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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破浪(二)

    宁静之日(一)

    人历2000年

    上官怀璟下一次主动跟我讲话是在夏天。

    刘泾和上官怀璟的恋爱十分短促,似乎只有一个星期而已,因为只有那一个星期二人上下学同行。之后刘泾的腿不知怎的就断了,陪他上下学的变成了母亲和轮椅。刘泾的锐气似乎也像他的左腿一样断了,即使数月后能拄着拐杖勉强独自行走,他身上的侠义之气也没能再度凝聚。我没有再看见刘泾挡在受小混混欺负的学生之前,学校对面的街道上也很久没有响起刺耳的警笛。刘泾的兄弟们散了,有的变成往昔他们恨之入骨的小混混,有的和刘泾一样就此沉寂。而我,则不知不觉间接过了刘泾的接力棒,一看见形迹可疑的社会闲散人员在学校附近晃悠,我就上前去让他滚远点,有的欺软怕硬,灰溜溜地跑了,有的不见兔子不撒鹰,非得揍一顿才服。倒不是我学雷锋做好事,只是在这儿的时间久了,多少产生了点儿感情,看不得我当门卫的学校里有孩子受欺负。

    之后的日子里,有时下班前我能透过窗子看见上官怀璟的背影,她站在离门卫室不远的树林边,低头发一会儿呆,而后悄然离去。

    那天郑晓和往常一样出去巡逻,我则也和往常一样坐在门卫室里抽烟看小说。没过一会儿,两个学生跟在郑晓身后回来了,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是上官怀璟。

    上官怀璟下身穿着肥大的校裤,上身穿着白色短袖,窗外洒进来的炽热日光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几乎透明。她的睫毛泛着淡金,碧绿的瞳仁也被迎面而来的日光照得有些褪色,她抿着嘴,直直地看着我的脸。上官怀璟光彩照人的样子让我短暂失神,似乎屋内的光不来自太阳,而是来自她。

    郑晓不着痕迹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疑惑地看着郑晓。

    郑晓像没看到一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叹了口气,说:“嗨,现在这学生,不好好上课,还学会翻墙逃课了。”

    上官怀璟的目光让我心神炽热,似乎比盛夏还热,我的脑门冒出了汗,仓促地起身,说:“热死了,我出去抽根烟。”

    “这儿好歹还有空调,外面不是更热?”郑晓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说。

    “我乐意。”

    “厉哥,高二年级主任的电话是多少来着?得联系年级主任来领人。“郑晓问。

    “我上哪儿知道去。“

    这时,上官怀璟身旁的女生开口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叔叔,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怎么说话呢?叫谁叔叔呢?“郑晓一皱眉,说道。

    “啊,对对。哥哥,我们知道错了,原谅我们一回吧。“那女生抹了抹泪,说道。

    “我说了不算,你们得问他,他说了才算。“郑晓用下巴指了指我。

    那女生看看我,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心里纳闷儿。事后上官怀璟告诉我说,我有种凶悍的气质,再加之当时的表情过于严肃,显得很吓人,把那女生吓得不敢开口了。

    “不是啥大事,让她们回去吧。”我摆了摆手。

    那女生闻言连连道谢,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上官怀璟则仍在看着我,眼神依旧炽热,也依旧一言不发。直到上官怀璟被那女生拽出门卫室,她才侧过半张脸说了句谢谢。

    后来上官怀璟每天放学后都坐在门卫室外的台阶上,我下班出来时,她只是抬头看看我,然后径直离去。她开始频繁地逃课,而且每次都被郑晓抓个正着,她来门卫室的频率都快赶上我了。郑晓哭笑不得,他知道即使这样我也不忍心把这小丫头怎么样。一直陪上官怀璟逃课的那位叫纪安的女同学和郑晓一样自来熟,她从开始一进门卫室就心惊胆战,后来逐渐从容,慢慢竟和郑晓熟络起来。我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今天纪安一进门儿就大剌剌地从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说:“要不咱几个打会牌吧?“

    郑晓估计整天看大门也闲出毛病来了,乐呵呵地说:“成啊。”

    纪安洗牌的时候,上官怀璟偷偷地看了看我,似乎想要开口邀请我,但犹豫片刻,还是没说话。

    上官怀璟的小动作自然被眼尖的郑晓捕捉到了,他冲我招招手,说:“来啊厉哥,闲着也是闲着,打会儿牌。”

    “你们打吧,我出去转转。”我叼了根烟在嘴上,站起身来。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看见上官怀璟眼里的光突然黯淡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带扑克牌对纪安来说只是基本操作,因为第二天她照例被抓来门卫室时,背了一书包麻将。

    这回郑晓比纪安还高兴,他一进门就激动地说:“厉哥,今天咱能打麻将了。三缺一,你可不能跑。”

    “你也太能整了……”我看着纪安把书包里的麻将倒在桌子上,不由得感叹道。

    “嘿嘿。”纪安挠挠头,憨笑了一下。

    “嘶,我这也没啥东西。”郑晓翻箱倒柜地不知道在找什么,旋即恍然大悟般站起身:“谁点炮了就往脸上贴条儿吧。”

    “你不怕被开除啊?”我看着郑晓说道。

    “怕啥,厉哥罩着我呢。”

    “我也只是个门卫,我咋罩你?”

