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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亲手

    阜远舟的话说出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驿站里都是寂静的,落针可闻。

    日薄西山,晚霞蔓延,天地间只剩下一线天光,漏过破旧的屋顶泄了进来。

    “你想杀朕,不是为了皇位?”阜怀尧问,神情倒像是有了答案。

    阜远舟冷嘲,“远舟已经死过一次,这金灿灿的位子,与我何用?”

    阜怀尧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竟然还是不变的心平气和,他问:“远舟,你在恨什么?”

    “我在恨什么……”阜远舟听到这个问题时似乎有些意外,然后微微低下头,目光一寸寸逡巡过他的脸,“皇兄,你不会忘记二皇兄当日攻进京城时,是谁使计让二皇兄杀了我母妃和刘家满族的吧?”

    江亭幽瞳仁微动。

    蓝衣的男子声音很轻,像是落不着实处,“杀母之仇,灭门之恨,我们之间的仇怨那么深,岂会有罢休的一天……”

    他这般说,阜怀尧也不否认,反而道:“因为这个?”他的神态总算有了变化,眉角划过一抹飞讽,“朕早就说过,帝位之争如同博弈,只有能用的和不能用的棋子,他们死了便是死了,你还因他们在恨,真是可笑之极!”

    “因为远舟不是你,”阜远舟的眼神似怨似怼,“做不到你的冷血。”

    “朕冷血?”

    “远舟也曾经觉得皇兄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会笑,也会温柔,”阜远舟语气里有稍纵即逝的缅怀,很快就恢复了冷硬,“如果远舟没有发现皇兄下的毒的话。”

    “下毒?”江亭幽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觉得有些惊奇。

    阜怀尧眼里暗色一闪而过。

    “江前辈神通广大,应该听说过前段时间本王得了疯症的事情吧?”阜远舟看向他,道。

    “略有耳闻。”江亭幽颔首,在这之前他其实对这个消息是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因为从他第一次见到永宁王到现在,江亭幽可没在这个名满天下的神才身上看到任何“疯子”的迹象。

    今个儿阜远舟提起,这件事莫不是是真的,而不是他装出来的?

    “那江前辈知道本王是怎么疯的吗?”阜远舟如是问,脸上微微带了笑,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显得诡谲无比。

    “恕江某愚钝,这还真的不知。”他当真好奇,能有什么事,让这个惊采绝艳的人都会疯掉。

    阜远舟的笑意更深,也许是暮色开始四合的原因,他的笑里甚至掺杂了阴冷的味道,“因为争帝位的时候本王输了,所以二皇兄给了本王一杯鹤顶红,不过幸好,皇兄顾念手足之情,大发慈悲将本王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他看向阜怀尧,说“幸好”二字时,他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描绘出有些玩味的神色,明明在微笑却感觉不到笑意,“然后,本王就疯了。”

    最后这句话实在突兀得紧,前因后果完全搭不上关系,饶是阜怀尧和江亭幽一向聪明睿智,都不由自主地怔了一刹那。

    随即,江亭幽低笑一声,眼神却沉了下来,“鹤顶红居然能把人弄疯?江某倒真的是闻所未闻。”

    荒谬得简直引人发笑。

    阜远舟眼里有一瞬的火光迸溅,声音也高了一个调:“你当然从未听说过!因为让本王疯了的不是鹤顶红,而是一种叫做‘了残红’的宫廷秘药!!!”

    “了残红!?”从头到尾镇定自若的阜怀尧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眸中闪过一抹惊疑不定,“你怎么会知道了残红???”

    了残红是宫廷秘药,由历任的太医首席和两个副首席掌管,传帝不传外,比影卫更为神秘也更不为人所知,此毒无声无息,甚至检验不出来,专门对付一些皇帝不能动手杀的人,并且不到紧要关头不能动用,不过以下毒这种手段略显卑鄙,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外传的话对皇室声誉绝对是个巨大的打击。

    就像是阜远舟说的那样,中了了残红的毒便能人发疯,这件事也是阜怀尧登基之后才知道的,阜远舟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而且、而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阜远舟淡淡地说完,又低声呢喃着道,“皇兄,或许远舟才应该问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远舟?”

    让一个骄傲无比的人疯掉,比让他死了更痛苦。

    “了残生却红尘,真是一味好毒……”江亭幽眉眼含笑,似是对这款毒很有兴趣。

    “当然是好毒,简直叫人惊奇,”阜远舟睨他一眼,又垂下了眼睫,“皇兄用这味毒对付远舟,远舟是不是该谢主隆恩?”

    阜怀尧眼睛里的惊疑缓缓沉淀下来,又是一副让心力不坚定者恨得牙痒痒的波澜不惊,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其实,这才是你要杀朕的理由?”

