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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第 61 章

    几艘残破的运盐船,勉强挑出一艘还能用的,修修补补,摇摇晃晃起帆上路;一排大汉围坐船舷,阮晓露睡在船舱里最宽敞的位置上。

    江上风疾,吹得那破船摇头摆尾。探头向外看,脚下茫茫一片,都是浑浊绿水,翻滚着白沫,吞噬着漏出云彩的日光。不是常年往来江上的人,只消盯着这水看上片刻,便会难免眩晕,迷失在这落花流水的混沌当中。

    耳边是风声水声,还有好汉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八杆朴刀,三把剔骨刀,两枚钢叉……菜刀和拨火棍我也拿来了,应该用不上,……”

    “我的腰刀卷刃了,有人有磨刀石吗?”

    “童二哥,你的腿伤怎么样了,我这里还有点金创药。”

    “别给我,给老大……”

    “干粮不够没关系,拿着这银子,晚上上岸补给。”

    “从店里找了几件能穿的衣裳,来来,大家分一分。江上风大。哎!那姑娘,姓啥来着,你要不要……”

    “嘘!人家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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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晓露闭目养神,脑海里使劲回想在梁山时的一场场水战。

    刚才她举手请战,其实目的很简单:江州城风声鹤唳,要是她真一个人跑了,驾个小船,分分钟让官兵截住。万一再碰上早先那位被“留活口”的步军都头,认出她来,铁定玩完,连梁山亲人的面都见不到。

    那时候她已经跟揭阳三霸“各走各路”,人家没义务再保护她的安全。

    不如紧跟地头蛇老大,最危险的地方最稳妥。

    海口已经夸下,现在免不得临阵磨枪,赶紧回忆重点。

    虽说在梁山时她也带着练练水军,但主要都是带着一群喽啰练体能练肌肉。作战阵法什么的,那都是三阮带着练,她也就看看。能学到多少,随缘。

    虽说她上梁山以来,山上确实打过不少水战,但她毕竟没有亲身参与。水寨打仗时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带着老娘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在高处远观血流成河。

    但她依然确定,自己在梁山这几年不是白混的。有时候战术兵法这东西没什么玄妙,不过是用鲜血和性命堆来的经验教训。这些经验教训,她在聚义厅的酒席上,在水寨人众的闲谈中,已经耳熟能详。

    湿润的江风吹起船蓬上绑的布条。她坐到船头,仔细观察己方阵营的战力配置。

    大哥李俊,武功造诣最高,虽然受伤,但血条比较厚,是全能型选手。目前为止尚且精神抖擞,可以当一个主要战力。等过几日伤势好转,应该能更猛。

    威猛兄弟,块头最大,勇猛有余,灵活不足,适合防守,当肉盾。

    租借队员张顺,自夸曾在水里伏得七天七夜。对于这种玄幻情节,阮晓露自然表示不信。张顺不服,跟她打赌,拿根绳栓在腰间,一头扎进水里消失,直到现在,毛估估超过二十分钟了。

    阮晓露有点心慌,抬头看看童猛,指指水面,意思是他不会出啥事吧?

    童猛笑一声,拿根竹竿往水里戳两戳。不一会儿,一只白手伸出水面,比了个骂人的手势。

    阮晓露放心了。张顺这种天下无两的变种人,输出是差了点,拿来当暗探细作最合适啦。

    她又忽发奇想,扒拉船舷,朝下大喊:“收徒吗?”

    这要是能学会他的本事……虽然现在没有奥运会,没法在全世界观众面前大出风头,但依旧是水战利器、保命绝招,回到梁山,水寨所有人都得管她叫姐。

    等了一会儿,碧波翻滚。她还待提气再喊,冷不丁后头一声冷冷的:

    “换了别人,诚心拜师,可以考虑。”张顺半个身子挂在外头,“你么,算了。”

    童猛嘲笑他:“男子汉大丈夫,还跟小姑娘记仇哇?”

    “说笑。”张顺笑道,“想学我本事,却也简单,自学即可,不用拜师。我告诉你窍门:伏在水里,数心跳一百下,能做到吧?”

    阮晓露来了兴致:“能能能。”

    “第二天,伏水里,数一百零一下。能做到吧?”