    “你肯定会罩着我的。”郑晓朝我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道。

    郑晓这小子人挺不错,我确实没办法坐视他被开除,不过他为啥会知道我能罩着他呢?我无奈地笑笑,懒得胡思乱想了,打就打吧,我也很久没打麻将了,正好手痒。

    不知是打麻将真有某种魔力,还是我的日子太过无趣,心情确实没来由地好了许多。我摩拳擦掌,信心满满,哥们儿我好歹久经沙场,牌技虽算称不上顶尖,但至少足够应付郑晓和这俩学生。我甚至都想象到上官怀璟的小脸儿上贴满条儿的场景了。美好的幻想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多小时的牌局彻底把我的信心磨成了灰。在我看来,技术对胜局的影响大不过运气,可能今天确实倒霉,我像被炮兵附了体,出牌前的三思像身经百战的炮手测距瞄准一样,百发百中。

    轮到上官怀璟出牌。我一手捋着浓密的白纸条儿胡子,一手摩挲着牌列最边上的六万,看着上官怀璟。她也在看着我,乐得小脸儿粉红,像一朵花。我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暗戳戳地想着,五万三万我都能胡,上官怀璟的缺是万,上轮和上上轮还各打了一张四万一张七万,目前为止五万三万都没人打过,这轮她打三万和五万的几率很大。我这胡还不是平胡,是清一色,谁给我点炮,得挨我三张条儿。上官怀璟给我贴成了个圣诞老人,哥们儿我这反击不得给她贴成小老虎?

    我死死盯着上官怀璟的手,她不假思索地将牌打出来,牌牌相撞,碰出一声脆响,是三万!

    上官怀璟手牌落地的同时,门卫室的门也嘭一声开了。

    是赵副校长来了,他圆睁怒目,我估计他整个职业生涯也没见过这么猖狂的门卫,从他气得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和通红的脸就能看出来。

    郑晓刺溜一下站起身,手在脸上快速一抹,将纸条悄悄揣进兜里,低着头,不敢言语。

    纪安没郑晓反应快,不过也很快地刺溜起来,怕得头都快缩肚子里了,脸也涨得通红。

    上官怀璟淡定得多,这点倒让我挺欣慰,副校长嘛,有啥可怕的?这么慌丢不丢人啊?上官怀璟如此坦然不是猪鼻子插大葱,因为会发生此事我早便料到,并制定了对策。在她和纪安逃课生涯的初期我特意让郑晓叮嘱过:不要穿校裤,校服外套也别带在身上。如此准备过后即使被抓也不必惊慌,只需一口咬定不是学生,再由我搭腔赶出学校便死无对证,也难追责。纪安本不该如此慌张,只是她傻不愣登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而已。

    “哟,赵副校长来啦?有何贵干呐?”我先发制人道。

    赵副校长的眉毛一抖一抖的,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开得了口:“你们干嘛呢?“

    “打会儿麻将呗,反正学生没放学呢。“我叼了根烟在嘴上,也递去一根给赵副校长。

    显然我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把赵副校长气得不清,我觉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赵副校长又长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你好像觉得这很理所应当?“

    “没啊,我也觉得不太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赵副校长估计是怕在这里气死,转身摔门走了,我听见他在门外的骂声逐渐远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厉哥,你真牛逼。“郑晓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纪安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她的白条儿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要取掉,眼睛眨着带动眼皮上的白条忽闪忽闪的,有点儿憨。她拿起打火机毕恭毕敬地点燃了我嘴上的香烟,说:“给大哥点烟。“

    上官怀璟伸出小手拿掉我下巴上的白条,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

    “校长跟我铁,不是事儿。“我笑了一下:”你还欠我三张条儿呢别忘了,快回去上课吧,路上小心点别碰到赵副校长。“

    上官怀璟再三确认我真的不会有事之后才离去。

    “厉哥,真没事吗?“郑晓不安地问道。

    “咋了,之前不是确定我肯定能罩着你吗?咋还这么怂啊?“

    “也没那么确定其实。“郑晓递了根烟给我,说:”只是第一次和你见面就觉得你肯定不简单,起码不是个简单的门卫。“

    “为啥?“

    “我也不知道咋说,直觉吧,一般门卫哪像你这么有底气?“

    “底气?“

    “嗨,我也说不好,就觉得你的行事风格挺霸气,没有十足底气的人没法这样。“

    “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放学前,舅父来了,他的气质模样和常人观念里的校长大相径庭,个子很高,至少有两米,肩宽腰细身材,琥珀色的蓬松长发散直腿间,五官很精美。我觉得他很有亲和力,但不知为何,绝大多数人都很怕他。

    郑晓从椅子上呲溜起来,连忙灭了手里的香烟。

    舅父笑呵呵地摆手示意郑晓别紧张,而后对我说:“圆圆,下午干嘛啦?瞧把老赵气的,都上我这来告状啦。”

    “也没干嘛,闲得无聊打了会儿麻将呗。“我挠了挠后脑勺。

    “这段时间在这待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还成。“

    “要不回去跟你爹好好聊聊,让他给你在单位找个事做。人类的时间很宝贵,看大门不是长久之计。“舅父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烟气从他鼻子里慢悠悠地飘出来。

    “人类?”我疑惑道。

    “哈,人。”舅父摆摆手,笑道。

    “以后再说吧,我再干一阵子,再好好想想。“

    “好,饭一定要吃好,身体最重要。“舅父拍了拍我的肩:“我还有好多事要办,先走了。”

