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小兽

    明俞闻言瞬间想起了那天的事。

    他想问问是不是他走后那个男人为难了薄蔺?如果是的话他可以去和那个男人解释,一切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撒谎欺骗他们,以至于给他们造成了这样的麻烦。

    然而管家并没有提那个男人,而是望着他道:“明俞,你一开始应该告诉我实情的。”

    明俞闻言心中瞬间涌起深深的歉意,“对不起。”

    管家看着他叹了口气,“少爷的性子有些孤僻,在学校又被排挤,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一个好孩子,想着或许你能和少爷成为朋友,所以特意将你们安排在了一个班,你们确实成为了朋友,我很开心,但没想到……”

    后面的话管家并没有说完,但明俞自然知道他指的是那天发生的事。

    想起那个男人打薄蔺的那一巴掌,明俞便知道因为自己的隐瞒导致他们误会得不轻。

    “对不起。”明俞再次道。

    “是有什么苦衷吗?”管家终究不忍,试图为他开脱道。

    明俞确实有苦衷,然而却什么都不能说,因此只是摇了摇头。

    管家见状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向楼上走去。

    他们一直走到了顶楼。

    顶楼上只有一个房间,看起来是一间阁楼。

    管家抬手敲了敲门,然而里面并没有人应,但管家还是打开了门,示意他进去。

    明俞见状连忙抬步跟了进去,虽然是阁楼,然而里面的空间却很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巨大的斜面落地窗,窗户似乎没有关严,有风吹了进来,两旁的白色窗纱轻轻摇摆,映衬着窗外油画一般的风景。

    这里的风光极好,可以纵览整个庄园。

    只是今日天气不好,原本来时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被乌云遮蔽,窗外雾雾蒙蒙,似乎会随时下一场雨。

    与窗外的天气相对应的是阁楼的布置,精致而又温馨,正中间摆放着一张绿色的木床,旁边是同色系的木制书架和书桌,窗边甚至有一个秋千,而薄蔺正躺在床上。

    他似乎瘦了,薄薄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上似乎能将他整个人遮住,几乎看不出他的身形。

    “薄蔺。”明俞上前一步,然而并没有人应他。

    明俞这才发现他似乎正在生病,额头上有汗,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这是怎么了?”明俞见状,连忙转头对着管家问道。

    管家叹了口气,避重就轻道:“少爷这几日一直病着,又不肯好好吃药。”

    “怎么会生病?是因为我吗?”

    管家闻言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全是。”

    不全是,但终究有他的原因。

    明俞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和那天的事脱不了干系,一时间心中满是愧疚。

    自从相遇的那一天起,薄蔺一直都在帮他,而自己回报他的却是接二连三的麻烦。

    “对不起。”

    虽然知道薄蔺现在听不见,但明俞还是对着他说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却见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明俞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薄蔺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然后对上了明俞的眼睛。

    他似乎并没有想到会看到明俞,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似乎他会随时离开一样。

    “你回来了。”薄蔺似乎很久没有说话,声音哑得可怕。

    他似乎很累,只说了一句就没了力气,虽然眼神依旧清明,然而眉目间皆是疲累,皮肤没了往日的白,透着几分不正常的薄红,像是在发烧。

    明俞看到他这个样子,喉咙瞬间一哽。

    他明白是自己的隐瞒和欺骗给薄蔺带来了这场本不必要的麻烦,也明白当初是自己主动向他伸出了手,而今却也是自己要重新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他有千言万语,可是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对不起。”

    薄蔺并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不像是谴责,只是陈述事实道:“明俞,你骗我。”

    明俞知道他说的是自己隐瞒家庭情况的事,再次说了声,“对不起。”

    薄蔺听到他的道歉后沉默了许久,这才开口问道:“你要回家了吗?”