    “呃……”

    “第三天,数一百零二下,第四天,一百零三下……如此循序渐进,关键是不要中断,练上年,你就能像我一样……”

    阮晓露笑容消失。

    照他这法子练马拉松,第一天争取三小时完成,以后“循序渐进”,每天减一秒,练到最后还能超光速呢!

    张顺沉下脸:“我就是这么练的。全靠毅力。爱信不信。”

    阮晓露:“呵呵。”

    这种人就属于老天往他嘴里怼饭吃,丝毫不懂普通人疾苦。

    她不理张顺,换个姿势歪船头,继续构思自己的作战计划。

    除了这几个她认识的各有所长,其余盐帮小弟,武功大多平平,又大多带伤,阮晓露粗略评判,战力大约是杜迁、宋万这一等级的。对上有能耐的官兵,一对一单挑有风险,最好是集中调度,有序群殴,方为稳妥。

    但是,就算把这十几人的能耐发挥出最佳水准,己方人数还是硬伤。若是官兵化整为零,尚可分而食之;倘若敌人一举压上,就有点难办……

    运输船伪装成渔船,尾巴拖了网。江水湍急,小船顺流而下,磅礴如飞。

    阮晓露正在观摩,就听童威隔着个船舱,中气十足地喊问:“阮姑娘,我们这船,比起水泊梁山如何?”

    她憋回一个笑,好像听到夜郎国君在问,“汉孰与我大?”

    “我们泊子里那些小破船哪,”她喊回去,“连帆都没有,全靠人力摇橹,真放长江里,连你们的尾浪都追不上!”

    童威登时大乐:“老大,啥时咱们也去拜山!听说上次清河武松把梁山揍得嗷嗷叫!”

    李俊把着船舵,面无表情不回话,假装盐帮里没这号丢人现眼的人物。

    奈何童威一个劲地催,李俊才斥道:“她诓你的!人家梁山水军打的是防御战,要的是行动灵活、神出鬼没。人家泊子里又没这么大风,要船帆何用?”

    阮晓露挑一挑眉毛,表示刮目相看。

    “消息挺灵通啊,帮主?”

    武松拜山,也就半个多月前的事儿。要知道,江州跟梁山隔着快两千里地呢。

    李俊解释:“我有朋友来往济州府做买卖。”

    阮晓露表示不信:“正经买卖?”

    “山东的官盐只要七十文,贩盐没赚头。”

    阮晓露还是不买账:“做正经买卖的,打听这些事干什么?”

    “卖钱啊。宋江在济州吃官司,刺配江州的时间路线,就是……”

    阮晓露恍然大悟:“是你花多少钱买来的?”

    李俊不以为然:“在我揭阳三霸的地盘上做买卖,这种小道消息还好意思收钱?”

    阮晓露明白了:“当保护费孝敬您了。”

    真够黑恶的。

    李俊往后一靠,谦逊道:“不敢不敢,跟梁山没法比。”

    这时水面愈发宽阔,时有庞大的商船行于水中,由于装满了货,吃水很深,借风缓缓而行。偶有逆流而上的,一群船夫摇橹,一群纤夫拉纤,像拉犁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地逆流而上,好不辛苦。

    当然,这些巨船都是官船,速度不大脾气不小。眼看盐帮的小船跟自己擦肩而过,船舷上通常会有个穿官服的芝麻官,扶着自己的帽子,探身下去破口大骂:“赶去投胎啊?!你们这帮做私商的,目无国家法度,迟早……”

    骂声被甩在后面。盐帮众人唱起船歌,纵声大笑。

    只是众盗没得意多久。到了下午,水面上就吹起了东北风,把小船吹得摇摇晃晃,原地打转。

    阮晓露本以为,在长江里航行,顺流而下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如今亲身体验才发现,在江面上,风比水的威力更大。比如现在遇到逆风,即便是顺水,小船也寸步难行。

    甚至,偶尔风大了些,小船还会被吹得倒行,成了个“顺水行舟,不进则退”,简直岂有此理。

    相反,看那些逆流而上的上行船队,东北风一来,挂起帆,瞬间翻身农奴把歌唱,逆水行得飞快。

    盐帮众人常在江里行走,对此事司空见惯。风向不给力,那是老天爷不配合,自己也没办法。

    童威着急:“换船桨!往前摇!不能让官军抢先!来!大家跟我!一,二,三……”

