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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庭晚 二十一、旧时燕(五)

    不论她信或不信,她的皇叔连带着石头哥哥,已经被软禁于宗正寺。

    她心急如焚,迫切想冲到紫宸殿,问问父皇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如海却始终板着一张死人脸,跟个门神似地杵着,将她拦在延芳斋。

    延庆九年的秋雨从那一日开始落下,像银灰色黏湿的蛛丝,织成无边无际的网。

    她在萧萧的雨声中瑟缩不宁,直到暗夜里,某个面目模糊的小太监从窗缝里递过来一张布条:

    布条上的字迹苍劲凛然,只有短短几行字,读来却让她遍体生寒:

    “父王被构陷谋反,左相王璟联合京都几大世家,逼陛下将父王下狱,尽快定下和亲一事。”

    她的指尖颤抖,左相王璟,出身淮扬王氏,是她的亲外祖!

    她想起母后几周前曾来延芳斋安慰她。

    说和亲一事,群臣上书,祖父作为群臣之首,不好贸然站出来,表示反对,已想办法在私下运作,定能想出个周全之策。

    原来,这周全之策,是囚了一心主战的皇叔,还要牺牲她去换那可笑的一息安寝!

    她想起难得见一次,却总是托人给她的储秀宫送来各种小点心,小摆件的祖父……

    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种时候,已然让位于家国大义,脆得宛如风化了的石头,一碰就散成了灰。

    不知不觉间,泪水蓄满了眼眶,滴在了布条上,蕴湿的痕迹处,又逐渐透出几行淡淡的墨迹:

    “燕儿妹妹,别哭,等我,我会来接你!”

    ……

    她忘了城破之前,最后一段和平的岁月是如何度过的。

    只记得秋雨后的京都,再无湛蓝的天,延芳斋变得又湿又冷,木制的窗棱总是在夜里被大风吹得吱呀作响,让她想起历朝历代的传说里,在南华宫枉死的冤魂。

    母后来看她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父皇更是从未踏足过延芳斋。

    她做梦都想回到储秀宫,回到曾经父皇和母后坐在宫灯边,为她读史书,哄她入睡的时光。

    然而,搬回储秀宫,遥遥无期。

    她被彻底遗忘在了延芳斋,难以踏出小院一步。

    只能从宫人们愈发谨小慎微的举止,延芳斋外偶尔传来的兵甲摩擦声,终日暗沉沉的天色,隐约窥见外界的天翻地覆。

    某一日,她透过延芳斋的顶楼的窗格,看到南华宫西侧的重重屋檐后,冒出了滚滚黑烟。

    那是宗正寺的方向。

    从宫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她得知宗正寺走水,晋南王和世子失踪了。

    连日来的郁闷似乎消减了一些,夜深人静时,她会掏出藏在胸口的布条,翻来覆去地看。

    布条底部的几行小字,成了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

    她坐在窗边等啊等,没等来和亲的圣旨,也没等来春暖花开,却等来了冲天的大火,惊慌失措的宫人,在南华宫内恣意横行的乱兵,和急惶惶来找她的母后。

    ……

    她又变回了破庙里饥肠辘辘的小女孩。

    她抚摸着母亲遍布疤痕的手,疑心在宫墙里度过的幸福童年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和母亲,将过往亲手埋葬,随着讨生活的流民一起再度涌入京都城内,帮占领了梁人民居的狄兵们清扫房屋、洗衣做饭,换点喂马的豆饼。

    习惯于抚琴作画的纤纤玉指,干起粗活,从笨拙不适到应对自如,也就用了区区一周。

    母亲那双被父皇赞为“白玉无瑕”的手,烂了后结痂,结痂后再次溃烂,变得面目全非,也是在那区区一周。

    她心疼得要死,却无可奈何。

    然而,这样的劳累的一周,只是命运显露丑恶爪牙的开端。

    一个平常的午后,母亲正埋头在井边洗衣,脖颈上覆盖的黑灰被流淌的汗液褪去了一些,露出一抹细腻的白,落入了某个贪婪的狄兵眼里。

    她已经忘了那日她和母亲是怎么从深巷尽头的小院逃离的。

    只记得自己满手是血,等逃到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才发现自己的手中,仍紧攥着一块碎砖。

    一国之母沦落成花巷名妓的原因很简单,只有花楼有五大三粗的守卫和可以摆平一切的老鸨,不用担心后续会遭到追杀。

    曾经的金枝玉叶,却难以适应扒光了像畜牲一样被挑挑拣拣。

    老鸨涂满红蔻丹的手指从她的脊背上划过,激起她一身的战栗。

    她的笑容尖厉:“五官底子可真好,皮肤还滑得像羊脂,像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小人,等长大了,不知会有多少痴儿,拜在你的裙下。”

    少女低头,默然不语,手指紧握成拳,泪珠悄然在眼眶中打转。

    “这就羞恼了?那可不行,学学你娘。”

    老鸨在她耳边轻轻哈气,掰起她的下颌,将她的脑袋转向二楼的窗格。

    她看见一袭红裙的女人,赤足在台上跳舞。

    四周全是起哄的花客,一些人甚至往她身上泼酒,酒液浸湿了纱衣,美人曲线毕露,台上台下,笑闹一片。

    少女难以置信,挣脱老鸨的手,几步迈到窗台前,紧紧扒住窗棱。

    那个妖艳的女人,确实和母亲有着一模一样的眉眼,可她记忆中的母亲,向来是端庄娴静,克己守礼,宛如一幅画。

    那人真的是母亲吗?

    曾经的一国之母,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却记得母亲在她半夜辗转反侧,泪湿眼睫时,将她搂在怀里,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打她的胸口,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胸口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硌着她,那一点酸涩,被母亲的手掌放大,蔓延至全身。

    她在母亲惊诧的目光中坐了起来,下床,点亮桌上的烛台

    紧接着,从怀里掏出揉成了一团的布条,展开,看那几行浅淡的墨渍,被火舌舔舐,逐渐化成灰烬。

    ……

    软榻上的女子仍在喃喃:

    “骗子……都是骗子……”

    “父亲、皇叔、石头哥哥……”

    司徒琰隐约听到几个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的字眼,悚然一惊,急忙俯身贴近。

    然而榻上的女子除了呼吸越来越急促,再未吐出任何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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