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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皇上,臣明白了

    朱翊钧面无表情,双眼如深潭,没有一点波澜。

    张居正心里暗暗打鼓。

    刚才自己是不是冲动了?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名义上自己是皇上的老师,在他少年时教过几年书,度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日子。

    可是天威惶惶,天意难测。

    自己面对的万历帝,可谓是国朝立朝以来最有权势、最深谋远虑的皇帝。

    没错,太祖皇帝是开国皇帝,手里的权势无可比拟。可皇上对军队、对民心的掌控,不输给太祖皇帝,何况他暗地里还藏着好几个民兵师

    还有一个大问题,太祖皇帝生性猜忌暴虐,只要心生怀疑,他就杀人,毫无道理可讲。

    怀疑丞相胡惟庸与勋贵武将勾结,威胁到他的皇权,杀!

    担心开国勋贵们有不臣之心,找着各种借口杀。国相李善长都致仕多年,还是被寻着有天变,上天警示,需要杀大臣以应劫,一家七十几口全部被杀。

    原本留着蓝玉给太子朱标当弼辅之臣,结果朱标早死,担心太孙朱允炆压不住蓝玉等骄将悍卒,杀!

    各地教授教谕等学官,代地方官写贺表,里面有“作则垂宪”,则,贼,讽刺朕做过红巾贼,杀!

    “睿性生智”,生,僧,讽刺朕做过和尚;“取法象魏”,取法,去发,讽刺朕曾是秃驴;“式君父以班爵禄”,式君父,失君父,诅咒朕;“体乾法坤、藻饰太平”,法坤是发髡,藻饰太平是早失太平.

    全部杀,杀全家一族。

    皇上有吸取太祖皇帝的教训。

    他也杀人不眨眼,但一定是师出有名,所有的罪名都证据确凿,都经得起检法、司理两法司的鞫谳。

    你可以说他好杀不仁,但你不能说他不讲规矩,胡乱治罪。

    关键还对杀人诛心非常在行.

    这就有些绷不住了。

    太祖皇帝完全是凭脾性来治国,想起一出是一出,规矩只是他糊墙的纸。

    皇上是先定规矩,再在规矩里收拾人。

    所以现在的区别是,被太祖皇帝杀了,天下人敢怒不敢言,只能暗地里叹息,死得好冤啊!

    被皇上杀了,天下人都说杀得好!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冲动了,刚才真的冲动了。

    杨金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他确实是位大才之外,还靠着皇上完全信任。

    自己却说他权柄太重,皇上会不会认为,自己在嫉妒杨金水,故意挑拨皇上与他之间关系?

    在张居正的忐忑不安中,朱翊钧开口说道。

    “此话也只有张师傅能说得出来”

    张居正心头一惊。

    只有张师傅能说得出来?

    是指我身居内阁总理,又自诩做过皇上你的老师,才敢倚老卖老,说出这样的话?

    “张师傅对朕的拳拳关心,朕能领会到。其他人,就算看出这些,为了避免引火烧身,是不会说的。只有张师傅愿意说。”

    张居正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皇上终究不是太祖皇帝,他的心境要比太祖皇帝高远许多。

    朱翊钧继续解释道:“少府监发展到今天,一步一步如何走来,张师傅很清楚,到今天也知道了,此少府监,比之秦汉少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居正点点头,没有出声。

    确实是!

    秦汉少府,有这么多工厂吗?

    能造枪造炮吗?能造纵横四海的大帆船吗?能通商海内外,日进斗金吗?

    它有几个民兵师?

    在参观呢绒厂、煤矿和钢铁厂时,张居正听厂长矿长们提及过,开滦有开平民兵师和滦河民兵师,有三个炮兵团,六个步兵团。

    除此之外,遵化那边背靠着滦河辽河草原,有一个骑兵团。

    葫芦港靠海,有一个海军陆战团。

    民兵师每月要各自训练三天,每年要集中训练一旬,完全按照新军操典训练。说白了就是民兵师拉出去,能跟新军打个来回。

    怎么可能?

