,谢见君是知道轻重的,白扔这一斤豆腐,叫跟前的大伙儿都瞧清楚了,以免后面再有人揪着这事儿来寻麻烦。

    因着这小插曲,往后的买卖竟愈发顺利起来。

    摊前闲时,他也没干坐着等客,从竹篓里拿出自己抄写的书册,盘腿坐在破布上,借着明快的阳光,津津有味地翻看着。双手搁在外面,冷风吹着冻得通红通红,他也不在意,搓搓手,掌心搓热了便继续小声默着。

    来集市上摆摊的人,大多都是魁岸墩壮,不识几个大字的庄稼汉子,过往的女子头次见一清清秀秀的小书生,都忍不住瞧上两眼,捂嘴偷笑着,打他跟前过,若是碰巧被谢见君不经意间扫上一眼,便是臊得连耳梢都挂起红晕来。

    有胆大的哥儿,还壮着胆子凑上前去,问家里是否许了人家。

    谢见君先是一怔,继而点点头,温润的眉眼微微弯了弯,愣是把那哥儿瞧红了双颊,一脸羞意地退却。

    ————

    一上午闹闹哄哄的,竹篓里背来的豆腐竟还卖了大半。

    晌午一过,集市慢慢散了,余下的少许豆腐,谢见君便以“三文钱两斤,五文钱三斤”的价钱都便宜卖了去。

    手里捏着这沉甸甸的小布兜,心里别提多踏实了。

    他将家伙什儿往竹篓里一收,翻出走前云胡让他带上的杂面饼子,这饼子揣到现在,已没了刚出锅时的那般暄软热乎,他从小茶摊上要了碗热水,将饼子泡软,垫了垫肚。

    记挂着福生说的那走商卖纸的小贩,谢见君同邻里的小贩稍稍打听一二,便寻着了那人。毛边纸的纸质较之他从镇上买的稍显逊色,但一刀纸的价钱要便宜三文。他没作犹豫,立时买了两刀纸,又要了两只兔毫笔。

    置办完纸笔,这小布兜里的银钱就没了三十文。

    他打心里一阵肉疼,待这东西也愈发小心仔细,好似自己背着的,并非是这轻飘飘的纸册,而是自个儿那沉甸甸的前路。

    往回走的路上,他特意多绕了一段,找了间布庄。原是说好了要给云胡裁布做件新衣裳,这事儿他一直记挂在心上呢。

    村里人干活多数不太讲究,谢见君挑了一匹雪灰素色粗布,这雪灰耐脏,又衬得人精神,布料摸上去,厚实实的,并不剌人,想来穿在身上也是极舒服的。

    尚不晓得自己新衣裳已然在路上的云胡,这会儿正搬着木盆往河边走呢。谢见君临走前嘱咐他,若是洗衣服,就烧些热水来用,莫要去那河边,这天寒地冻的,河水冰得人直打颤。

    他虽是好好应下了,但也舍不得烧柴,这干柴都是谢见君去后山上捡来的,又一竹篓一竹篓背下山,还辛辛苦苦地劈好,跺在柴房里,现下已是齐腰高了,倘若被他拿来烧水洗衣裳,也太浪费了,河水是冷些,倒也无妨,村里人没这么娇养的。

    谢见君在许褚那儿读书的事情到底没瞒得住村里人,一众爱看热闹的村户,赶着云胡自个儿抱着木盆来河边洗衣服时,将人堵了下来,打听起这事儿来。

    云胡过往被人嫌弃惯了,村里人忌讳他命格不好,从不许自家孩子同他戏耍,故而长到这般年纪,身边也没个贴己的好友,乍然被一堆哥儿,姑娘围在中间,鸡一嘴鸭一嘴地探寻着谢见君读书的事情,他无措地站在原地,手指紧抠着木盆沿儿,骨节微微泛白。

    “干啥呢?人家夫君读书干你们啥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柳哥儿扒拉开人群,替云胡解了围。

    “问问咋了?还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了,人就先端上了。”先前被谢见君斥责过的阳哥儿心里还没咽下那口气,这会儿借由这事儿阴阳怪气地揶揄云胡。

    “他、他、我、”云胡声音发抖,垂着脑袋不敢同人对视,磕磕绊绊好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道道来,可把盼着看热闹的姑娘哥儿们等急了眼。

