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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杀人诛心

    世人公认,国朝江南“以文显贵”的世家共有二百四十八家,主要分布在太湖核心区域附近。

    其中嘉兴府八十三家,苏州府五十七家,常州府二十七家,松江府二十四家,杭州府二十四家,应天府十二家,湖州府十二家,太仓州七家,镇江府二家。

    翘首就是徐琨、王敏珍、陆九轩、俞广陵、顾先文、张祈代表的徐、王、陆、俞、顾、张六家,以及吴、朱、孙、沈、申、谢六家,合计十二家。

    严章明念出的一长串名字里,这二百四十八家占了一百八十七家,十二家翘首占了八家。

    谋逆弑君,这样的罪名,再大再显赫的家族,只要被牵连进去,必定是毁家灭门。

    坐在围廊缙绅中的王世贞和王世懋兄弟,跟周围的人一样,面无人色,后背全是汗。

    他们惊恐之余,还带了一份劫后余生的庆幸。

    在京师,二月初一的大朝会上,自己结党发难后看到神迹降临,突然明悟到皇上是天命圣君,果断屈服。

    屈服后皇上勉励了一番,让自己兄弟俩安然回到太仓故里。

    自己兄弟俩也一直牢记皇上的吩咐,利用响当当的文坛领袖名号,大肆招揽东南士林。前些日子,锦衣卫密探带着皇上的密信,询问江南士林和世家的情况,自己也如实回答了。

    现在看来,都是在为今日的大案做准备。

    自己兄弟俩要是不屈服,就算当时被轻饶,斥贬回乡,今日这个大案的筐,也能把太仓王家装进去。

    徐阶也突然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轻易地在禁书案上饶过徐家。

    禁书案的筐,那有这起谋逆弑君大案的筐大啊!

    徐阶等人仿佛在冰海里浮沉,庭院里旁听的文人和百姓们兴奋了。

    这些平日里需要仰慕,视为一生奋斗目标的青年才俊、东南名公子,居然如此大逆不道,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你们是不是享受着人间极乐,感觉没有太多追求,于是玩起全家消消乐这么刺激的游戏?

    只是你们这个样子,让我们好兴奋啊!

    书生和市民脸上满是惊喜和狂热,一边不由其主地向前慢慢挤着,好听得更清楚;一边随口把公堂上严章明念出的爆炸性文字,向外传去。

    很快,衙门外数万百姓兴奋不已。

    名流倜傥、尽享人间富贵、让我们羡慕不已的世家公子们,居然敢行谋逆之事,还敢筹划着弑杀皇上!

    谋逆!

    弑君!

    每一个词都让人心惊胆战,每一个词都会让想到血流成河!

    江南世家子弟们,居然玩得这么刺激?

    沸腾,衙门外数万百姓们兴奋得都要爆了!因为他们都清楚,接下来会出现他们连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劲爆场面。

    有心人在人群大声喊道:“谋逆弑君,大逆不道!”

    “对,大逆不道!”

    无数的声音跟着和一起附和。

    平日里对着这些世家,连他们的走狗家仆都不敢大声说话,现在众人能够理直气壮地怒斥他们的不法行为,能够气势如虹地要求严惩他们。

    数万百姓们猛地发现自己站在正义这一边,可以名正言顺地怒斥、唾骂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世家,心里的那种激动和兴奋,就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尤其是混在人群里的诸生秀才们,更是成了主力军。

    前三天的会审,他们深刻认识到,在世家眼里,自己不过是蝼蚁,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不仅如此,连狗粮也没见撒几粒下来,还要自己自带狗粮为他们效力,最可恨的是,自己满腹才华,明明可以考上秀才举人和进士,结果被这些世家上下齐手,硬生生夺走了我们的机会!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些诸生秀才们,满脸涨红,站在人群中,振臂高呼,领着数万百姓,掀起排山倒海一般的声浪。

    “誓杀逆贼!”

    “天诛国贼!”

    “把逆贼满门抄斩!诛灭九族!”

    “皇上万岁!”

    “天佑大明!”

    声浪一声接着一声传进衙门里,把审案厅淹没,众人愕然,不知所措。

    徐阶彻底明白了。

    这就是皇上的杀人诛心啊!