    “好,舅父再见。“

    “厉哥,圆圆是你小名不?整挺可爱。“郑晓笑道。

    “去你大爷的。“

    下班时,我换好衣服,透过窗子看见上官怀璟一如往常地坐在门卫室前的石台阶上,忍不住轻轻地笑了笑。

    我推开门之时,上官怀璟似乎在发呆,被门吱呀一声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

    我看着上官怀璟,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看着我。

    “一起回家吗?”我率先开口道。

    “好呀。”笑容又像花儿一样开在上官怀璟的脸上了,她笑起来真好看。

    上官怀璟一路都是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进了小区门,她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对我说:“今天你打麻将时很开心,正好晚上朋友们叫我一起打麻将,你要来吗?“

    “成啊。“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倒不是因为瘾大,而是因为看出上官怀璟终于开始对我敞开心门了。这种感觉蛮奇妙的,虽然这种说法不太合适,但有点像我处在叛逆期的女儿终于敞开心扉,愿意跟我倾诉生活中的烦恼了。

    “好,那我一个小时后在小区门口等你。“上官怀璟又灿烂地笑起来了,今天她真的很喜欢笑。她说罢,冲我挥挥小手,蹦蹦哒哒地回家了。

    “就别化妆了,太难看了。“我看着上官怀璟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什么,冲她喊道。

    上官怀璟闻言,回头朝我扮了个鬼脸,没开口。

    我在小区门口的面馆吃了口饭,早早地坐在亭子里了。离一个小时的约定还剩十来分钟的时候,我便看见了上官怀璟,正是日落,金红色的光从对面楼的楼顶溢出,如水一般流淌下来,把她头顶的碎毛儿映得金红金红,她扎着低低的马尾辫,穿着白短袖,黑百褶裙,活泼可爱。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戴那顶鸡毛掸子一样的紫色假发。

    “真的没化妆呀?这样才好看嘛。”我欣慰地拍了拍上官怀璟的肩,如是夸赞道。

    我当时不知道的是,聪明的上官怀璟早已完全掌握了化妆方法,化完妆的她更加美艳,笨拙而生疏的手法早已一去不返。每每想到这里我便不胜唏嘘,甚至不禁怀念起初见时她鬼一样的妆容。

    “喜欢吗?”上官怀璟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抽烟抽烟。”我没来由地老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根烟递给上官怀璟。

    “怎么啦?你不喜欢吗?”上官怀璟接过香烟,撅着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确实很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我要你说,喜欢不喜欢。”上官怀璟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喜欢。”

    上官怀璟噗嗤一下笑了,说:“那我们在一起吧。”

    上官怀璟此刻之言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预想之外。我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了上官怀璟,但又不太像对恋人那种喜欢。我心里始终主动把上官怀璟当作妹妹,但一个男人被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告白,说心如止水肯定是在装逼。开心的同时有些悲伤,经过刘泾一事,我或许能料到上官怀璟此言的目的,她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我,理性促使我的拒绝之言出了口。

    日已落,霞光不再从对面的楼顶溢出,上官怀璟头顶上的碎毛儿也黯淡下来。她低下头,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笑,说:“逗你玩的,大狗熊。“

    “走吧。“我将打火机递给上官怀璟,也笑笑。虽然我本能地不想恶意揣测上官怀璟的意图,但我不傻,此刻的告白过于唐突,目的性难以掩盖。我已经猜到刘泾的腿因何而断,而我也做了他曾做过,但现在不再做的事,或许是因为这个?即使可能面临风险,我仍愿意跟上官怀璟赴牌局,我想改变她,我想帮她。美好的女孩子若是继续这样活着,实在太可惜。

    黑色自下而上地漫延,天却久不见黑,反而溢散着愈加妖艳的深青光华。我丢掉烟蒂,从棋牌室的玻璃窗子向里望,什么也看不清。棋牌室在一栋陈旧楼房的底层,其上尽是漆黑,独见那扇窗里灰黄色的光从防盗铁栅的空格里奄奄一息地淌出来。楼无力地趴着,像一只伤处流着脓水的老骆驼。

    “是这里吗?”我问。

    “是……”上官怀璟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老楼的玻璃窗子,又看了看我,嗫嚅道:“是这里了。”

    “那走吧。”我看见上官怀璟犹豫的样子,心里有些高兴。看来真有危险在等着我,不过在将我带入险境时,她犹豫了。

    上官怀璟点点头,推开门面房大门,一股浓稠的烟味和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忍不住眯起了眼。客厅有些狭小,混着丝丝缕缕烟气的灯光下局促地摆着五张自动麻将桌。门一开,房间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齐齐回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

    “吕哥在吗?”上官怀璟怯生生地问道。

    “在,在里面。”离我最近的桌上的一个光头道。

    我说了句谢谢,将上官怀璟护在身后,挤开围在桌边观看牌局的人,向里屋走去。

    那光头目送我进了里屋,嘲笑似的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

    里屋更加狭小,中间那张被用来打麻将的木桌像是强塞进去的。方木桌上坐了两人,空了两个位。坐在面对门口位置的人细眼无眉,高鼻薄唇,皮肤惨白,着一黑绸大褂,敞着怀,一道道手指粗细的伤疤爬满了胸膛和腹部,隐约地延展向后背。那人注意到门开,将手中的香烟缓慢地捻灭在烟灰缸里,烟气不疾不徐地从鼻子里飘出来。他抬眼看着我,精瘦的手上青筋暴起,掌心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似乎在用力攥着什么东西。看见这人的瞬间,我的冷汗不禁冒了出来,说句没出息的,我确实有些发怵。见人多了看人也难不准,此人的气场强大而邪门,我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他和殡仪馆里的死人一样,盛夏燥热的空气都因他的眼神寒冷了几分。

    “吕哥……”上官怀璟低着头,小声唤道。

    “是来道歉的?”男人抬眼看看上官怀璟。

    “什,什么。”上官怀璟的声音更小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害怕到说话都结巴的样子。

    “打服高中部是对瑾藏的考验。”男人说:“你在帮他作弊?”