    “你这结巴,我我我、我什么我?我家养的母鸡下蛋都比你利索。”跟在阳哥儿身旁,同是来洗衣裳的哥儿撇撇嘴,说起话来更甚刻薄。

    “就是,那谢家小子不过一个傻子,居然还想读书?啧啧,别是白骨精想吃那唐僧肉,痴心妄想昏了头吧。”提着木槌,搁岸边石头上捶洗衣衫的三两婆娘扎成一堆,扯着嗓子大笑起来,哄笑声落在云胡耳朵里格外的刺耳。

    “不、不是。”饶是自己性子再是胆怯,眼下,云胡也听不得旁人这般诋毁谢见君,他涨红了脸,宽阔的衣袖下双拳紧握,咯吱作响,连嗓音都不自觉地高扬了几分,“不、不许你这么、说他!他不是傻子!他可、他可聪明了!”。

    河岸边霎时安静下来,只听着潺潺流水声自山间缓缓而过。

    习惯了云胡平日一副怯弱模样,就连走路都佝偻着背贴着墙边,如今见他这般动怒,众人一片哑然,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

    一腔愤懑之情尽数倾泻,云胡失了先前的莽劲,窘迫失措起来,他双手搅弄着衣摆,低眉盯着地上细小的蚂蚁洞,心里乱作一团。

    片刻,

    “哎呦,可是吓死我了,说话就说话,叫嚷什么,这是怕谁听不得呢。”阳哥儿身子往这边凑了凑,语气愈发古里古怪,叫人听了浑身不得劲。

    “听听听、听你奶奶个腿。”柳哥儿将手中木槌往盆里一摔,甩起的皂角沫儿溅了阳哥儿一身。

    阳哥儿脸色登时铁青,憋了口气正欲发作,被柳哥儿指着鼻子骂过来,“你这阴阳怪气给谁看呢,你嫌弃云胡嫁的是傻子,可人家那口子知道心疼他夫郎,下地干农活多数都是自己扛着锄头来。你那夫君聪明,这收豆子,下麦子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反倒是回回都少不的你!”

    河岸边的众人齐齐笑作一团,阳哥儿那口子是个懒汉,平日里洗衣做饭干农活几乎都是阳哥儿一人操办。按理说,大伙儿本是同情他的,但架不住阳哥儿嘴碎,成日说三道四的,啥事都爱掺和一脚,村里人都烦他,这会儿连先前同他一道嘲笑云胡的哥儿都不吱声了。

    阳哥儿说不过他,掉头狠狠地剜了云胡一眼,气得扬长而去。

    柳哥儿冲他落荒而逃的声音使了个鬼脸,将呆呆懵懵的云胡拉到自己洗衣裳的地儿,“喏,云胡,你就在这儿洗,我看哪个碎嘴子,还在这儿乱说闲话。”

    “谢、谢谢。”,云胡结结巴巴地向柳哥儿道谢,方才若不是他给解了围,自己这笨言拙语的,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呢。

    “没事,这些个烂话你甭往心里去。”柳哥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同阳哥儿不对付,每次碰了面,总要挤兑两句,也是习惯了,如今不过是顺手帮忙搭个腔的事儿,但见云胡神情僵硬,一脸的不自然,他跟着又说道,“下次若碰着阳哥儿他们,只管开口叱骂便是,像你方才那般凶悍厉害,保准他们不敢再继续造次,这帮人就是欠儿,净挑些好人家来欺负。”。

    云胡紧抿着嘴,讪讪地点头,方才那一瞬,只怕是已经用尽他毕生的勇气了,幸得柳哥儿没笑话他,否则他真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俩人结伴浣洗完衣裳,端着木盆往家里走,柳哥儿直率,又是个自来熟的话痨子,一路上拉着云胡,同他扯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大多时候,云胡低垂着脑袋,细细听着,偶尔会出声附和。

    “云胡,你快看,那是不是你家那口子?”柳哥儿正说着,蓦然顿住脚步,拍拍云胡的肩膀,朝不远处向他们走来的人,努努嘴。

    云胡闻声,茫茫然抬眸,眼见着一身线颀长,清隽端方之人,步履稳健地朝这边过来,临着走近,冲他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

    “云胡,我买了红豆包子,快回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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