    从嘉靖四十一年全面东南剿倭开始,再到戚继光奉皇上之命北上编练新军,已经七八年了。从隆庆元年开始,陆续退伍了五六万老兵和士官,还有上千名军官。

    这些军官、士官和老兵,很大一部分“转业”进到了各个厂,管事、工人、后勤一一不等,他们是民兵师的骨干。

    其余民兵师士兵都是工厂青壮。

    张居正亲眼所见,厂矿一切行事都要按照规章制度来,最重要一点,就是服从上级安排。

    跟军队何异?

    精锐跟炮灰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军纪。

    秦末天下大乱,少府章邯把少府的奴隶工匠组织起来,出函谷关,先后逼杀齐王田儋、魏王魏咎、魏相周巿、楚柱国蔡赐、楚将项梁、张贺,把陈胜等民军和六国旧部打得满地找牙。

    要不是项羽破釜沉舟,大败章邯,说不定就没有汉高祖了。

    大明少府监的民兵师难道比前秦少府奴隶工匠军差?

    还有保卫科!

    张居正在随驾巡视过程中发现,厂矿里最活跃的是宣传科,他们在笼络人心、鼓舞士气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在巡视过丰润羊毛呢绒厂之后,遵照皇上旨意,这些宣传科开始向周围乡村城镇主动出击,他们会影响更多的人,笼络到更多的人心。

    最低调的是保卫科,但是最有权力的也是保卫科。

    它的职责是保卫厂矿财产安全,侦缉偷盗和破坏厂矿设备、材料等物资的贼人;保卫厂矿技术和生产等机密,侦缉偷窃、泄漏机密之贼人,以及其它规定的事宜。

    张居正一看到他们,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锦衣卫味。

    少府监多少个厂矿?

    有多少个宣传科?多少个保卫科?

    想到这些,张居正就不寒而栗,前思后想,这才下定决心给朱翊钧把这事讲透。

    张居正愿意讲透,朱翊钧也愿意讲透。

    “少府监的建立,其实是朕对中枢和地方某些官员的不信任,所以才另起炉灶。

    当初裕王府为首的清流派跟严嵩一党斗得不亦乐乎,徐阶为首的江南派以及传统文官派坐山观虎斗,嗯,朕叫他们为保守建制派。”

    “建制派?”

    皇上又取新名词了,不过皇上每次取的新名词,都很有深意,直指要害。

    “皇上,这建制派有什么含义?”

    “建制派,张师傅可以理解为在现有官制和朝廷运作体系里,拥有大大小小的权力,能够从其中获得许多权益的人。

    或者可以叫它官僚集团。

    有官员,也有胥吏;有清流,也有浊流,总而言之,就是把个人利益看得比国家利益还要重的那些官吏们。”

    张居正听懂了。

    难怪皇上要不动声色地下死手收拾徐阶。

    原来在皇上心里,徐阶是大明建制派的总头目。不过徐阶和他党羽所作所为,也符合皇上给他们下的定义。

    动不动就以爱惜羽毛的名义推卸责任。

    明面上对严嵩一党贪赃枉法痛心疾首,喊打喊杀。实际上,他们也贪得不少,只是他们更虚伪,贪了不说,还要把牌坊修得光鲜亮丽。

    看到张居正脸上的神情,朱翊钧知道他听懂了,于是继续说道:“张师傅随朕东巡,看过这么多厂子,也深刻体会到什么是新生产力。

    新生产力,必须适配新的生产关系。此前朝堂上,无论是严嵩一党,还是清流党,又或者人数最多,隐形权力最大的建制派,其实都是保守派。

    他们大部分人,可能会接受新生产力,因为那玩意赚起钱来跟聚宝盆、摇钱树有得一拼。但他们绝不会接受新的生产关系。”

    是啊,江南世家都是耕读传世。

    起家的时候,是族人合力,大多数辛勤种地,供养少数几人读书考功名,然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发家后,雇别人种地,自己风流快活、读书交友,轻取功名,权势永流传。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耕读传世。

    他们的根基在田地耕种,在人口佃户,他们的成功路径是“耕读”,肯定不愿意放下舒适的好日子,冒着风险去搞什么“转型”,转成新生产关系。

    不仅自己不转,还不许别人转。

    别人转成新生产关系,适应了新生产力,获得巨大财富,就一定要谋取匹配的社会地位,就要动他们的桌子,抢他们的位子。

    既得利益群体,都会极端仇视来抢蛋糕的新人。

    张居正斟酌地答道:“皇上,臣体会到皇上的苦心。保守派不愿意接受生产关系,那皇上就只能去创造出新的生产关系,少府监是其中之一。

    只是现在少府监已经走上正轨,杨金水劳苦功高,皇上该赏的还是要重重犒赏。”

