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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她鲜少与他有过距离这么近的时刻。

    从前总是隔着老远的学生人海张望搜寻他的身影,抑或是某次走廊间他捧着一颗球从她背后匆匆经过,风里带过他衣衫上冷松的淡香,绕在鼻尖,清爽、律动。

    他从来都是她追寻的一掠而过的风景,放在心里远远的,似乎怎么也追不着。

    也许他听说过“归要”这个名字,也许他知晓有这么一号人物,但后来她又觉得,那样浅的印象,他又在那样一个花团锦簇的生活里,时间长了,也许很快便忘记。

    这是她设想过的最幸运的可能。

    所以他也许会在未来某一天见到她后不咸不淡地点个头就当打过招呼,然后转过头,该做什么做什么。

    点头之交,根本不足以放在心上。

    总之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沉沉夜色,情绪潜伏,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侵略,逼得人窒息,直想后退逃离。

    只是这样的感觉如今非但没让她害怕,反倒让她想起——其实两人有过比这距离更近的亲密时刻。

    她记得那样清楚。

    那年是她高一。

    那时候的一中为了鼓励优等生的学习积极性,会公布每个年级文理科前五十名的名单,就贴在教学楼大厅,来来往往的学生都看得见。

    孟聿峥出名,每回榜单一出来,名字前都能围着一群女生惊羡他那一排稳定发挥的漂亮成绩。

    而她却并不是一开头便如此传神。

    最初刚转到理科时,她学得磕磕跘跘,老师讲得云里雾里,题做得一塌糊涂,应用更是成大问题。成绩始终在年级百八十左右徘徊,上不去就算了,还大有岌岌可危往下掉的架势。

    现在回头想想,那个时候是真难啊。

    连老师都暗示她,说学理科得开窍,不管学什么都得开窍。若是选科前开不了这个窍,及时掉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像她这种临时掉头了还往火坑里跳的,后头大都栽了,还栽得挺狠挺可惜。

    而她没想到的是,那个将她从火坑里捞上来的人,竟然会是孟聿峥。

    当时班里人突然在疯传一本笔记,全在借来借去,猴急得不行。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孟聿峥的亲手笔。

    好像听说是班里一篮球队的同学从孟聿峥那儿顺来的,厚厚一大本,全是各种题型的解题思路。

    有人掂量过那本笔记的重量。

    娘唉,还挺重。

    有一本牛津词典那么重!

    就说没有一个牛逼的大神是成天无所事事。说什么靠天赋吃饭,简直放屁!瞧人家这笔记密密麻麻工整详细的,含金量程度堪称高中数理化百科全书——果然年级第一的潇洒逍遥全是装出来的,人背地里那可是卯足了劲儿地学啊!

    后来又听说笔记要还回去,于是她就悄悄借来复印了一份。

    和班里人说的一样,他的每一处笔记和知识点都记载得无比详细清楚,上百页的笔记,几欲涵盖整个高中三年的关键知识。思路剑走偏锋,思维也与普通人不大相同,她每晚回了家都要琢磨大半夜,一面埋头苦干,一面感慨孟聿峥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之大。

    说得狠点,有的人就是天赋异禀,学什么都能成样子,而有的人就是哼哧哼哧埋头学一辈子,也赶不上人家一个零头。

    尖子里的尖子。

    孟聿峥是那个运筹帷幄拔得头筹的人,而她是那堆苦苦挣扎着想往上冒的普通学子之一。

    好像对于考进京大的渺茫与高不可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发的。

    有些事实真的很令人难堪。

    譬如其实对于当时的她而言,京大的门槛的确很高,她根本不足以具备这样的资质。只是庆幸的是当时一门心思扎在对进步的渴望里,没得闲功夫去想那些久远而难料的事情,是等后来反应过来了,才发觉自己已经埋头走了很远很远。

    那时候,她总捧着那本笔记夜以继日地钻研,学习任务重没时间吃饭,二姨也不愿给她花钱补身体,以至于有段时间那张小脸憔悴得不行,还是班主任看不下去,把她带到了教师食堂加了餐,又拜托师母为她炖了补汤,严肃地警告她再忙也不能苛待自己的身体。

    她这才乖乖答应。

    然后一点点弥补,一点点进步,一点点开窍。

    而所有的积累都将迎来爆发。

    第三学期的期中考试是她一切转折的开始。

    似乎也就是从那一场考试后,她背后从此如同有一双推手,成绩步步高涨,最后常年稳居第一。也就是那时,她终于可以放肆地朝着自己的目标与理想一寸一寸地坚定靠近。

    那一场期中考试整场下来都特别顺,考完她就有预感,心急火燎地等了一天,一听说出了成绩,马不停蹄地就跑去看结果——

    年级十八!

    从八十多名攀爬至四十,又直接跳层一跃而上。

    那是她最好的一次成绩。

    她喜出望外,反复看着自己的名字,生怕是自己错觉。

    她着急,跑得快,去的时候刚下课人不多,可下课时间逐渐长了,看热闹的学生就都慢慢聚了过来。

    有几个高个子男生也跟着人群挤了过来,闹哄哄的,笑说着刚刚某某某被老师罚站走道被自己女神撞见的事情,丫真丢人,可这回成绩又掉年级尾巴了,更丢人。

    归要没在意,是听见其中有人高喊了一声:“峥哥,又是第一吧?”

    她听见这个名字,顿住,正欲转头,一道低磁的声音却忽然在她头顶上方响起:“那用说,你爷爷我什么时候不是第一名?”