    先是南闱舞弊案,接着是禁书案,然后是一串的欺男霸女、作奸犯科大小案件,江南世家的脸面,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次又一次抽打着。

    当着天下人的面,皇上和海瑞把江南世家光鲜亮丽的外衣,一件件扒拉下来,让他们的本性原形,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天下人眼前。

    百年积累的清誉和声望,一朝之间被洗涤干净。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世家成了一个个笑话,被百姓竖子们指着耻笑、斥骂。

    最后,皇上和海瑞再用复兴社谋逆案,把这些成为笑柄的世家们,“顺应民意”地一锤锤成粉末。

    这就是皇上对江南世家的手段,杀人还要诛心!

    不仅要灭了江南世家,还要把他们变成反面典型,成为百姓口里不屑和耻笑的笑柄,在掀起一场民粹狂欢的同时,达到移风易俗、再立教化的目的。

    徐阶闭着眼睛,把所有的一切都屏蔽在耳外。

    事已至此,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

    严章明一一列举证词和证据,那些世家子弟们亲笔书写的文章和册子;酒楼别院伺候的伙计和家仆们,言辞凿凿;还有天界院僧人为求自保的检举揭发;更让人发笑的是世家子弟之间的攻讦,互相推诿,都在指责对方,利用自己的年少无知,设计下套.

    他们的丑态,早就了围廊和庭院旁观者们的欢笑,也让徐阶为首的江南世家代表们,更加难堪。

    两个小时后,徐阶觉得自己的脸面已经麻木了,审案到了案犯自述陈词阶段。

    虽然是谋逆弑君等十恶不赦大罪,但法庭还是给予了他们这个权利。

    也仅此而已。

    徐琨迫不及待地说道:“老爷,大人,这些话都是我酒后无心之言,做不得数,真的做不得数。

    我也只是想一想,绝无胆量去做。”

    严章明问道:“那拨乱反正指挥司,是你亲自主持成立。还有上疏引皇上南下,在孝陵行大逆不道之事,这些行动细则,都是伱主持讨论,一一记录。

    徐琨,你又做何解释?”

    脸色惨白的徐琨想了想,开口答道。

    “我记得自己喝酒,喝得半醉半醒之间,有人说出这个话题,然后有人引着我们,越说越兴奋,说着说着就记下这些事。

    拨乱反正指挥司,也是我们喝得半醉半醒之间,有人怂恿引导着,我们只是觉得好玩,就跟做游戏一样。

    对,闹着玩,我们只是做游戏,戏耍玩闹而已。不作数,真得不作数!”

    徐琨就像饿疯狗看到一小块食物,双目赤红,嘴里吐着白沫,疯狂地说着。

    围廊和庭院旁听者忍不住发出不屑嗤笑声。

    什么玩意!

    事到如此还把罪过推给别人。

    别人怂恿引导的?

    只是闹着玩,当一场游戏?

    正常人谁会把谋逆弑君当成一场游戏来玩耍?

    但徐阶等老狐狸听出话里隐藏的东西,复兴社里有奸细,他们利用徐琨这些世家子弟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的性格,设下这一局。

    这些人在心里都认为,就算是自己把天捅塌了,也有家里人兜底。关起门敢自称天子,谋逆弑君等事,喝得豪言壮语时,有心人再加以引导,确实能当游戏玩耍一样,装模作样地筹划起来。

    可是这种事能当儿戏吗?

    说一万道一千,你们这些人,还是对皇上积怨颇深,所以有人一勾搭,你们肚子的积怨和坏水,就咕咕往外冒。

    徐阶长叹一口气,耷拉着头,腰塌了,身子歪了,全靠座椅扶手才没瘫软下去。

    前几日的一棵百年苍松,变成了一捧黄泥。

    其余五位案犯的自陈,跟徐琨类似,哭诉,痛哭流涕,在地上打滚,心里万般不甘、千种悔恨,但引来的却是上千旁听者越来越大的耻笑和怒骂声。

    “斯文败类!”

    “想到名满天下的这几位贵公子,现在看起来,好像六条癞皮狗啊!”

    “癞皮狗!”

    “胆敢谋逆弑君,一家子狗东西!”

    不一会,衙门外传来排山倒海的声浪,数万百姓在齐声大喊:“癞皮狗!”

    “斯文败类!”