    “对不起,对不起。”上官怀璟慌忙道:“我不是想帮他作弊,我只是不忍心看他再次受伤。”

    我不动声色地将上官怀璟往身后护了护。

    “哦,带朋友来了。”男人第一次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笑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很好的朋友吧?愣着干嘛?不介绍介绍?”

    “这位是吕哥,名叫吕望。这位是连哥,叫连雍。我的朋友叫杨厉。“上官怀璟闻言,如获特赦地抬起头,介绍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坐在吕望的身旁那个名叫连雍之人,他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直笑呵呵的,打眼一看很亲切,但我分辨得出,他的笑里藏着软刀子。监狱里的一名死刑犯的气质和他很像,听说那死刑犯亲手把全家人杀了。

    吕望面无表情地向我伸出左手来,我见状也伸手去与吕望相握。他的手皮肤细腻,很凉,劲也奇大,像一块坚冰。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或许仅吕望一人我都不敌,更不用说加上他旁侧身形如熊的连雍,和外房的二十来号人了。今天怕是真的要栽了。

    “这位兄弟面相不凡啊,是做什么工作的?”麻将散在桌上,连雍一手用团扇扇着风,一手摩挲着牌,看着我笑呵呵地问道。

    “给学校看大门儿的,在冈成中学。“

    “是么?没这么简单吧?“连雍递给我一支香烟,问道:“听说兄弟和龙校长关系很好呀?龙校长可不是一般人物。”

    “没这回事,只是龙校长人很好而已。”我暗自疑惑,为什么连雍知道我和校长关系很好?为什么他要问这个?但我没有说出龙校长是我舅父这回事。

    连雍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微笑着盯着我,那眼神像要把我今天穿了啥颜色的裤衩都看透似的。

    吕望从头到尾一直靠着椅背抽烟,不发一言。上官怀璟战战兢兢地低头坐在我旁边。连雍没有继续讲话,也没有张罗着开始牌局的意思,只是看着我。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咔吧咔吧的响声从吕望手心崩出,屋外的嘈杂动静不知何时消失,也反常的安静。我心里有些发毛,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吕望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吕望接起电话,听了半晌,嗯了一声便挂断。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今天找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想看看你有几分斤两。”

    我看着吕望,没开口。

    吕望将手里一直攥得咔咔响的东西丢在桌上,说:“吃。”

    我看着在桌上跳动的雪白块状物辨认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两块白骨,应当与刘泾不见痊愈的腿有关。

    “吃你妈!“我猛然掀翻桌子,一脚踹开门,向外冲去。开玩笑,我装不了这个犊子。

    门外的二十来号人早便严阵以待,潮水一般朝我涌来。俗话说的好,好汉也架不住人多,我被人潮拍在墙角,只能拼尽全力挥拳捶着冲上来的人,根本连腿也抬不起来,更不必说逃跑。吼声将我淹没,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身上的疼痛逐渐麻木,我只觉得眼睛越来越难睁开,脸像洗过没擦一样淌着久不见干的液体,我没空用手抹一下看看究竟是汗是血。

    人群之中忽然刺出一拳,直朝我的面门而来,来势迅如雷霆,我甚至没看清,就觉一股凉风打在面颊,眼前便猝然一黑,身子像被放气的气球一样瘫在地上。人群退潮一样散开,我看见吕望站在人群中间,他漠然地俯视着我,说:“乌合之众,滚吧。这次是念经,下次就是超度了。”

    就在我艰难地坐起身,抬头看着吕望的时候,一块土黄色的板砖从敞开的门外飞来。黄砖结结实实地砸在吕望脸上的时候,一声狂放不羁的大吼也紧随而至:“超度你妈!”

    一个黑色人影从夜色中飞掠而出,如长枪般凌厉。那人飞身一膝刺破包围圈,猛地抬肘打翻挡路之人,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拖,那股大力甚至硬生生将我的身体扯得凌空了几秒。

    所有人都还没回过神,那人已将我拖出了门,他将我放在人行道上,喘着粗气骂道:“你真他妈重啊。”

    天已全黑,我抬起头,借着路灯仔细端详那人,半晌才认出来,这王八犊子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学刘冶。我挪动屁股靠着一旁的垃圾桶坐稳,说:“你个狗东西还挺帅……“

    血染红吕望的右眼,顺着下颌滴落,使他看上去更甚恶鬼。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被摩肩接踵的人群和昏黄发灰的灯光簇拥着,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上官怀璟,她察觉到我的目光之后,仓惶地躲进了屋里。

    “还能不能跑?“刘冶见我发呆,以为我快要昏厥,连忙一耳刮子招呼过来,问道。

    “可能吧……”我撑着地站起身。

    “能还不快滚?”

    “那你……”

    吕望已经缓步迈下台阶,右手依然攥着两块白骨,掌心依然迸溅出震人心魄的咔擦声。

    “赶紧滚!”刘冶见状二话没说,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

    吕望同时闪身近前,一拳砸向刘冶脸颊。我心里暗叹,好家伙,这一拳比方才揍我的那一拳还快,这吕望是人么?明明刚挨了一飞砖,为啥跟没事儿人一样啊?