    重重犒赏,那就是以升迁之名把杨金水调离少府监,安排其他人手来接管少府监。

    历朝历代惯用的手段。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可否,“张师傅的赤诚之心,朕能体会到。不是亲近之人,不会冒着天大的干系,说这样的话。

    不过张师傅不用担心,杨金水一个人掌握不了少府监。”

    张居正目光一闪,没有出声,继续听着朱翊钧的话。

    “杨金水这个人很不错,有大才,尤其在经济方面,有天赋。朕肚子里那点经济知识,被他全部学了去,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在朝天观待了些日子,是死而复生的人,因此变得十分谨慎,知进退。

    朕用着他,十分地放心。

    但是”

    朱翊钧在心里想了想,决定还是跟张居正把话说透。以后自己跟他搭档,还有很多事情要配合着去做,君臣之间,没有足够的信任,很难把事情做好。

    “但是朕从来不会去赌人性。”

    朱翊钧这句话让张居正“虎躯”一震,心里又惊又喜。

    人性他不大懂什么意思,但听得出是皇上不会轻易相信人,此处人性近似于人品和人的天性。

    或许皇上信得是人性本恶?

    “不,朕信的不是人性本恶。”

    朱翊钧这句话一说来,张居正猛地一愣,随即笑了。

    看到张居正笑了,朱翊钧眼睛眨了眨,也跟着笑了。

    在西苑西安门书堂的那几年师生之情,让我们互相之间能猜到对方一些心思。不过皇上,你猜中我的心思会多些,你的心思,臣猜得出来的少啊!

    师生俩笑过之后,朱翊钧继续说道:“朕信的是大部分人的人性先天本无,完全受后天影响。”

    “先天本无?”

    “对,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人性本来就有善和恶两面。人生下来,懵懂无知,只有本能,没有善恶之分。

    他的善和恶,都是在成长时,根据外人反馈养成。

    他抢别人的东西,大人斥责,他就知道抢东西是恶,以后不再做。

    大人无动于衷,他依然善恶不分。

    大人赞许,他就认为抢东西是善,以后会继续,还会得寸进尺。”

    朱翊钧稍微解释了一下,“所以朕不愿意去赌人性。

    在朕的心里,真正赤胆忠诚的不多,比如满朝文武,也只有海公、张师傅、李师傅、汝贞公、杨金水、冯保等寥寥几人而已。

    大奸大恶的也寥寥无几。

    大部分都是有自己立场的普通人,他们就像草原上一望无际的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那边倒。

    有利自己的,他们坚决支持;有害自己的,坚决反对。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是这世上,怕的不是真小人,而是伪君子。嘴里说不求利,暗地却唯利是图。

    所以朕不信人性,只以制度规矩去约束,制定的制度和规矩就是确保大多数人的利益,让作奸犯科之辈容易被发现,付出的成本高。

    张师傅.”

    张居正静静地听着,琢磨着朱翊钧的治国之道。

    “贪赃枉法是禁绝不了的,太祖皇帝的剥皮实草都禁绝不了,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关键是早发现,严惩罚。

    早发现就需要用完善的制度,不断改进,堵住漏洞。

    以前我朝的财税制度就是一坨屎,大家也都知道它是一坨屎,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求改?因为浑水才好摸鱼。

    少府监朕早就设计好架构,民兵师直接归前军都督府管,各厂矿保卫科,是锦衣卫翊卫司暗地里一手建立起来的”

    真相了,难怪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锦衣卫的味道。

    “各厂矿宣传科,多是太常寺宣教局那边调过去的。在工厂里历练几年,成熟了,就该调往各个地方,主持各地宣教工作。

    还有部分是戎政府政宣总局调过去的各厂矿直属于各大公司和商社,厂矿以及公司和商社的高层,基本都是朕一手选拔的,或进士,或举人,或官吏。

    等他们在各实业历练几年,张师傅,你就会有一大批懂经济,懂管理的新型人才可用了。”

    张居正彻底明白了。

    皇上,你说得没错,杨金水还真无法一个人掌握少府监,就如同臣无法一人掌握内阁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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