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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玖』闻孤求知闻人闻心

    晚间雪势愈大。

    楚家,阐峨馆聚坐的几位门客各自散去,侍从见楚令昭尚无离馆之意,便将月洞前的蒲团撤换为榻以供小憩。

    雪夜景明,乌木横案上搁着紫漆长烟斗,正无休无止燃烧。楚令昭斜靠在横案侧对的矮榻上,脸庞在暗金纹玄领的映衬下冷白非常,她倚着瓷枕姿态慵倦,眼睫开阖间视线却仍显锐利。

    她身后内室,其余案席皆更易为大椅,高几置酒,是在等人。侍从驻卫安排妥当置物后皆退于苑外,不入内搅扰。

    满苑飞白缈寂。

    直至步履声分割开静谧之幕,月洞窗外,着窄袖紫袍的身影携左右随侍踏雪而来,腰束蹀躞带,襟领左衽,臂环与耳骨处嵌黑松石金钉相配,是秦厦异族的服佩传统。崇紫崇左,为首者紫袍色深,臂环雕纹为藏象,足见来人于秦厦显贵权重。

    “阔别五载,令昭竟也染碰起烟草等物。”

    为首男人脸庞光滑无半毫须眉,稍停于洞窗前,而后直接迈过阔敞的低缘,随行侍者将内室大椅挪至横案另一侧,与矮榻斜对。

    男人落座,带着珐琅彩描金甲套的手指拾起侧案的长烟斗,自然而然地吞云吐雾,久久静坐后才笑:“是为本座特意备下的?”

    楚令昭仍靠倚着镂瓷引枕,“先用后问,阔别五载,太师秉性倒一如从前。”

    男人四指横托着长烟斗的细杆,侧首一瞥,“公海盛会之期将近,本座于此时来访华序,令昭不问此行欲图?”

    缭烟溢室,楚令昭指尖轻点矮榻围栏,道:“年初起卦,算来今年会见到三位久别的故人,太师为第二位,待到来日与第三位见面之时,便也应启程赴公海盛会。既太师有秦帝所赐的'嵃勘真人'之号,何不起卦卜筮,占算我是否会问尊驾来意。”

    男人笑了笑,见高几上有置酒,他示意侍者斟好,扶盏而饮,再放下杯盏时酒液已尽。

    “离都赴会前左右尚有时日,你不问,本座便不讲。”

    男人将那杆紫漆长烟斗收好,携了随侍起身便要离去。

    “太师。”

    闻身后少女唤音,男人顿步半侧身回首。

    楚令昭起离矮榻,将一只繁纹精巧的乌木盒递到男人眼前。

    “隔数年而见,怎能不全礼数?庄周言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王诩谓真人'与天为一、同天而合道',太师怀'真人'之号,我便赠太师与此名号相应之礼。”

    落雪已停,今夜月华清透。

    车驾行走在繁街上,厚压的积雪早被扫到角落,孩童们欢欢喜喜捧着雪球在街上打闹嬉戏,更有老嬤嬷领着一众鬟婢婆子出来置办物什,各色酒楼皆以彩帛缚饰门窗,年末筹备新春,热闹喧哗的气氛如色釉,于名为国邦的陶坯上描出几笔繁时的止争之画。

    垂帘随车轮滚动摇晃,车驾内,男人示意侍者打开乌木盒,一只小巧的嵌黑松石银瓶呈现在眼前。

    “这是?”侍者略有好奇。

    男人疏冷道:“'不知说生,不知恶死'意为不因活着而欣悦、不因死亡而悲恐,她引此言而赠礼为惹本座受惊,这瓶内无非就是剧毒。”

    “一瓶剧毒就想吓到太师?”侍者啼笑皆非。

    旁坐的侍者拿起银瓶取下瓶口的封绸,烛台光照下,却见瓶内之物仅余小半数。

    “半……半瓶。”

    侍者身形微滞,“另一半在哪?”