    “嗯。”明俞点了点头,明朝行和兰星影毕竟是他的监护人,以他现在的年纪,根本违逆不过他们。

    薄蔺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神色还是忍不住落寞了下来。

    他没有指责,只是有些放心不下道:“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是不开心吗?”

    明俞闻言在他身旁坐下,他才刚出院,身体依旧很虚,来时的阳光早没了,只剩一片阴冷。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俞确实没有说谎,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有些迷茫。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从道歉开始说起,“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是孤儿。”

    明俞说着看向窗外的风景,“可是在我心中,自从奶奶死后,我和孤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明俞其实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理智也明白不能,因此隐瞒了前世的事,只是和他讲起了临安村和自己小时候的事。

    他讲自己六岁之前的生活,爷爷去世得早,因此他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家里还有一只很老的大黄狗给他们看门。

    他会和奶奶每天一起下地,奶奶干活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抓蚂蚁。

    闲暇的时候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一起爬树,看星星,摘酸枣,在小溪里捉小鱼。

    晚上的时候奶奶做好饭,就会给他和大黄狗各盛一碗,他们一起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吃饭,吃完饭后奶奶牵着他的手去外面散步,大黄狗则慢悠悠地走在他们前面,一步三回头。

    可后来大黄狗走了,奶奶带着他将大黄狗埋在了山后,后来奶奶也被埋在了那里,再后来他从小长大的院子落了锁,他被带到了这里。

    “妈妈不喜欢我,爸爸也是,只是不会像妈妈一样表现得那么明显,他们更喜欢哥哥,我在那里很多余,所以才想走。”

    薄蔺听到这儿,眸色微变,似乎也想起了什么。

    “你原本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明俞摇了摇头。

    窗外的乌云沉得终于撑不下去,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我以为天大地大,却发现其实无处可去。”

    “那你……”薄蔺听到这儿立刻看向他,“要不要继续住在这里?”

    明俞闻言冲他感激地笑了一下,但想起那天的事,还是摇了摇头。

    明朝行和兰星影应该不会再让他随便乱跑,还有薄蔺的父亲,他看起来很不喜欢自己,他在这里只会给薄蔺增添更多的困扰而已。

    “一定要走吗?”薄蔺还是有些不死心地继续问道。

    “嗯。”明俞回道。

    薄蔺闻言久久没有出声,好在这时管家拿着水和药走了进来,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安静。

    “少爷,该吃药了。”

    薄蔺见状立刻扭过头去,一副不想配合的神情。

    明俞见状也跟着劝道:“要按时吃药,不吃药怎么会好?”

    然而薄蔺却不为所动,依旧没有动作。

    明俞转头看向管家,看到了他有些无奈的表情,便知道他也拿薄蔺没有办法。

    明俞知道他不愿意让自己走,思索片刻终于有了办法。

    于是对着薄蔺道:“如果你不吃药的话,我现在就走。”

    薄蔺闻言果然扭过头了,但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出声。

    明俞知道他不信,见状立刻向外走去。

    薄蔺一开始还不相信,但见他久久没有回来,这才慌了。

    连忙下床向外跑去,刚一出门就见明俞走了回来。

    薄蔺一看见他,一颗心这才舒展开来,连忙上前一步抓住了手。

    明俞见他真的慌了,连忙解释道:“我没走,就是去找楼下的阿姨要了这个。”

    明俞说着对他张开手掌,里面躺着一块糖。

    薄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才不是怕苦。”

    “那为什么不肯吃药?”