    我看着吕望,已经做好接住倒下的刘冶然后撒丫子跑路的准备。可没想到刘冶一偏头便闪躲过去,紧接与吕望过起了手。双方一时旗鼓相当,斗得难解难分。我惊得瞪大了眼,要换我上,能和吕望打多久纯粹取决于我能抗多久揍。看这俩人打架,跟看武打片儿似的。挨了吕望那一拳使我直到现在也站不稳,反正现在跑不掉,不如先休息会,我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倚着垃圾桶边抽边看,老精彩了。

    看了半天,我发现,说旗鼓相当是夸张了,从头到尾吕望就没有出过手,只是在闪躲,像猫戏耍老鼠一样,刘冶根本碰也碰不到他。刘冶似乎也发觉了现状,吕望都用头接了一砖,还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根本没法打。刘冶见我还没跑,便冲我挤眉弄眼起来。我忽然回想起来,这是当年高中时我们兄弟几个定的暗号,刘冶挤眼的意思是找机会下黑手,周言挤眼的意思是准备开打,方准挤眼的意思是准备扯呼。

    吕望右脸的血越流越多,他的右眼已经睁不开了,这也正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我利用吕望的视野盲区悄悄靠近,突然发难,猛地朝他一拳打去。吕望来不及闪躲,只好抬臂以挡。刘冶抓住良机,骤然起肘,直朝吕望咽喉打去。这回吕望抬臂不及,手掌堪堪护至喉前,便硬挨下重击。被如此迅捷猛烈的一肘直击咽喉,即使是吕望也扛不住,只见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没稳住,单腿跪在地上,右手攥着的两枚白骨掉落出来,在地砖上当啷当啷地跳跃。

    “跑!”刘冶大吼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一脚踢飞那两枚白骨,也连滚带爬地跑了。

    吕望并没有命人追击,我俩很快便成功逃离,到了刘冶家的地下室。

    “你咋回事?咋还和黑社会混一块儿去了?”刘冶问道。

    “嗨,说来话长了。”我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与刘冶一一道来。

    “没想到现在你成了个情种。”刘冶笑道。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打,十来年了都没发现。”

    “你以为我只会下黑手是吗?哈哈哈哈。”

    “还是好人多,报警报的这么快。“我笑了笑:”现在都直接出动刑警了吗?”

    “看热闹的虽然多,但压根没人报警。算你小子运气好,赶上我今天下班早。吕望杀过很多人,但他的背景很神秘,上面的人一听这名儿就被吓得噤若寒蝉,所以我们也拿他没辙。他地盘上出事,我本来挺幸灾乐祸,想悄悄摸摸看个热闹,没想到里面是你。”刘冶点了根烟,又说:“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没想好呢。”我揉着太阳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行吧,赶紧滚回家去,路上别耽搁。”

    “我靠,你就这么着急辇我走?不请我上你家坐坐?”

    “你这副样子上去非吓着千湖不可,滚滚滚。”刘冶丢给我一支烟,说:“哦对,既然今天碰上了,也省得我专门儿找你一趟了,我和千湖下个月十九号结婚,到时抢亲被堵门,指着你撞呢。”

    我还未到家,就收到了上官怀璟发来的短信,她说,还想和我想聊聊吗?

    我回复说,好,我在小区亭子里等你。唉,我是不是有点傻呢。

    上官怀璟回复说,来我家吧,我家在十五号楼二单元,我在单元门口等你。

    我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脸上的血已经凝固,箍得慌。我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水的时候把老板吓了一跳,我没说什么,只是冲老板友善地笑了笑。我囫囵地洗了把脸后,便赶去上官怀璟家了。我想尽量体面一点,免得她太过自责。

    上官怀璟早便等在门口,她跑过来,两眼噙满亮盈盈的泪花,小手抚着我的脸,小声说:“对不起,疼吗?“

    “不疼,小伤。“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什么样,但从方才便利店老板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来看,恐怕不太乐观。

    进门,上官怀璟从茶几下取出一只玻璃杯,倒上水放在我面前,说:“父母在我很小时便离了婚。母亲是全职太太,失去父亲的经济支持之后很快再嫁。父亲是商人,与母亲在一起时尚有顾虑,离婚后彻底放飞自我,常外出寻花问柳,带回家的女人从不重样。父亲很虚伪,每当女人问他是否有家室,他总说自己还年轻,甚至没怎么谈过恋爱。其实也不能怪那些女人愚蠢。因为父亲长得很好看,富有又温柔,你能想到的大多数赞美男人的词汇都能用在我父亲身上。这么一说,其实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父亲接触的女人很多,其中不乏聪明而凶悍的。所以父亲渐渐开始觉得与我和瑾藏生活在一起会影响到自己寻乐,便毅然决定搬去别的城市生活。还记得当时瑾藏哭了很久,我也哭了很久,但我们没有任何留住父亲的办法。”

    说到这,上官怀璟揉揉眼睛,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没想到吧,这整个单元十八层楼都是我家的。但我和瑾藏平时只住这间房,因为父亲离开前我们常住这间房。”

