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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9、猎屋

    一习大雨,将道路冲刷得滑滑溜溜。

    徐芾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滴答的雨水成串从帽檐坠落。他催马跨过涨水的溪流,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在他身后,郑冲和五儿嘴里嘀嘀咕咕,相互打趣。

    这一路,他俩不是埋怨山路,就是咒骂天气,已完全不像在三真观时唯唯诺诺的样子。

    在徐芾看来,这俩孩子言行举止正越来越像山上那帮老兵油子。

    不过他俩的骑术最近倒是明显提高不少。

    就像现在,即便大雨如注,让人睁不开眼,即便山道湿滑,路上全是软泥和碎石,他俩也能稳稳骑在马上,同时嘴巴还能说个不停。

    如今郑冲和五儿都配了兵器。郑冲如愿以偿得到一把剑,而五儿则有了一柄长度适中,很适合他用的窄刀。五儿个子本就不高,太长的刀用起来不便。

    家伙在身,俩孩子似乎一下就成了大人。

    山路在山脊蔓延,但也经常拐进沟谷,然后穿越浓密的森林。一旦骑进润湿的腐叶地带,对马儿来说往往也是更为严峻的考验。林子里,沙沙的雨声变成了打叶声,滴答声,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声音。而本就阴暗的天空,更是如同黄昏降临。

    徐芾带着郑冲和五儿在岩石和水坑之间寻找道路,尽量避开湿软的腐叶。

    他让随行的鲁巴和梁鹏去前面寻找猎人小屋,以便稍作休息,好等雨停了再继续赶路。两人已经到前面去了半个时辰,到现在还没返回。

    此行他们五人是要去一个叫孤峰台的地方。

    据方志记载,那是山中一处废弃的要塞。是乌蛮人最初抵御中原政权时修筑的堡垒。传说那地方易守难攻。只要储备足够粮食,很难被攻陷。

    徐芾向雷成大师建言,如今已到了需要这样一处地方的时候。雷成大师马上表示同意,还派了两名最熟悉本地的弟子随行。一为带路,二来也是为了提供必要的保护。

    好歹徐芾现在也是山寨二当家。

    徐芾本来说只带两个小年轻跟着就行,可大师不放心,于是他只好接受安排。

    鲁巴以前本就是莲儿山的猎户,后来去了酆城,却找不到事可做。追随雷成大师以前,鲁巴在酆城已经快要待不下去,都有了重返家乡当猎人的念头。梁鹏就是鸡鸣山脚下九仙村人,不过他老家也是莲儿山的,十四岁才随父亲迁居到九仙村。所以对这片地区也很熟悉。

    不过,孤峰台他们都没去过。那地方在莲儿山与九界山交界处,已靠近晋国边境。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最好还能顺便接上大晋宜城侯派来的一支使团。

    为了保险,据说他们会从边界一带,穿越乌蛮土司控制地区,绕行经莲儿山过来。虽说他们这次不会带来答应过的军械,但会带来一封非常重要,宜城侯的亲笔信。

    按说他们也该到了。

    骑经一棵根系发达,条条气根宛如小枝的老榕树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徐芾勒住马,便见梁鹏从树后钻了出来。

    同样身穿雨披的梁鹏骑着一匹鬃毛杂乱的棕色矮马,在他身后,还跟着鲁巴。

    “哈哈,找到地方了,徐大哥。”梁鹏咧嘴大笑。他有一口黄牙,而且门牙少了一颗,笑起来不大关风。“顶好的一处避雨之所,就在前面不远的山谷里。”

    “就是要离开小道,折到山沟下面去。”有着一张尖脸,相貌颇显阴鸷的鲁巴也说,“所以我们也没下去,只远远望了一眼。就看徐大哥会不会觉得耽误行程。”

    “好,那就先去避一避吧。这大的雨,也没法赶路啊。”徐芾说。

    猎户愿意把家,或者单纯就是狩猎小屋建在山沟,建在有溪流经过的地方,而不是除了树还是树的林子里。这点常识,徐芾还是了解的。

    所以有经验的人总说,在山里想找借宿人家,不能抬头张望,得朝下看。

    他让两人带路,朝他们说的那地方骑去。

    那地方果然离得不远,过了一道山脊就看见了。那是一户建在山沟一处缓坡上的小屋。屋顶铺着厚厚的草,有一个围着石头基座,篱笆矮墙的院子。

    距离小屋不远的山脚,一道蜿蜒的小溪向北奔流。因为一场山雨,原本应该非常清澈的溪涧已成浑浊激流。

    小屋院墙开在背对山林的另一面,所以房门应该也是那个方向。

    五人一边绕着林间不成形的猎人小径缓缓下坡,一边观察小屋那边的动静。

    看起来屋里没人。

    否则细细的烟囱里正该冒起轻烟。

    “杀手,这山林里的生活还过得习惯吧?”途中,最爱捉弄人的鲁巴打趣地逗郑冲,“可惜就是没有姑娘哦。”

    自打上次劫粮,郑冲杀了一个军官,山上的人就这样称呼这孩子。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山里很难见到姑娘。因为山里生活艰难,穷人家养不活。所以她们都被送到城里有钱人家去了。”鲁巴自顾解释说。

    “所以你当年是追着姑娘的脚步去城里的?”梁鹏以捉弄的语气问。

    “对,正是如此。”鲁巴毫无羞耻地说,“我喜欢姑娘。她们去哪我去哪。”

    “杀手不像你。他还不需要姑娘。”梁鹏转头看了看郑冲说,“因为他还不会那事。”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鲁巴回头瞄了梁鹏一眼。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郑冲问:“你应该已经开过荤了对不对?今年多大了?”