    “远舟不该这么做么?”阜远舟反问,声音里有种特别的情绪,“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无以为报,以身寄之……皇兄,当日说这句话时,远舟当真是真心。”

    “母妃素来严格,远舟自小就未试过被人护着,但是皇兄你说今后会保护我。”

    “你知道我当时听了有多欢喜么?哪怕那时远舟还在疯着。”

    “半痴半癫度半生,百年后同棺而葬,那大抵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吧,远舟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是我没有恢复,没有发现了残红该有多好。”

    “远舟每天都在重复,忍耐,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下毒的人不是你,可是在远舟中了鹤顶红之后有谁能对我下手?了残红除了皇兄你,也没人能动用……”

    阜怀尧微微用力握紧了手里的短刀,感觉到那刀柄的翡翠烙印在了掌心里。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生,不是么?救命也好,知遇也罢,都是假的,”这般说时,这个傲然睥睨的男子眼里也有受伤的痕迹,“皇兄,这只是你智谋算尽的一场戏,远舟不过是你玩弄在手心的跳梁小丑。”

    “所以你恨朕?”

    “是,远舟恨你,”阜远舟定定看着他,“你总说真心不值钱,可惜在远舟看来,真心比江山重要多了。”

    阜怀尧蓦地想起了那次醉酒醒来后阜远舟说,他一直在逼问对方是要江山还是要至爱,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定是对阜远舟说过,他要江山。

    这是他的责任。

    人生在世,逃不脱的,就是这责任二字。

    “你有很多机会能杀了朕。”他们同床共枕了几个月时间。

    “是你教过远舟,不能妇人之仁,锋芒毕露。”阜远舟道,“所以远舟听你的,韬光养晦。”

    “这么说,是朕养虎为患了?”阜怀尧弯了弯嘴角,但是并没有笑意。

    “若不是皇兄做的太绝,远舟怎么会背弃当日所言?”

    ——百年后同棺之盟远舟已经应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远舟既然选择留在皇兄身边,就不会食言。

    ——若远舟有害你之心,就让我永失毕生所爱。

    ——我要待在皇兄身边。

    “所以远舟每天都在忍耐,都在等,”阜远舟语气平静,眼眸深处却似乎藏着些许什么,旋转成了一个幽暗的漩涡,“等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

    阜怀尧迎着他的目光,不言不语,眼神也无忧无怖。

    阜远舟被他看得目光颤了颤,翕合了一下双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如此,”江亭幽恰到好处地开口,即使过了这么久的时候,他拿着扇子的手还是没有丝毫的颤抖,就那么稳如磐石地站在两人之间,用一排利针指着阜怀尧,他嘴角勾起,眸光却也像是那掺了剧毒的利针一样冷然,“不若让江某结束二位的恩怨吧!”

    “别动。”阜远舟再一度开口,语调平淡地打断他的动作。

    “哦?”江亭幽笑了,耐人寻味,“殿下又舍不得了?”那个“又”字被他咬重了音。

    “本王说了,你别动,”阜远舟缓缓抬手,平举起手里的银色琅琊,“本王的恩怨,自会由本王来结束。”

    此时此刻,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天空,最后一抹夕辉也已沉入了地平线下,驿站里昏暗一片,长剑细微妖异的反光泛着森森寒意。

    有风刮过,一些久未收拾的零落残枝枯叶发出哗哗的响声。

    虽然四周黑了下来,不过这并不影响练武之人的视力,阜远舟精准地踏前一步,剑尖指住了江亭幽,没什么情绪地道:“你,让开。”

    “这怎么行?”江亭幽也不在乎琅琊的寒气已经侵蚀了皮肤,笑着道:“江某若不亲自动手,怎么向殿下您讨一个人情?”

    “你要的,本王应下了,”阜远舟面无表情道,“刚才的话,不要让本王说第三遍。”

    “可是,江某怎么知道殿下一定会兑现承诺?”

    “凭阜远舟三个字,”永宁王冷笑一声,“只要你不耍花样,本王承下的诺,就不会有反悔的一天。”

    “的确很有说服力的三个字,那江某就拭目以待了。”江亭幽总算是徐徐退后了一步。

    不过他虽是退后了,那折扇扇面上弹出的利针却是始终没有离开过阜怀尧的周身。

    阜远舟似乎也并不在意,慢慢走前几步,站在了阜怀尧跟前,从上往下望着那张冰雕一般冷丽的面容。

    “上次练武的时候,远舟说过,蛇打七寸,剑取人心,”他如是道,抬手,剑尖对准了白衣人的左肋处,黑暗里,双眸神情明明暗暗,宛若情深不寿,“远舟那么喜欢皇兄,不会舍得让皇兄痛的。”

    阜怀尧竟然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的姿态,“那就利落点吧,朕的三弟,怎么能是优柔寡断之人?”

    “皇兄放心,”阜远舟顿了顿,片刻后才稳住了握剑的手,眼中眸光已经坚定,“同棺之约,远舟此生不忘!”

    话音未落,腕骨已动。

    月光恰在此时照了进来,剑光冷厉,骤亮的反光瞬间映亮了在场人的脸。

    江亭幽不由得双眸一眯。

    “嗤——”

    剑划破衣衫刺进血肉里的声音在静谧的驿站内清晰地叫人毛发一竖。

    江亭幽瞳孔一缩。

    以他的目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阜远舟手中的琅琊,真真切切地没入了白衣帝王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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