    我沉默,静候上官怀璟的下文。

    “父亲搬走后不久,我发现瑾藏变了,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我问他在学校怎么样,开不开心,他只低头沉默。瑾藏原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估计是父亲的冷漠让他很伤心吧。父母都不在,瑾藏学校的家长会只有我这个姐姐去。第一次去之前我的心情很好,因为瑾藏很乖,学习也很好,老师肯定会夸奖他,我一想到瑾藏因为被夸奖而开心到小脸泛红的样子就也很高兴。谁知事与愿违,家长会一开场班主任就迫不及待地将我点起来一顿臭骂。班主任只是为骂而骂,揪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放,好像瑾藏在教室里呼吸都是错的。后来我才知道,瑾藏所在的班级新转来了个很壮实的孩子,老欺负同学,被欺负的学生怕被报复,不敢告状。这些学生心里有气撒不出去,又不知从哪听说了我们的家庭处境,就想挑个软柿子捏,一股脑地把黑锅往瑾藏身上甩。他们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因为他们觉得即使这样瑾藏奈何不得他们,也没有人可以为瑾藏撑腰。当时的我哪里知道这些,那时我也只是刚上初中而已。班主任的责骂粗鲁而尖锐,与泼妇骂街如出一辙,我很害怕,根本不敢辩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上官怀璟低着头说:“现在想想真是没出息呢。”

    虽然母亲也在我童年时离去,但我从没被人欺负过,向来都是欺负别人,我根本无法体会上官怀璟的感受,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道貌岸然。

    “当时我还小,认为混社会的人很厉害,就开始想方设法接近他们。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吕哥,就是吕望。因为很多黑社会都对他尊敬又害怕,所以我觉得他非常厉害。在我费尽心思地想和吕望说上话之时,吕望却先开始追求我了。“说到这,上官怀璟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告诉吕望说自己只有十五岁,他听后大为震惊,遂断了追求我的念头,转而问我愿不愿意认他当哥。我很开心,这正是我想要的,便果断地答应了。吕望确实厉害,瑾藏自从接触他之后便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了,他总是一脸兴奋地跟我夸吕望,常说,我太崇拜吕哥了,吕哥太厉害了!我不知道吕望究竟做了什么,能让瑾藏如此崇拜。但我很高兴,我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之后我和瑾藏真的没有再受过任何欺负。”上官怀璟点了根烟,说:“吕望认为自己没办法保护我们一辈子,总想把我和瑾藏培养成黑社会,他说只有紧握刀锋之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他让我和瑾藏发挥自己的长处,去结交朋友可以,让自己变得能打也可以。我觉得长得好看是自己的长处,便选择结交社会人士,瑾藏则选择让自己变得能打。酒吧的事和刘泾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知道自己的做法令人不齿,但吕望照顾了我们很多,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很讨厌那些油腻的男人……”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上官怀瑾见我沉默,低下头,泪啪嗒啪嗒地落,哽咽着说道:“我真的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经常在吕望面前夸你,他见我一提起你就高兴,便让我带你去见他,我以为他也想和你交朋友,没想到会这样。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往,甚至对吕望也没说过。我今天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理解我,虽然我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但还是想求你原谅我。”

    原来在上官怀璟眼里我和刘泾不一样,她没有想过害我。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无助,吕望使上官怀璟入歧途不假,可他待上官怀璟好也千真万确,多年的帮衬,说是亲如兄妹也毫不为过。但若想帮她,想让她摆脱这样的生活,就只有离开吕望一条路。要怎样才能让怀璟不和亲哥一样的人继续来往呢?不帮她我会控制不住地难过,帮她又显得有些自私。怎么办呢?

    “没关系的。”我拭去怀璟的泪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会怪你的。“

    “叫兄弟们做好准备了没?”我递给刘冶一支烟,说:“吕望那孙子什么都知道,我估计今天他会来。”

    “尽管来,我有杀手锏。”刘冶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

    “啥杀手锏?”

    “这你就别管啦。”刘冶说:“指定镇得住场子。”

    刘冶的婚礼于次月十九号举如期办,也就是今天。高中的同学和兄弟来了不少,还来了很多他们单位的同事。我咋样也想不到吊儿郎当的刘冶能当刑警,还找了个刑警对象,挺意外,也很为他高兴。更想不到的是,翼亭这小子也当了刑警,还和刘冶一个单位,很多年没联系,听说他和当年喜欢的那个转学来的女孩重逢了。我虽然没和那女孩同班多久,但对她的事迹印象深刻,她是个狠人,听说又转学走了的原因是抽烟被教导主任抓了,但她没鸟主任,直接踹门进班,把烟灭在告状者的脸上了。我记得她好像叫缱池。收份子钱的时候,我看见翼亭和缱池牵着手走过来,没来由地会心一笑。

    “来啦?”我笑道。

    “来啦,厉哥。”翼亭害羞地冲我笑了一下。看来他没怎么变,还和高中时候一样内向。

    缱池也冲我微微一笑,看着他俩的背影,心情变得很宁静,似乎周围人群的喧嚷声都淡了几分。

    “看啥看呢还,人都走远了。”方准拍了我一巴掌,说:“高中没谈恋爱后悔了吧?”

    “滚滚滚,好好记你的账。”我把翼亭的红包甩给方准,没好气地说道。

    婚礼快开始的时候,妙瞬老师也来了,她是和一个女人一同来的。她俩一进大门,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妙老师与我一般高,很瘦,有模特一样好看的身材和脸蛋,与四年前我高中时一样,不见丝毫岁月的痕迹。妙老师身旁的女人和她一样高,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又大又长,狐狸眼睛一样好看的形状,却不显媚态,很凛冽的感觉。

    千湖挽着刘冶的胳膊走在红毯上,一个婚纱典雅,一个西装笔挺,脸上同样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婚礼进行曲奏响的时候,聚光灯跟随他们的步伐,礼花在他们头顶绽放,来宾也被二人的笑容感染,有的欢呼,有的微笑,有的担忧。担忧的人或许只有我一个,已经结下梁子,我觉得以吕望的性子,今天定然不会不来。看着刘冶傻子一样的笑,看着千湖恬静的笑,我就明白了,结婚对他们来说,人生仅此一次,仅此一次的欢愉,若因我而破碎,日后我该如何面对他们?