    是那一口熟悉的京腔,带着点生来的傲与懒,听上去拽得二五八万。

    心跳登时就加速起来。

    她反应很快,原本准备离开的脚停在那里,指尖一瞬之间也很自然地开始缓缓向下滑,假模假样地上演替他人寻成绩的把戏。

    五十个名字不算很多,她划得很慢很慢。

    “我呢我呢?峥哥,帮我看看,我这次进前三十了么……”

    孟聿峥敷衍地应了一声,身形一晃,气息便铺天盖地地朝她这边靠过来。

    人很多,他挤过来的时候甚至磕碰到她的后背。

    男生气息完全贴近,整个后背热烘烘的。

    她僵住。

    接着,见他猝然伸出手,修长指尖点在她眼前的第二十八名的位置,而他全然不知——此刻男生结实的身体与臂弯几乎拢住她娇小的身躯,微微蜷缩,正以略不自然的姿态被他围在怀里。

    旁边有人挤了过来,她被蹭着更往他怀里钻了钻。

    她鼻翼间那一刹沾满了少年身上淡淡的冷松香。

    这股味道不像是香水,像衣物熏香。很好闻,只是不断刺激着她的嗅觉,仿佛周身都染了他的味道。

    “这儿呢,二十。”

    他的吐息微拂过头顶碎发,激起一阵异样。

    近到已经越界的程度,她彻底慌了神,触电一般收回手,低头转过身,在她成绩终于开始拔地而起的那一天的最后,落荒而逃。

    后来她总会忍不住想起那天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就连二人靠近后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脑海中被无限放大、反复重演。

    孟聿峥。

    她在心里反复书写这三个字。

    像是深渊里源源不断的力量,也像是游乐园里飘着的彩色泡泡。

    那段时间就连二姨的阴阳怪气都没怎么听进耳里,二姨夫工作忙,倒是表哥,在她某次走神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儿,厚着脸皮过来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她被连番质问,难得满脸通红,手上假正经地写着题,梗着脖子,死活不回表哥。

    表哥看破一切,笑嘻嘻地说哪天专门去学校堵她,总能见着那小子。

    可哪里是想见就能见着的,高一高二在不同楼栋,她平时三点一线只顾学习,与他的行动轨迹完全不相交,有时户外活动幸运点能远远看见一道背影,但大多数时候连个后脑勺都见不着。

    少有的几次正面还是在教学楼的走廊。

    那次她抱着刚测评完的物理试卷,低头翻着自己的试卷,太过专心,没注意对面有个高个子男生迎面走过来,一头撞上去,试卷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是真撞疼了,轻咛一声,踉跄后退好几步。

    马上要上课,也来不及多想,她只能皱着眉道了歉,赶紧蹲下身去捡试卷。

    被撞的男生一声不吭,也没走,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又缓缓蹲下来,伸手,不紧不慢地将落在他鞋边的试卷一一捡起来。

    她是先瞥见那双运动鞋。

    熟悉的logo,是某家潮牌服饰的全球限量款。她记得孟聿峥经常穿,他好像挺喜欢这家的东西。

    一沓试卷无声无息递了过来。

    她视线微抬。

    看清对方的脸后,连呼吸都漏了一拍。

    男生单手搭在膝盖,与她堪堪相视,情绪淡淡的瞳孔里透出很平静的陌生——他不认识她。

    即使手上拿着的试卷第一张正好名为“归要”。

    叮——

    上课铃响。

    她接过试卷,轻而快地道了一声谢,抱着试卷与他匆匆擦肩而过。

    少年礼仪家教极好,对谁都客气,也对谁都漫不经心。

    以前就听说过有其他学校的女生来打听他,碰上一个热情大胆的,直接组了个局把人约出去,当天夜色靡靡,姑娘热裤吊带火辣辣的勾人,对他说不交往睡上一觉也行。

    孟聿峥兴致缺缺,连正眼都没给过一个,是硬生生等到那晚散了局,门一关,把那个牵线搭桥的人往死里揍了一顿。后来隔段了时间女生不死心再来,却发现孟聿峥压根没把人放心上,早不记得这位妹妹是何方人士了。

    那时如此,更不用提如今这个几面之缘的她。

    毕竟她实在算不上是个叫人一眼就印象深刻的姑娘,性格也不如归祺八面玲珑讨人喜欢。

    冉冉说她是天生学心理学的料。

    她性子有点清冷,清冷里透着点儿稳,看着挺有距离感,可与人笑闹起来的时候偏又明艳温和,这又恰好能拉近与对方的距离。

    心理学人多数都讲究待人春风和煦,在群体里既不能太没存在感,又不能太过喧宾夺主,冉冉性子骄,把握不来这样的分寸,可她却生来就是这样,恰到好处,早悟中庸。

    冉冉那张巧嘴向来是能把人夸得天花乱坠,饶冉冉怎么夸赞,她固执地认为这只是一种没特色的自圆其说。

    于是这时候冉冉又会开始夸她自谦守己。

    可若真是如冉冉说得这样优秀,她又怎么会总在他这里寻不着任何存在感?

    她收回心神,在外面逗留太久,该离开了。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火机递了过去。

    没人来伸手接。

    于是她的手就这么僵在空中。

    男生是存了些许故意逗弄的心思。一种奇怪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晕染开来,她察觉到,心头发紧,硬着头皮出声提醒他。

    “你的东西。”

    声音清脆,带着碎微女孩子独有的倔。

    孟聿峥这才慢悠悠地从她手里接过打火机,扔进外套口袋,从她脸上挑开视线:“谢了。”

    她直愣愣盯着那只被他的泥手碰过,又被随意丟进口袋的打火机,勉强撂了一句“客气”。

    她可着劲儿地为这种言行相反的举动找补各种理由,可惜天不遂人愿,她扭头离开前,又亲眼瞧见孟聿峥抬起那只脏兮兮的泥手,毫不在意地夹住了唇间的烟。

    归要:“……”

    她脑中彻底乱了。

    他不是……嫌手脏不愿碰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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