    李俊稍微理智些:“大伙都负伤,如何摇得动船。再说,咱们逆风,官军也逆风,都走不快。”

    不少顺流的船已经就地停泊等风。李俊令众人靠岸,找个偏僻的汊道进去,干脆也泊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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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江边是个废弃古渡,一条小路绕进后面山里去。山后一片稀疏菜地,后头藏着两间破屋。

    敲了半天门,门开一条缝,探出一个形容消瘦的老妪。

    这老妪面有菜色,眼中木呆呆的,仰着头,将面前这群大汉辨认了好久,看到李俊,忽然神色激动,整个人都轻盈了三分。

    “当家的!怎么才来!这次进货可顺利?……”

    李俊低头拱手,递去一物,回:“大当家的今日不来,小的们借宿一晚,行个方便。”

    那老妪呆呆地盯了他半晌,神色冷淡下来,接过李俊的东西,似乎是枚铜钱,用拇指食指捻了一捻。

    “粮食在地窖里。”她丢还铜钱,伸手一指,“省着些用柴。”

    然后颤颤巍巍地转身,消失在茂盛杂草中。

    李俊一挥手,盐帮众人这才轻车熟路地进去,地窖里翻出干粮和衣物。原来此处却是个歇脚的据点。

    阮晓露全程像看电影似的,以为是什么玄妙的接头暗号。

    直到一个小弟低声告诉她:“这个婆婆,是我们前前帮主的夫人。”

    “是前前前帮主。”有人纠正,“据说当时也是浔阳江上一号人物。”

    浔阳江后浪推前浪。当年乘风踏浪的一号女匪,如今守着一畦菜地,成了有上顿没下顿的贫困户。

    混江湖吃的是青春饭。阮晓露食不知味地嚼干粮,心里忍不住想,等自己再次“退役”,天下可有一方落脚之处,给她种菜?

    好在她心大,这种愁绪也只是一闪而过。等肚子饱了,马上重新撒欢起来,跑到屋后做两组拉伸,帮大伙打了几桶水。

    管啥以后。今时今日,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睡,有人跟她唠嗑,夫复何求。

    星光明亮。一个盐帮小弟走过来,给她扔下一包被子。

    “姑娘,休嫌脏污。”

    “等等,”阮晓露叫住他,笑问,“一共两间空房,给我单一间?你们十几个人叠着睡么?”

    盐帮小弟爽朗笑道:“我等都是粗人,怎么睡不是睡。姑娘是客,安心歇在此处,不会有人扰你。”

    阮晓露寻思,自己毕竟是此行的“军师”,大概李俊下了令,让人对她照顾着。

    她虽然不想跟大男人挤一间,但条件如此艰苦,要她自己睡单间,还是有点过分。

    房东老婆婆时而清醒时而痴呆,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扰她。

    “你们在房里睡,休息养伤。”她不由分说,抱着被褥出门,“我睡船上去。你们大哥问起,就说我要夜观星象,思索退敌之策。”

    盐帮小弟信以为真,客气两句,喜气洋洋地谢了。

    古代的夜,清朗而透明。小小的渡船,笔直的桅杆,指着夜空最亮的星。繁星占据了黑暗,圆月成了夜幕中的配角,闪着或明亮或暗淡、多姿多彩的光。没有任何灯光干扰,巨大的银河横在天空,仿佛无数盏灯光铺就的一条天路,通向古今诸人的梦与情。

    在水波的托举摇晃中,阮晓露慢慢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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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帮众人也睡了个好觉。大伙从官军的刀枪底下逃出命,又一整天辛苦奔波,那胳膊腿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终于来到贩盐路上的秘密据点,这里还没被官兵发现,可以好好地休息一番。

    至于明日怎样,那是明日再考虑的事。

    两间草房内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混在虫鸣蛙叫、还有潺潺水声之中,倒显得和谐而静谧。

    天光一线亮时,张顺第一个睁眼。

    他打开门,活动筋骨,打算到水里泡一下,醒醒神。

    微腥的江风吹过他面孔。今日天公不作美,依旧是逆风。

    那老妪早就去菜地劳作,懒得搭理这帮孝子贤孙。

    张顺像泥鳅一样滑进江里。入水的瞬间,突然发现了什么,又慌忙原路浮出来。

    “船呢?”他大叫,“咱们的船呢?大哥,李大哥!你那梁山女侠把咱们的船偷跑啦!”