    车驾依然在不止向前,其内,两位侍者相对无言,却是无声胜有声。

    男人拿过侍者手中的银瓶,打量了下瓶身,良久,他面无表情敲了敲车窗侧沿。

    “去十二玉阑干。”

    ……

    十二玉阑干,珠玑馆内顶层地上散落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长瓷瓶,沈君清脸庞酡红,晃了垂落的系带,不胜酒力晕眩着倚在窗畔的矮几旁,喝了一半的寒潭散半倾在案上,酒浸湿半数卷落在案角的青丝。

    正昏昏欲睡,却忽听门外传来禀音:“公子,太师大人他们------”

    听了半句话,沈君清蹙眉,眼里掠过一丝忌惮,还未思虑清楚,棂格门便被人推开。

    侍者感嫌睨视过沈君清的模样,“沈四公子莫非不知太师近日抵达华序皇都?不整衣装像什么话?”

    沈君清将怀里的长瓷瓶搁到一旁,酒醒了不少,起身端端正正作揖致礼。

    十二玉阑干的侍从眼观鼻鼻观心,随男人来的侍者面色凝沉。

    只听男人问道:“沈四是否在华序待得太舒闲了些?秦厦的礼节尽忘,只随华序之风?”

    沈君清彻底酒醒,两侧小臂交叉压于胸前,指尖扶于肩下半寸,躬身微拜,“太师大人。”

    盯着沈君清作完厦礼,男人扫视满室,在一处远离那处酒泡案几的椅子内落座,向趋步跟来的沈君清问道:“这瓶内的剧毒可是出自你手?”

    “瓶子的确是十二玉阑干所出。”

    沈君清一丝不苟回着,接过银瓶细闻,又道:“是楚小姐买走的那瓶,但里面的剧毒却与我卖给她的有些出入。”

    男人没有兜圈子的兴致,“什么叫有些出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加料还是减料,说明白,休要支吾言语。”

    沈君清仍是拧眉,只问道:“楚小姐可说了什么?”

    男人气息沉凛,半晌道:“前句目的在于指本座悦生惧死,不必再提。仅剩后句暂未用到,她后句提到'与天为一、同天合道',源于王诩的《本经阴符七术》,其中更谓'同天而合道,执一而养产万类'。”

    “一与道,原来如此。”

    沈君清了然。

    见男人眈眈注视着他,沈君清垂首欠身道:“王诩号鬼谷子,著卷通述纵横捭阖之理,然阴符七术却以道为基石,述修德调神。既'一'为后句根本……而道家主抱元守一,'一'为混沌之始,生二生三而衍万物,王诩'与天为一、同天合道'之思与老聃的'载营魄抱一'相合,达两者所言之境,自是终定于道。而道成则……”

    “简言直述。”

    跟着男人的侍者打断沈君清的话,冷叱:“可知秦帝为何赐太师'嵃勘真人'为名号?少班门弄斧,直接说这毒到底有何变动?”

    随侍们皆瞋望而来。

    “她加热过了。”沈君清淡淡直陈。

    他将银瓶稳妥放至椅旁桌上,道:“这瓶中药由无毒之物相协相配久培而成毒,须冷储,遇热毒性便退散,归于初始本纯。抱元守一定于道,终归自然之本。女郎没想谋害太师。”

    “若祛了毒性,那还给太师下这东西作甚?”侍者不解。

    沈君清疑惑,“暂不提毒不毒,只是太师确定所饮之物中掺了这东西?”

    侍者无法定言,方才在楚家确实饮用了酒水。

    余半瓶玩弄人性,未害身却害道心。

    男人将银瓶拂落在地。

    “恶劣趣致她是半点没改!”

    见怒不在己,沈君清揉了下额心,那几坛寒潭散闻着清而不烈,却是后劲十足,他醉酒头疼,示意十二玉阑干的侍从奉来浓茶。

    饮下半盏和缓些许眩晕不适,沈君清理顺醉酒时衣袖处压出的褶皱,后知后觉试问:“太师与楚小姐是旧识?”

    男人并不解答,恢复肃容,带随行侍者离去。

    待人走后,鹤发少年从暗处来到沈君清身畔,“四公子,他们也太嚣横了,要不要……”

    沈君清示意他噤声,“太师为秦帝心腹游走两王之间,秦厦东西两秦本就僵冷,我们奉主王之命驻此,不要挑惹麻烦。”

    言语间,沈君清目光扫过被甩到地上的银瓶,又吩咐道:“楚家那位小姐……你派人回秦厦想办法查一查。”

    鹤发少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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