    薄蔺没说话,只是重新握紧了他。

    明俞和他一起回去,薄蔺这次终于乖乖喝了药,然后重新躺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管家见状立刻提议道:“明俞,今天下雨,不如暂时住在这里,明天再让人送你回去。”

    “可是……”明俞想起了明朝行和兰星影。

    管家立刻了然道:“我会通知你的家人。”

    明俞也有些放心不下薄蔺,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管家见状,没有再打扰他们,自己走了出去。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明俞想起那天那个男人,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开口问道:“那天我们走后,那个男人有没有再为难你。”

    薄蔺摇了摇头,不甚在意道:“只是关了我几天而已。”

    明俞听到这儿瞬间一惊,他也被关过,自然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受,然而薄蔺说得如此轻易,说明他应该遭受过更严重的对待。

    “那天那个……?”明俞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明俞的话还没说完,但薄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久,他才喉咙里挤出一句,“他是我……父亲。”

    薄蔺说到这儿转头看向他,“那天他打我不是因为你,你不必愧疚。”

    明俞闻言有些惊讶,“不是因为我吗?”

    薄蔺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冷,“他再婚了。”

    明俞知道薄蔺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因此父亲再婚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是没想到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会那么差。

    “我还有一个弟弟。”薄蔺说到这儿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有些头疼,“他是那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生的。”

    这似乎也不奇怪,再婚很多人都会有自己的孩子。

    然而没想到薄蔺的下一句话竟是,“他和我只差了一个月。”

    明俞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瞳孔骤然放大。

    “他……那时候和你妈妈离婚了吗?”

    “没有。”薄蔺冷冷笑道,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他怕被看出什么,连忙扭过了头,“所以妈妈生下我就走了,她服药走的,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有一个词叫产后抑郁。”

    明俞更加不解,若是如此,那个男人不应该对薄蔺母子心存愧疚吗?为什么完全没有,那天甚至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打了薄蔺?

    薄蔺似乎明白他的所想,继续说道:“去年那个女人的生日宴我去了,然后把他们的孩子骗走了,骗到了山上,我本来是想拉着他一起跳下去的,可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哥哥,我又后悔了,我拉着他在崖边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把他送了回去,但……”

    薄蔺说着又笑了一下,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一回去就抱着那个男人说我绑架他,那个女人听了差点晕过去,那个男人见状差点打断了我的腿,还把我在地下室关了三天,所以那天警察带着你父母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我本性难移,又绑架了别人的孩子,所以才那么生气。”

    “其实他也不在乎我到底有没有绑架你,只是担心我旧习难改,再绑架他的心肝宝贝而已。”

    大概是药效的缘故,薄蔺讲着讲着有些困了,眼睛微微闭上,似乎随时都能睡过去。

    明俞见状想要出去,然而薄蔺却拉着他不让他走。

    明俞干脆也上了床和他一起躺下。

    窗外电闪雷鸣,还没到傍晚,可是天已经暗了下去。

    薄蔺困极,却没有就这么睡过去,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明俞听得心疼又难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毕竟他自己面对的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不知过了多久,薄蔺终于有些熬不住,却还是强撑着困意拽住了他的衣袖。

    他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几次都没有说出口。

    直到快要睡着时才终于忍不住一般喃喃道:“不回去好不好?”

    明俞原本已经打算就此认命的,毕竟他本以为重来一世自己可以逆天改命,可兜兜转转还是被找了回去,还拖累了完全无辜的薄蔺。

    所以他今日来除了道歉,还有告别的意思。

    他已经想着就此放弃,反正最差的结果不就是再经历一遍上一世的事,他从来就是一个人,过得好不会有人为他开心,过得不好也不会有人为他担心。

    可是现在不同,他有了一个朋友。

    哪怕这个朋友和现在的他同龄,他也不知道他们的友谊可以持续多久,可至少在这一刻有一个人真的担心着他,在乎他开不开心,想和他每天都在一起,而他也是同样的心情。

    薄蔺终究还是熬不住,已经睡了过去,然而手指却还拽着他的衣袖,似乎担心自己会趁着他睡觉时偷偷跑掉。

    明俞任由他拽着,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窗外风雨依旧,他们躺在一起,就两只远古时期躲在洞穴里互相汲取温暖的小兽。

    明俞突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就像回到了从前在奶奶身边的时候。

    “薄蔺……”

    明俞转头看向他,薄蔺已经睡熟,但明俞还是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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