    “今天状态不对啊?又想啥呢?”周言倒满我的酒杯,问道。

    “哟,今天可是敢喝酒了?“

    “嘿,那必须,我哪天不敢?“

    “五月十三号,六月七号,六月二十五号,七月三号,七月……“我掰着指头,认真地回忆着周言因为怕老婆而逃酒的次数,还没说完就被他害臊地打断了。

    “别说了哥。“周言捂着我的嘴,说:“今天那小姑奶奶出差,好汉不提当年勇,别翻那些旧账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是你这么用的么?没喝呢就多了?”

    说罢,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附在周言耳边,将心中的顾虑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也多了是不?”周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在场这么多警察,还都是刑警,借那小子几个胆,他也不敢过来啊!”

    “也是哦,大喜的日子,不说那些了。”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觉得吕望害怕警察。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刘冶和千湖敬完一圈酒,最后到了我们这桌。刘冶早已彻底原形毕露,他的西装不知道丢去了哪里,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他一手被千湖搀扶,一手拎着酒瓶,隔着老远就开始嚷嚷:“看爷爷过来了还不迎接?”

    我和周言方准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回想起那个高中时的娱乐活动,我们为它取名喀秋莎。

    我从后面一把抱住刘冶,方准周言一人抓一边,将他两腿岔开。刘冶陈年的恐惧被霎时唤醒,像待宰的猪一样玩儿命挣扎,嘴里不停地求饶道:“哥哥们,爸爸们,我错了,今天我结婚,给我个面子!”我和方准周言三人丝毫不为所动,架着刘冶摇摇晃晃地往礼堂的称重柱挪。

    离称重柱越近,刘冶喊得越凶,似乎是看清了我们的决心,嘴里的呼喊逐渐从唯唯诺诺的求饶,变成狂放不羁的叫骂。

    “三,二,一,走!”我喊着号子,向称重柱冲击而去。

    我们的配合仍如当年般默契,刘冶的裤裆狠狠地撞击在白色的柱子上,一下,两下,三下。还记得当年那次,刘冶的屁股蛋子都磨破皮了。

    大家都喝多了,似乎也是因为没见过这玩儿法,见闹得凶,都围过来,跟我一起喊着号子。

    一二!一二!一二!

    我笑得脸都酸了,把神色迷离的刘冶放在柱子边,往他嘴里塞了根烟,刚起身,就听见一句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低沉而冷漠的人声:“开心么?“

    腹部的剧痛骤然驱散迷醉,袭来的寒意之后,是温热。我低头,看见腹部有一个刀柄,血不知何时已洇透了我的衣物。

    捅人也是一门学问,有的部位捅一刀就能迅速让人失去行动能力,但不致命。有的地方致命,但不疼,让人对伤情毫无察觉,生命流逝于无形,发现时已无力回天。还有的地方,他奶奶的又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还致命,很显然,吕望捅的就是这儿。我浑身的力气都被刀刃钉死,血不要钱似的流,只得无力地瘫坐在承重柱旁,看着吕望那死人一样不见丝毫情绪的眼睛。

    吕望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是连雍,另一个我没有见过。那人保守估计也得有个两米高,肩很宽,背也极其宽阔。他梳着自然的背头,几缕碎发垂至额前,皮肤白皙,但不是吕望那种苍白,穿着中山装,戴着金丝细框眼镜,细眉深眼,瞳仁是深灰色的,鼻子像山梁一样高挺。

    吕望落座于连雍方才从餐桌前搬来的木椅,点了根烟,靠着椅背,翘着腿,说:“去吧亓穹,记得留手。”

    被叫做亓穹的男人闻言点头,将眼镜取下,装进裤兜,脱去外套。他身材匀称,没有特别明显的肌肉线条却力量感十足,是摔跤运动员类型的身材,背上有一幅虎纹身,一黑一白两头虎,以太极图黑白分界为结构布局。虎纹身多为凶狠霸道,但在此人身上却是相反,虽也是咆哮之态,但显得萎顿而憋屈。关于纹身有一种迷信的说法,龙虎难抗,说的是如果人本身气质不够硬,就会被诸如龙虎这样凶狠的图案压住,以至事事不顺,神情萎靡。纹身者我见得多,但今天这类情况却是首回遇到,看这黑白双虎眼神中的憋屈,就明白这男人的气场有多硬了。

    虽然多数人都喝多了,但刑警毕竟是刑警,专业的就是不一样,迅速反应过来,经过短暂的互相眼神示意之后,朝挡在吕望前面的亓穹攻去。

    吕望强到不像人,亓琼亦是离谱,我觉得就算真是头老虎也没他这么猛,他出拳携烈风,爆竹般炸出哗一声巨响。最先近身者被亓穹一拳打得胸膛凹陷,像个空塑料瓶子似的飞出去,将餐桌上的残羹冷炙扫落,着地时滚了两圈才停下,歇斯底里圆睁的双眼蜘蛛网似的布满血丝,口鼻也淌出淤泥一样的黑血。我愣了,大家都愣了,看到这番场景谁他妈不迷糊?武打片也不敢这么拍吧?!

