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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3、暗流

    青江水暖,雾气弥漫,阆州城刚从睡梦中醒来。

    被侍卫叫醒时,董焦睡意未消。

    侍卫首领头戴璎盔,身披甲胄,墨黑的披风长长地拖在身后,一副即将上马打仗的模样。“相国快醒醒!”侍卫首领低声唤道,“陛下已在城门等候。”

    “陛下出城了?”董焦翻身爬起,“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陛下说有要事,已让太子带着随行车驾,先行返回盛都,然后又派人来说,让相国马上去西城门会合。”侍卫说。

    “车驾已经起行?”董焦不敢怠慢,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那陛下怎么走?”

    “陛下大概要骑马。”

    “骑马?一直骑回盛都?”

    “来人没说这事,所以也不敢确定。”

    “好吧。”董焦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违背李授之意。

    穿好衣服,来到庭院,董焦发现自己的坐骑已经鞍辔妥当,数十名相府近卫也全副武装,已准备好了。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董焦不敢耽搁,随即翻身上马,率领护卫便朝西城门赶去。

    到了西城,果见城门洞开,两百名天厍军拱卫李授身边,像是已经等了一阵。

    “陛下恕罪,我来晚了。”董焦赶紧道歉。

    “不,”李授扬了扬手里鞭子,“是我故意这样安排,就为甩开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现在咱们轻车简从,正好可以重新体验一下从前纵马驰骋的感觉。”

    “但凭陛下吩咐。”董焦当即心领神会。

    李授当先拍马启程,董焦和两百余名铁卫跟随其后,往盛都方向疾驰。

    跟尚书令乐福,太史诸葛逊一样,董焦也是当初李乡父子在霸西郡任郡守时的家臣,是真正的嫡系。李乡、李授在霸西文治武功,成绩斐然,所仰赖的正是这些忠诚不二的老部下。

    这次重返霸西,李授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关键这次他跟谯恭谈得也不错。

    那位自称“樵叟”的老头,是自顾延太师之后,当世硕果仅存的大德之士。李授早年随父亲李乡治霸西郡时,对其奉若神明,礼敬有加,常登门求教。那谯恭虽对李氏皇室没有好感,但感于李乡父子诚意,还是替他们出了不少主意。

    李授登基,对谯恭亦是恭敬,多次邀请入朝。只是人家说什么也不来。无奈之下,李授便给了谯恭一个尊号,称其为“仙老”。

    这次,至少仙老没再提出让李授尊晋攘夷的建议。

    毕竟石赵称霸中原,已成既定事实。

    这两天,董焦一直跟随李授父子身边,谯恭给出的建议,多半是富国强兵之策,在外交方略上少有言及。甚至对当前争议最大的“联赵伐晋”这一决策,也未明确表示反对。

    不过,李授好像已读懂谯恭的弦外之音。

    当董焦紧随李授策马骑上一座山垭,李授忽然驻马停下,转头对他说:“仙老年纪大了,说话越来越含蓄,但他的态度显然已与早年大相径庭。”

    “是啊,是啊,我也看出来了。”董焦随即道,“他认为晋室暗弱,已无重返中原之可能。”

    “恒卿,这方面,你确实不如德长啊。”李授扭头看了看停在身后数十步远处的卫队,侧过身对董焦道,“咱们的太史大人,早就说过与仙老相同的话,可当时你们谁认真听了呢?”

    “对对对,是微臣马虎了。”董焦赶紧认错,“这么说,仙老本意也是既不联赵,亦不伐晋?”

    “仙老所言,自古唯有听说联弱抗强,哪有联强欺弱,最后还能得善终这样的例子。你以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授问。

    “石赵此时联合我们,未必出自善意?”

    “石赵国力正盛,必东向攻晋,此时他要与我们联合,不过是怕腹背受敌罢了,岂是真有与我联合之意。若晋果真被其所灭,咱们恐怕就只能落得个兔死狐悲的结果。”

    “陛下明鉴。”

    “你真以为我已糊涂到那个地步?”李授勒住来回踱步的枣红战马,瞥了董焦一眼问,“朝中就此事争议不休,有几个是真为国家利益考虑?不过是自己的地位罢了。”

    “陛下,这?”董焦听得一愣。

    “反倒是仙老,还有晋寿侯这样的人,他们并无地位权柄之欲,说的才是肺腑之言啊。”

    “陛下,微臣……”董焦听得额头冒汗。

    “你不用紧张。”李授抬头看向前方,“你是小心稳重之人,从不在朝中结派,对朕也忠诚,但看人看事,未免局限。”

    这句话不紧不慢,语气也不轻不重,却犹如一声闷雷,猛地敲醒了董焦。

    他马上意识到,陛下语带暗示,朝中定然是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什么事呢?