    “小心哦,有些人可很不喜欢被人问及这种敏感问题。”梁鹏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心晚上趁你睡熟,给你咔嚓一刀。”

    “对哟,他可是杀手。”说着,鲁巴一阵怪笑。

    “我十六岁了。”郑冲忽然开口道。

    不像刚上山那会儿,对这类玩笑话,他现在已经一点也不在意。

    事实上,他隐约还有些享受这种待遇。

    被当做兄弟的待遇。

    “听见没?杀手十六岁了。肯定开过荤。”鲁巴桀桀怪笑。

    “上山前他是道童,跟徐大哥修道的……”梁鹏的目光投向徐芾,忽然一下哽住,“呃,我刚说什么来着,”他马上转变话题,“对了,巴子,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打猎,睡姑娘,什么都干了。”

    “你那时候总没杀过人。”

    “对,所以我没资格叫杀手。嘻嘻。”

    “你是姑娘杀手。”郑冲也学着开了句玩笑。

    这会儿,他脑子里瞬间倒是想起一张脸。不,是两张。

    两张几乎难以分辨相貌的面孔。

    也不知为什么,最近只要一有那方面冲动,他就会想起那……那两张脸孔。

    本该是一张,只是因为分不清。

    这时,鲁巴还在继续和梁鹏说:“我猜他有过经验了。你看他,脸都不红。”

    “那是因为雨浇在脸上,太凉了啊。嘻嘻。”

    “快看,到了。”

    近看下,小屋似乎也不算小。

    小屋四周开阔,屋前空地上,只孤独地生着一棵树干粗短,根部却高出地面的老槐树。

    远远看去,那槐树就像是长在一个小土堆上。

    他们骑行至谷底,选择一处水浅的地方跨过小溪,沿着踩出的小径朝小屋骑去。

    小屋的房门是关着的。但院墙的篱笆门没关。篱笆门一侧立着根长长的木杆,立得像旗杆一样高,一样笔挺。杆子顶上插着动物头骨。

    一颗大大的野猪头。

    那野猪头像是不久前才插上去的,虽然焦黑,但很新鲜。上面还有大量血肉。

    他们在院墙外下马,将缰绳拴在篱笆栏上。

    院落里看着收拾得挺整齐,但地上积了许多黑泥。像是烧过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只是连日下雨将痕迹冲淡了,只剩一团黑乎乎的泥水。

    “不对。”还是做过猎人的鲁巴眼尖,他伸手指向屋檐,让徐芾看,“看,那里。”

    徐芾顺着鲁巴所指抬头看去。

    就在茅檐的横木上。

    虽然不是一眼就能发现,但那显然是一支弩箭。

    徐芾从腰间缓缓拔出剑,同时抬手示意警戒。

    鲁巴和梁鹏身上都背着弓,但他们此时只抽出了刀。

    鲁巴躬身走到门边。门没上锁,他一手持刀,一手轻轻推门。

    门开了。

    往里看了一眼后,他示意里面没人。

    徐芾提剑进屋,郑冲和五儿手持武器跟在后面。

    梁鹏没有跟着进去。他站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屋子不大,也没有隔间。

    最显眼的,是屋子当中地上那个大大的火盆。

    火盆摆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盆里满满的,全是焦黑的木炭和灰白的炉灰。火盆上方支着满是铜锈,显然是从别处,甚至可能是从地下刨出的古董烛架。

    铜架不仅可以烤肉,上面还绑了一根长长的,粗粗的竹管。

    竹管直通屋顶,从一个被封得很严实的洞口伸出去。冒出外面那一小段,他们刚才下山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看,天啦,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鲁巴从一角的简易床榻上直起身,手里拎着一把军刀。

    刀柄上有球头,握柄上缠着细铜丝。刀鞘底层是木头的,但从头到尾裹了云纹铜皮装饰。这种制式的军刀,只有晋军才有配备。

    而这把刀,不过只是一大堆兵器中的一件。

    除了长刀和匕首,还有硬弩和箭袋。从数量上看,至少是十几个人的装备。

    “快出来看。他妈的,咱们这是闯进屠宰场了吗。”

    就在这时,梁鹏又用他那不怎么关风的嘴在外面高声叫了起来。

    他此刻已经跑出院子,站在房屋左侧十几步远那棵大槐树下。

    屋里几人不知他又有何发现,赶紧跑出去看。

    围绕槐树粗大的树干高高的“土堆”此刻已经垮塌一角。而梁鹏还在用他的脚,继续帮老槐树清理过于臃肿的根部培土。

    培土显然是草草堆积上去的。

    形成如此高的土堆,竟是一层层堆放整齐的尸体。

    几个人跑过去,围着那堆令人头皮发麻的“坟墓”,看得瞪大了眼。

    尸体只是有些浮胀,还没开始腐烂,共十六具。

    然而更让人感觉不适的是,这些尸体中,大多数脑袋都没跟身体连在一起,而是随便挤塞在松软的泥土中。即便有头的尸体,看着也缺了胳膊。

    竟没一具全尸。

    死者全都外披斗篷,里面却显然是晋军服饰。

    与十五岁的年龄相比,这一路略显老成的五儿这时抬头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徐芾,“是我们要接的人吗?”他有些担心地问。

    徐芾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让鲁巴去取下茅檐横木上那支弩矢,拿过来仔细查看,对比。确认发射位置后,他站在篱笆院边怔怔发呆。

    “这可是十几个人。”鲁巴这时走到他身后,嘴里嘀咕着,“被埋伏了?”

    徐芾有些木然地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若非事先掌握无比精确的情报,谁会到这大山里来设伏。可若说只是偶然事件,什么人能一下干掉十六名晋军精锐。”

    “大哥,”这时,五儿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封信。”

    徐芾马上反应过来,招呼大家一起过去,挨着在尸体堆里翻。

    没找到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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