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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安

    阜怀尧按住了他神经质一般的擦拭动作,无声地叹息一下,道:“你明知这血不是朕的。”

    阜远舟犹然有些心有余悸,拉开兄长的衣襟确定里面的护身软甲完好无损了才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地把他左肋心脏处被扎破的羊皮囊拿出来丢掉,又转眼看到了阜怀尧脖颈上的划伤,立马翻出金创药帮他处理伤口。

    阜怀尧轻柔地摸摸他的长发。

    阜远舟匆匆抬头冲他笑笑,示意自己无碍,他眼里甚至还含着泪没有擦去,看起来让人心里都跟着被针微微一刺似的。伤口不大,就是揪得发疼。

    阜怀尧嘴角溢出一丝无奈。

    为了阜怀尧的安全,阜远舟可谓是费尽心思,知道他喜欢有事无事出宫走走,阜远舟就强烈要求他穿上护身软甲,暗地里也叫六指女魔蜚语和黑面饕餮随见忡看护着,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放心,苦思冥想一番后干脆用羊皮囊装上人血,要阜怀尧贴在心脏处,如果真的遇到刺客,避无可避时就让对方扎这里然后装死,因为有些死士会不见血不罢休,这般也能迷惑对方一时,可以拖延到护驾的人到来了。

    阜怀尧那会儿还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上次练武的时候,远舟说过,蛇打七寸,剑取人心。

    这就是当时阜远舟的暗号。

    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在演戏,阜怀尧心里也不是无所触动的。

    ——我们之间的仇怨那么深,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这句话当真没错,德妃,刘家满门,都是间接死在他手上的,因为一个帝王绝对不会允许朝廷里有个家族一手遮天而且心生逆反。

    不过即使是如此,他也不曾后悔过,自古帝王皆无情,大致就是这样了,他要盛世太平他要政治清明他要四海五湖万民臣服,就必须得这么做。

    ——皇兄演的真好,远舟就真的陷进去了几乎出不来了,几乎就忘记了,冷漠铁血的阜怀尧,连知道二皇兄会害父皇都冷眼旁观坐收渔翁之利的大皇兄,怎么会有感情呢?

    这句话同样没错,他是阜怀尧,摄政皇太子,如今的天仪帝,他生为玉衡王,死做玉衡鬼,为了这个江山社稷,他只能七情不动六欲不沾——哪怕那是他的父皇。

    他怕自己沾上了,就失了理智。

    ——远舟每天都在忍耐,都在等,等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

    ——皇兄,或许远舟才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远舟?

    有多恨呢?恨到要他傲骨铮铮毁于一旦……

    为什么恨呢?恨他扰他心神,让立誓为玉衡盛世太平义无反顾的他都有了一份私心。

    恨到了最后呢?他都忘记自己心中是那份喜欢更重还是恨意更深了。

    那么到了如今呢?一抬头便看见那人温柔笑颜,似乎已经成了戒不掉的毒瘾。

    还恨吗?不恨了,高处不胜寒,皇城人情凉,若君同在,便不会那么冷了。

    只是……

    ——半痴半癫度半生,百年后同棺而葬,那大抵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

    阜怀尧又何曾不这样想过呢?

    他是玉衡的君主,是一个国家的主宰,一个疯疯癫癫依赖于他的阜远舟才是最好控制的角色,而不是眼前这个计谋绝顶的永宁王。

    只是,看着那时候神志不清的阜远舟,心里又何尝不是有几分惋惜悲哀的?

    世事难两全,半点不由人。

    ——你我之间终究要有个了结的,不然这一生你提防我我欺骗你,什么时候才算是尽头?那样太累了……

    你是真的,有些累了吧……

    阜怀尧已经不止一次在深夜万籁俱寂夜凉如水时,看见那道轩如松海的男子披着衣站在窗口,风吹树影,月色寂寂,挺直的背影不知背负了什么,重若千钧,使他的模样,就仿佛变成了一只差了一根稻草就能被压垮的骆驼,倦倦而立,身影苍茫,那种惊人的伤感蔓延开来,他甚至连身后的人已经醒来都不曾察觉。

    怎么能不累呢?那么多的阴谋那么多的算计,你的,我的,朝廷的,甚至还有江湖的,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像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样,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我不是不肯相信你,也不是没有交托信任给你,只是你始终过不了自己的那一关。

    我怎么会不知你有事瞒我呢?从冷宫里看遍世事冷暖人情淡漠欺软怕硬才出来扬名立万的你从来予人都是保留三分预留退路的,从十岁那年开始我就已经看透,何况作为皇帝,我也不能给你十分信任,不过你倒是了解我,向来知我是喜是怒。

    你自责你倦怠你惶恐,我反而觉得安心,因为这样我方知你并不是有心为之。

    只是,看了还是会觉得心口刺疼吧,一身傲骨坚韧不屈的阜远舟,落泪时能叫人连心肺都跟着窒息起来。

    我真的不知如何才能让你不再心事重重,大概就像你说的,我们之间总要有个了结。

    ——你总说真心不值钱,可惜在远舟看来,真心比江山重要多了。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重感情重情义,一分仇报一分,一分恩报三分,动了真心就倾注一切感情……

    动了……真心……

    阜怀尧怔了怔,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想到这般念头。

    江亭幽的话又像是鬼魅一样响在耳侧——不过江某为什么觉得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爱上你了?