    他一时感觉毫无头绪。

    此时,旭日东升,河面泛波,阳光洒满霸西丘陵的田野和山丘,曾经熟悉的景象再现眼前。霸西土地肥沃,人口富足,到处是成片的村庄。

    但曾几何时,这里也曾是李家与晋军生死逐鹿的战场。

    李授不断指着远处小山和蜿蜒的岔道给董焦看,“这就是咱们年轻时打仗的地方。”

    董焦在马上随着李授所指张望,“是啊,那时候陛下英勇神武,所向披靡。”

    对董焦来说,李授无疑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尽管这些年登上大位,性子有些管控不住,不仅在修造运河、新建宫室这样的事情上有着难以克制的冲动,在一些大臣的建议下,似乎也开始不顾国力现状,有了一争天下,逐鹿九州的野心。

    就连董焦也心知肚明,这想法对于大盛之国力来说显得过于宏伟,不切实际呢。

    他当然也知道,这过于草率的雄心壮志,全都来源于大国师。

    是大国师给了李授信心。

    当然,国师对于李授,也不可谓不忠诚。

    甚至可以说,若无国师相助,此时的李授,至高不过只是镇守北原之封疆大吏。

    董焦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八年前那个晚上,李跃殡宫弑君,顾淹丞相连夜离开盛都,本应功高受赏的建宁王李授却一夜间变成功高盖主。他不仅被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李启改封为汉王,还被剥夺了尚书及大司马之职。

    原本权势熏天的辅政大臣,转眼便成官封异地,客居都城的闲王。那些日子里,他们主仆是多么仓皇不安,多么如坐针毡,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武帝共有十余名嫡子,当时个个年轻气盛,手握重兵。李启、李跃两兄弟更是心狠手辣,对父亲选定的继承人,自小带着他们长大的堂兄都能毫不留情,更何况李授这位向来征战在外,大多数时间都驻守在边疆地的堂叔。

    时至今日,李授还经常会对董焦他们一干老部属说:“那时,咱们主仆可是天天提心吊胆,朝不保夕。那样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是蹚不过去的呢。”

    是啊,无论多么困难,也比不上那时候了吧。

    董焦心里想着,瞧见李授已一夹马肚,率先骑过一条清浅小河,于是赶紧跟上。

    他知道,国君心里此时一定有什么难题,可如果他不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提出建言。蹚过小河,一座小山又挡在面前。李授马不停蹄,直奔山顶而去。

    董焦不离不弃,紧紧跟随。

    站在山顶,前面是一片广阔平地。阳光下,到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记得吗?”李授挥舞着马鞭,指着下面的平原问,“我就是在这里碰上的国师。”

    “当然记得。”董焦说。

    在盛都城度日如年过了数月,纪庄的到来,令李授绝处逢生。在他的计策下,李授总算找到机会,借口前往梁州平叛,离开了盛都。

    那时候,李授手下已没什么军队,只有两千府兵。但梁州叛乱,不过是“戾太子”娘家一个妻舅对现实不满。梁州就在霸西郡,本为李授发迹之地,民众归附。所以他信誓旦旦就凭两千人便可平定叛乱。李启、李跃对此并未生疑。

    就在眼前不远的一个小村里,纪庄为李授引荐了来自异域的番僧春藏。

    春藏区区数言,便令李授刮目相看。

    而后来的结果也果如春藏所说,他一个人去到梁州城,便拿下了叛首首级。

    本来李授跟李启、李跃拍胸脯打包票,不过是为了离开都城,真要镇压叛军,靠区区两千人马可还真不行。但春藏出马,兵不血刃。

    随即,春藏不仅出谋划策,更是亲力亲为,一手促成北原兵变,汉定城一夜改换晋旗。李跃其时忙于南征乌蛮地,李授再度被亲点为镇北将军,率军北上进攻汉定,讨伐北原。

    北原光复,李授坐镇汉定,再也不肯离开。

    尽管李跃对其时刻防范,屡次招其进京,但李授总是以各种理由拖延,拒不执行。

    两年半时间,北原军在春藏一手操训下脱胎换骨,战力大为提升。

    随后,他又跟纪庄两人周密谋划,积极准备,终于等到李跃大意,放松戒备。

    “时机已到。”那时,春藏对李授信誓旦旦,“南下盛都,一举功成,就在此时。”

    虽然那时候董焦他们都不敢相信,但李授相信了春藏。

    于是,这才有了汉兴年号加之于大盛。春藏也因功勋卓著,加尊成为了国师。

    这些年,李授对于国师可谓言听计从。

    此时李授提起往事,却教董焦莫名一阵心跳。国师平常并不上朝,一副世外高人姿态,可朝中暗流涌动,却多多少少都跟他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陛下说到国师……”

    李授抬手举起马鞭,阻止了董焦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他回头看了看两百名铁甲护卫,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冷漠,随即仰头大笑两声,“走吧,咱们看看这一路是否还能顺利返回盛都。”

    说罢,将鞭子朝马臀上一抽,猛地朝前跃出,朝山下奔去。

    董焦赶紧拍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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