    所有人都静止了,不论蓄势待发的,还是冲到一半的,甚至已经举起拳头的,都像冰雕一样僵在原地,生怕下一个塑料瓶就是自己。对亓穹的恐惧或许源于基因,来自万年前面对猛兽时只能用石头防御的人类祖先。

    “还有么?”亓穹轻轻地拨开距自己第二近之人的拳头,面对着几十号刑警,以及之后的几十号我们高中时的兄弟和同学,轻描淡写地说道。

    被亓穹拨开拳头之人裤裆处的颜色悄然加深。一百多号人,硬是被亓穹一人吓得动也不敢动,整个礼堂寂静无声,窗外的汽车鸣笛声变得尤其刺耳。

    “没有了么?”亓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将方才脱下的外套穿上,又取出眼镜戴上,静静地站回吕望身后。

    “警察?”吕望蹲在刘冶面前,嘴中呼出的烟气喷在他的脸上,说:“怎么不抓我?”

    “有人能治你。”刘冶冷笑,高声喊道:“师父!该你出手了。”

    众人顺着刘冶目光的方向看去,是妙老师,她站在人群尽头,正在用白布段缠手。妙老师已经脱去上衣,胸部被白布裹着,与下身的束腿裤和黑靴搭配起来,给人一种干练而凌厉的感觉,像一柄出鞘的长剑。

    “这怎么回事?”我看着妙老师,有些摸不着头脑。

    “妙老师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能打的人,如果我能找到人打败吕望,那这个人一定是我师父妙老师。”刘冶抬头看着人群对面的妙老师,满脸的崇拜。

    众人像被妙老师解了定身咒一样,终于壮起胆子移动,不约而同地分出一条路。

    妙老师缓步走来。

    我注意到连雍的表情变了。在我的印象中,连雍脸上一直戴着微笑的面具,令人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深浅,永远保持从容的姿态,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注意到连雍皱眉了,并且小心翼翼地向后退着。妙老师前进几步,连雍便往后退一步,直到退至吕望身边才停下。

    亓穹似乎又要摘眼镜,手刚抬,便被吕望摁住了。

    “让我来。”吕望微笑道。

    “我说过,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妙老师穿过人群,看着连雍,微笑道。

    说时迟那时快,我眨眼前妙老师还离吕望三四米,睁眼时她已与吕望过起了手。吕望和妙老师的动作快到难以看清,只能看见划出残影的拳脚,只能听见交击扑咬的烈风,直到被妙老师躲开的膝击打散直径两米多的宴会桌,我才能直观地了解到二人交锋的凶险。这才是真正的难解难分,旗鼓相当。

    “吕哥!”一声清亮的喊声在礼堂门口方向响起。

    是上官怀璟来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眶也泛着红。

    吕望正好拨开妙老师的肘击,已然抓住破绽,手刀就要劈在她脖颈的时候,听见了上官怀璟的喊声,身子下意识顿住。二人硬实力和身体素质似乎平分秋色,胜负只会分在转瞬即逝的破绽中,妙老师自然不会失此良机,跺下的脚骤然碎裂地砖,碾破空气的顶肘结结实实地砸在吕望下颌。我听见清脆的响声,吕望腾空而起的身子尚未落地,便被妙老师紧随而至的刚猛肩靠撞飞出去。

    吕望正好倒在我身边,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两下重击,竟然还坐得起来,他啐了口带血的吐沫,看着上官怀璟,若无其事的声音从嘴里飘出来:“不是不让你来么?”

    吕望的话语令我绝望,倒不是因为他话中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用身体接住那两下我这个外行都觉得能他妈打死人的重击,还能若无其事地开口说话。我看向捂着右臂的妙老师才更加绝望地发现,方才听见的那清脆的响声不是吕望下颌骨碎裂的声音,而是妙老师手臂骨骼折断的声音。不仅如此,甘愿站在他身后叫他大哥的亓穹还没怎么动手,即使妙老师真能险胜吕望又怎么样呢?我想起了戏耍老鼠的猫,不论过程如何波折,局面还是掌控在吕望手中,这如何教人不恐惧?人他敢杀,几十号刑警他不怕,威严的法律被他视若无物,也无法制裁于他。唯一能战胜吕望的方法似乎只有打倒他,唯一能让上官怀璟远离他的方法只有杀了他。杀人,我不禁因自己陡生的念头恐惧,杀人是什么罪过啊……不过吕望不一样,他早已是该死之人,他多活一天,就会有更多人受苦难折磨。杀死他,应该算是能保护很多人的行为吧。好吧,其实我没那么伟大,我也不想再为做事找什么看起来正当的理由了,我做事的动机不应来自权衡利弊的理性,应来自心,我的心想让他死。

    我看着吕望毫无防备的后背,忍着剧痛,一把拔出插在腹部的刀,燃尽身体最后一丝气力,扑向吕望。那样的重击你能承受,刀捅进脖子,你受不受得了?

    吕望的血喷泉一样喷涌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也不是怕,也不是慌,这种感觉我描述不出来,甚至令我连疼痛都抛诸脑后。吕望瘫软的身子倒在我身上,血之洪流逐渐停息,变成涓涓细流,他的眼神居然没有变化,嘴角也依然挂着令人不安的微笑。或许因为他平时就是这样死了一样的眼神吧。

    上官怀璟蹲在我身边,取出准备好的绷带为我缠住伤口,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跟我走。这回,由我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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