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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庭晚 十八、旧时燕(二)

    等夫子的身影消失在殿门,父女二人一齐松了口气,下一刻,父皇就冲她招手,眸中闪着兴奋的光:

    “乖囡,快来看我今日新收的绝世名作。”

    她好奇地迈步上前,见又是那些看惯了的山水画,兴致瞬间消失,比起听一堆父皇的溢美之词,在阳光明媚的御花园里扑蝴蝶显然对她吸引力更大。

    父皇注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不满道:

    “你这不识货的小丫头,这可是前朝“画圣”无道大师的遗世之作,外头千金难求……”

    她笑着打断:

    “父皇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作出的画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我整日对着一等一的父皇画作,自然眼界拔高了不少,再一等一的画作拿到我面前,也容易沦为寻常。”

    父皇揉了揉她的脑袋,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语气依然不佳:

    “就你成天一堆歪道理,作为朕唯一的关门子弟,也没见你做出什么像样的画,还看不上画圣之作……”

    他话锋一转:

    “今日的琴练得如何?”

    她吐了吐舌头:

    “昨日练了好长时辰,手指都练疼了,母后说,给我放一天假。”

    父皇无奈地叹了口气,敲了下她的脑瓜:

    “你说你,吃不得半点苦,婉儿又喜欢纵着你,她未出阁时,七弦琴可是一绝,书画亦未落下,你倒好,琴棋书画样样不精,天赋尚可,就是沉不下心去好好学,怎么没遗传婉儿的半分定力?”

    她扬起小脸,笑得一脸灿烂:

    “母后当然是绝世仅有的才女,不然怎么和才华横溢的父皇相配?父皇若是要鉴赏名家之作,何不找母后?她准能从构图造型到用笔用墨设色和您探讨个三天三夜……”

    “乖囡,你当爹爹不想?”

    父皇的神色多了一丝落寞:

    “婉儿若见到这幅画,准要蹙起眉头,说陛下应把心思多放在江山社稷上……”

    她拍了拍愁眉苦脸的父皇,温言安慰了几句,又撒娇地提出反正已被夫子责令停课反省,想趁秋色正好,秋菊开得正盛,去御花园捉几只凤蝶,带回去给成日闷在凤仪殿里的母后赏玩。

    父皇戳了戳她的额头,哪能不知她又拿母后当幌子,被她缠得烦不胜烦,当下就摆摆手让她去了。

    那时的她,尚是一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小鸟,从未窥见过阳光背后的阴翳。

    南华宫的秋日,蓝天白云,一如水洗。

    高大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腥风血雨,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金桂的芳香。

    她途经御花园的一棵歪脖子桂树,偶遇了一个和她年纪相差不大,正全神贯注地蹲在地上,举着树枝,不知在看什么的少年。

    身后的宫人介绍,那位小少年是和父亲常年驻守在河西的晋南王世子,名为司徒琰。

    她瞅了眼那人被晒得黝黑的脸蛋,呵呵笑道:

    ”明明是块黑炭,怎么起了个玉的名字?”

    两人尚隔一段距离,那人却倏然扭头看过来,瞪了她一眼,紧接着又转过头去,神情不屑。

    她的面皮刚因背后说人坏话被听到而发热,接着又因这极度无视的一瞥气得皱成一团。

    她从小到大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冷遇,当即提起裙摆,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语气不善:

    “喂,你看什么呢?”

    那少年比了个嘘的手势,头也未回,冷冷道:

    “别打扰了它们。”

    她瞥见地上聚得密密麻麻的一群黑蚁,只觉好笑,又往前凑近了一步: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你是从哪里来的土包子?进宫只知道看蚂蚁。”

    “走开!”

    少年回身,拿树枝戳了一下她的裙摆。

    她被惊得跳了起来,绣着无数朵芙蓉花的靓丽裙摆上多了一道黑印,少年却仿佛没看到似的,转头继续盯着地上的蚂蚁,语气还带着责怪:

    “你差点踩到它们的方阵了。”

    “你竟敢为了这些破玩意戳我!”

    她气得咬牙切齿,从后将他狠狠一推,少年没注意,一个踉跄,树枝戳在了蚂蚁群中心,地上团聚的黑蚁惊慌地四处逃窜,很快消失在草丛。

    “喂!”

    少年气冲冲地回头,少女不依不饶地上前,又推了他一下,这下他按耐不住了,扔了棍子,就要来擒她。

    两人在宫人的惊呼声中扭作一团。

    少年已初学武艺,但毕竟男女有别,他克制着身体间的触碰,却被少女找着了可乘之机。

    她不管不顾,将他扑倒在地,一手揪上他的前襟,一手扯着他的头发,抬脚重重蹬向他的小腿。

    少年从未见过如此蛮横且毫无章法的打法,心中顾忌又颇多,一时竟被少女制住,压在了身下。

    他听见耳畔响起清脆的呵斥:

    “小黑炭,你服不服!”

    少年的脸红到了耳根,心跳如擂鼓,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泼妇!”

    终于,一双温凉的手分开了二人,那双握惯了笔管的手第一次挥到了少女的脸上:

    “顽劣至极!”

    是她的父皇!

    他气得浑身颤抖,两眼发红:

    “还不快向世子道歉!”

    那一掌仿佛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初兆。

    少女白皙的半边脸颊很快肿了起来,她跪在地上,抚着脸,嘴唇哆哆嗦嗦,眸中泛起了水光,对着满脸惊愕的少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眼见父皇的手掌又要扬起,一旁的少年及时拦了下来,他掀起衣摆,跪下来请求:

    “是微臣招惹公主在先,请陛下息怒,微臣愿同公主一起受罚。”

    父皇正欲出言,不远处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犬子顽劣,让陛下见笑了。琰儿身为兄长,还同妹妹置气,该罚!”

    晋南王缓缓从花径上迈步而来,他有着与父皇相似的眉眼,轮廓却更为分明,气质也迥然不同。

    如果说父皇像关内春日温润的雨,通身华贵,儒雅风流,那晋南王就像大漠冷冽的风,面庞刚毅,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脸上的沟壑如刀削斧凿,笑起来威风凛凛,不笑时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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