    声音让老奸巨猾如徐阶这样的人,都忍不住微微颤抖,不是被百姓们的吼声吓得,他们从来不怕这些容易哄骗的泥腿子和酸书生,他们怕的是朱翊钧这匪夷所思的手段。

    今天现场的声音,用不了几天,就会刊登在各家报纸上,发行天下。这些文字会化成一把把利剑,把江南世家的颜面戳的千疮百孔;会化成一把把铁锤,把江南世家的声誉,锤得粉碎。

    劫难啊,千年来江南世家最大的劫难啊!

    等了二十几分钟,等百姓们喊累了,自己停下来,崔采虎拍响惊堂木,才把袅袅余音给压下去,让公堂重新恢复安静。

    “现在本官宣判。

    根据《范律.刑事诉讼律》第一章第四款第七条,以及《刑律》第二章第三款第六条,本庭仅对于本案案犯进行个人宣判和量刑,其它附加量刑,由都察院慎法院裁量”

    翻译过来就是根据律法,崔采虎只能对本案的案犯个人进行判定和量刑,至于抄家、全家福贵桶、诛九族还是夷三族,这些他们没权判量,只能由都察院的慎法院裁量,然后大理寺复核。

    “现在对本案主犯、次主犯二十七人进行裁定量刑。

    徐琨,谋逆罪成立、意图弑君罪成立当判凌迟处死,根据万历元年四月,皇上对量刑最新圣谕,暂免斩立决、斩监候、绞刑之外其它死刑,判处徐琨斩立决。”

    其余王敏珍、陆九轩、俞广陵、顾先文、张祈五位主犯,以及其他次主犯,毫无例外全部被判处斩立决。

    宣判完毕,旁听者意犹未尽。

    “怎么不凌迟处死?”

    “点天灯!”

    “剥皮实草,必须剥皮实草。”

    有心人出来解释了,“皇上仁德,认为大辟死刑已经是极致,没有必要凌迟、剥皮实草。国朝行凌迟和剥皮多年,该谋逆的照样谋逆,该贪污的照样贪污。

    关键是如何把逆贼贪官抓出来,把他们抓出来绳之于法,比让他们如何个死法更重要。”

    “嗯,有道理。”

    “关键在于早发现、早抓捕、早判刑,谋逆、贪污等犯罪无所遁形,才能让他们有所忌惮,而不是怎么死得惨。

    死得再惨,犯案不会被发现,发现不会被严判,也没有任何意义。”

    “对,还是公平最重要!有法必依,执法必公!”

    “啊,对对对!”

    等到众人缓缓散去,徐阶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到海瑞跟前。

    “海海抚台,老朽请抚台老爷开恩,让老朽最后看一眼我的孽子。”

    看着面如死灰,骤然老了二三十岁的徐阶,海瑞点点头:“法理不外乎人情。徐公这点情面还是有的。

    友良,带徐公去。”

    “是。”

    前往大狱的路上,徐阶给心腹管事递了个眼色。

    管事上前,塞给舒友良袖子里一叠汇票。

    舒友良笑嘻嘻地掏出来,一点都不忌讳。

    “一张,两张十张,总计一万圆银圆,还是通商银行的汇票。徐公,大手笔。看得我老舒,心动啊。

    我是收呢,还是不收呢?

    不收,徐公这一万银圆的汇票,不用几天就要被抄没入国库。收吧.徐公,还是不要用这玩意来考验小的。

    要不是小的跟随我家老爷,这汇票早就塞进口袋。”

    舒友良嬉笑着说道,把汇票塞回给管事。

    徐阶脸色一黯,“让舒先生见笑了。”

    “没什么见笑的。

    是人都有贪恋欲念。只是坏人被欲念操控,成为傀儡;凡人与欲念做斗争,有胜有败;圣人才能操控欲念,视为外物。

    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圣人。退回这十张汇票,我也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最后还是靠着老爷的威严才战胜了欲念。”

    “先生有大智慧啊。”

    “大智慧不能当饭吃,我宁可不要大智慧,也希望来一场大富贵。”

    徐阶答道:“没有大智慧,保不住大富贵。”

    舒友良转头看着徐阶,好奇地问道:“徐公是有大智慧的人,怎么就保不住徐家的大富贵呢?”

    徐阶一时语塞,心更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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