    哗啦一声,草房门大开,涌出一群衣衫不整的大汉。

    一条青龙跑在最前头,童威大惊失色:“咱们的船——”

    栓船的木桩孤零零戳在泥里,水面空荡荡。什么船,早没了。

    李俊绰着托叉,还不信:“这里荒郊野外的,劫道都遇不上人,她去干嘛?”

    有人极目远望,突然叫道:“她回去了!还没走远!”

    众人奔到岸边,果然看到一张小帆,在上游一里地开外晃悠。

    逆流顺风,只能越行越远。

    张顺活动脚腕,自告奋勇:“我去把她抓回来。”

    “省省,”李俊拉住他胳膊,“你看。”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船帆侧着,并没有越来越小,反而似乎在变大!

    简直不可思议!

    童威童猛挠头:“这风咋反着吹呢?”

    大家逐渐看清了,阮姑娘的确在船上,站高了,正吃力地操控着几根缆绳。那船张着帆,逆着风,正在一点一点地顺流而下。

    仿佛江风不是推着船,而是拉着那船帆在向前行驶。

    对于半辈子都漂在浔阳江的盐帮众人来说,此情此景等于见鬼。

    须臾,小船靠岸。阮晓露满头大汗,跳上码头石板,笑眯眯道:“早啊。”

    然后左看右看,等待夸奖膜拜。

    没人出声,大家看巫婆似的看她。

    张顺小心跳上船,发现:“你改过帆?”

    长江下游的渔船渡船,帆具简陋,通常是一方粗布、一根桅杆、几根横骨,风大之时借个力,无风时收起来,靠人力控制方向。

    而如今这船上的帆,被她改成了三角形,帆骨只贴了一半,风来时,船帆被兜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却并非正横。

    而且也并不和风向垂直,而是时刻变化着角度。帆桁和桅杆之间加固了一个简陋的轴,可以随时推拉转向。

    “还不是太完美。要是有人帮手更好了。”阮晓露擦掉汗,探头望岸边,“有饭吃吗?我饿死了。”

    所有人一拥而上,都去观摩她改进的新船帆了。李俊吆喝好几声,才叫过一个小弟,给大家生火烧汤。

    昨日因逆风而停航的时候,阮晓露就在想,现代的帆船帆板都能逆风行驶,只要不是兜头迎风,而是一定角度的近风,完全跑得起来。

    李俊等人的驾船技术不可谓不精熟。为什么现在不行呢?

    以前她去青岛比赛时,也到奥帆基地玩过风帆,虽然水平只是入门,但对于现代比赛级帆船的构造和驾驶原理,算是稍有了解。

    思考了半夜,睡不着,干脆自己动手改造试试。以女子单人艇激光雷迪尔级为蓝本,被褥上拆下布和绳,把运盐船上的小破帆彻底升级一下。

    其实古代劳动人民智慧多多,长期在水上讨生活的船民更是不会死板。盐帮的船,已经算是能尽可能地利用风力的许多角度;但毕竟差着几百年的进化,算不上十分先进;再说,运输船主打的是安全、稳定、低成本,不像比赛用船需要那么多灵活性。

    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为了赶在官军前面,速度是最重要的。只要能逆风航行,相信盐帮也愿意担更大的风险……

    咣当!

    已经有几个聪明小弟摸清了新船帆的运行原理,抢着开出去试验。结果玩脱了。一阵横风袭来,那帆骤然鼓胀了肚皮,带得整个小船侧翻,把一船人都扣在底下。

    好在大家都水性精熟,倒是没有生命危险。先后从水里冒了头,骂骂咧咧地把船推正。

    李俊看得直摇头:“先拉回来!”

    阮晓露哈哈大笑:“需要一个定水板。来两个人帮我做一下。”

    “我来!”“我来!”

    七八个人瞬间围她身边。

    李俊气得七窍生烟。这才一天啊,人心散成这样,队伍没法带了!

    等干完这一次,就洗手!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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