    爱……

    阜怀尧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完全没有缘由的。

    难道真的是父子一脉相承……不,不对,阜远舟明明不是……

    是他想多了吧,江亭幽那人诡异得紧,怎么能信他随口胡诌的话呢……

    给伤口上好药顺便拍拍灰尘的阜远舟注意到他的动作,赶紧就扶着他打算出去,“皇兄你冷了吗?我们回宫吧!”

    他来得匆忙,拆机关的时候外袍就脱了,没有多余的衣服。

    “远舟。”阜怀尧的手忽然止住了他的动作。

    “嗯?”阜远舟回头看他,皎明的月光下,他曜石般的双瞳乌澄澄的,澄澈干净,不沾杂质。

    阜怀尧的手慢慢地放松了,“不,没事。”

    是自己,想多了吧……

    驿站外,贪狼的人带走江亭幽之后,苍鹭就带着他们隐藏在角落里护卫了,取而代之的是兵器森然的银衣铁卫。

    “陛下,臣……”薛定之见到人出来了,第一时间就跪了下来负荆请罪。

    若是天仪帝有个什么闪失,他不用请罪,直接以死谢罪就行了。

    不过阜怀尧淡淡阻止了他的动作,“朕累了,有事明天再说。”

    “是。”薛定之连忙叫人把准备好的马车牵过来。

    阜远舟扶着他上车。

    帘子还没放下来时,阜怀尧忽然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禀陛下,已经酉时了。”薛定之看了看天色,道。

    “楚故那边如何了?”问的自然是京城大道机关靥穿愁那里的事。

    阜远舟皱了皱眉,对阜怀尧还牵挂着外物不注意自己受惊的身体这点有些不满,不过他也知道兄长就是这个性格,不好说些什么。

    “应该差不多完事了。”薛定之道。

    从阜怀尧被劫持开始这段时候过的实在度日如年,实际上其实时间也不长,何况拆机关是精细活,估计现下还没完工呢。

    “去看看。”白衣的帝王淡淡下令。

    “这……”薛定之为难,这刚出了乱子,他怎么还敢让这位陛下乱跑啊?

    阜远舟可就直接反驳了,“皇兄,我们先回宫,楚故待会儿自会进宫禀报的。”等回了宫,他立刻就点了自家兄长的睡穴!

    “无妨,顺路,去看看罢了。”阜怀尧语气虽然还是不急不缓的,不过显然一锤定音了。

    阜远舟蹙紧了眉尖。

    马车辘辘地动了起来,一队警卫森严的护卫守在四周,紧紧跟随着。

    马车里。

    阜远舟拿起暗格里的披风,给阜怀尧披上,再倒了小桌上的热茶递过来,随即又找出了一些能填饱肚子的糕点。

    看着他忙忙碌碌,阜怀尧不多说什么,也不拒绝,任他把自己当做易碎瓷器般照顾着,心中一直若有所思。

    沉默到了后来,连团团转的阜远舟都发觉不对劲了,停了下来,有些担心地看着兄长,“皇兄你怎么了?困了吗?”他忽的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剧变,慌慌张张地拉过阜怀尧的手来探脉,“是不是江亭幽对你做了什么手脚?他素来用毒如神,会不会是伤口上沾了什么毒……”

    阜怀尧回神过来,连忙安抚失了方寸的自家三弟,“朕无碍,江亭幽没有做什么。”那一刀都是他自己在袭击江亭幽时对方收刀不及弄伤的,上面没有涂毒,而且也看得出江亭幽并无杀他的意思。

    阜远舟再三确认了一番后才略微安心,不过还是道:“那回去叫太医看看吧。”

    阜怀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不知藏了什么,瞳仁的色泽深邃无比。

    “皇兄?”阜远舟不解地唤他一声。

    阜怀尧异样地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里似乎有种莫名的情绪,“了残红……你是什么知道的?”

    阜远舟浑身动作瞬间就是一僵。

    阜怀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怕漏看了任何一点什么,语调清清冷冷,“这种东西,你不该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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