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 7

    薄莉表情很认真,没有开玩笑。

    她是真的困了,想跟埃里克睡一会儿,醒来再解决嬷嬷这个大麻烦。

    当然,她口中的“睡”,就是单纯的睡觉,没别的意思。

    她对埃里克没什么想法——哪怕她知道十九世纪的人寿命不长,这个年龄的男性已经可以在父母的见证下结婚生子,在她的眼里,他还是只是个男高中生。

    假如他在现代的话,估计正好读高一高二——他那么聪明,跳级上大学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她内心的恐惧感忽然消退不少。

    埃里克却以为她在取笑他。

    她话音还未落下,他就已拔出匕首猛地插在她的枕边,自上而下冷冷地注视着她。

    他不知被这样取笑过多少次,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白色面具里,呼吸声陡然加重。

    薄莉几乎能想象,愤怒、灼热的呼吸在面具里膨胀、淤积,最后凝聚成水滴缓缓滴落的画面。

    她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微微紧缩,表面上十分镇定,实际上差点跟嬷嬷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膀胱。

    要是以后他们熟悉了,可以用语言正常交流了,她一定要让他改掉乱用匕首的习惯。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她艰难地说,“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睡一会儿。”

    空气似乎凝固了。

    埃里克冰冷地盯着她。

    在他的注视下,她头皮微微麻痹,从头到脚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忽然发现,埃里克可能从未相信过她,也从未想要跟她合作。

    他的确对那个吻感到震惊,甚至惊慌失措,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有代价的。

    他或许会对一个吻屈服,但是明码标价、虚情假意的吻不行。

    薄莉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差点忘了,尽管他看上去冷漠又空洞,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蜡像,却有一颗极其聪明的头脑。

    别人学一个月的东西,他看一眼就学会了,当然也可以一眼看穿她的话术。

    好消息是,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惩罚了伤害她的嬷嬷。

    也许是想回报她的同情,即使她的同情另有目的;也许是想随便找个人发泄内心的杀戮欲。

    至于,她是否会因为他的惩罚而陷入更大的麻烦,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刹那间,薄莉的脑中无数个想法进进出出,但每一种想法都不足以化解眼前的困境。

    半晌,她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不管了,先留下他再说。

    一个吻留不住他,那么拥抱呢?

    她几次让他的眼神发生变化,都是因为肢体接触。

    他性格孤僻怪异,而且十分警惕,周围人连提到他都深觉反感,怎么可能跟他发生肢体上的接触?

    也许一个拥抱能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薄莉觉得自己在玩一个危险游戏——他手持匕首,一举一动完全不可预测,跟这样的人拥抱,简直无异于送死。

    但就这么让他离开,丢下她跟重伤的嬷嬷独处一室,她也离死不远了。

    薄莉不再犹豫,往前一倾身,重重抱住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似乎静止。

    埃里克动作顿住了。

    他粗重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薄莉紧张得胸口几近痉挛,远没有表现得那么平静——没人能猜到埃里克在想什么,他随时会用匕首捅向她的后背。光是想到这一点,她就一阵腿软。

    但万幸,她的猜测是对的。

    他对肢体上的接触无法抵抗。

    她能感到,他手臂的肌肉紧绷又放松,似乎在犹豫是推开她还是杀了她,抑或是维持现状。

    他很瘦,比她想象的还要瘦,几乎只有一把嶙峋的骨头,如同野外饥肠辘辘但不乏肌肉的大型掠食者。

    这样的人,既可以单手钳制住一个结实有力的成年女性,也可以被一个别有目的的拥抱围困住。

    薄莉内心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说不清是同情还是什么。

    不知过去了多久,埃里克突然有了动作——他任由她抱着,往前俯身拔出匕首,刀锋微侧,抵住她的后背。

    那一刻,她几乎心脏骤停,浑身血液冻结,还以为自己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幸好,他只是在她的背上擦了一下刀刃,就反手插回了靴子里。

    薄莉猛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喉咙被攥紧又松开,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赌对了。

    他没有离开,她也还活着。

    “谢谢你……”

    薄莉也不知道自己在谢什么,刚从生死线捡回一条命,她情不自禁地想说声谢谢。

    早知道她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就不会当演员而是去报个驯兽班了,或者去野生动物园当志愿者。

    “你先躺一会儿,”薄莉抬手擦了擦生理性泪水,“我去给她止血。她不能死在这儿,我还有话想问她。”

    埃里克不置可否。

    嬷嬷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薄莉在她的掌心上倒了点儿止血粉,又给她喂了一颗布洛芬,防止她发热脱水休克,就上床躺下了。

    她怕埃里克半夜改变主意一刀捅死她,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不敢松手。

    可能因为他确实渴望肢体接触,一夜过去,她毫发无伤,四肢健全。

    嬷嬷也醒了,正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们。

    薄莉掏出金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五点钟,距离其他人醒来还有一段时间。

    嬷嬷见金怀表在她的身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薄莉没有理会嬷嬷的眼神。她轻手轻脚地离开睡袋,但即使她的动作再轻,埃里克还是醒了,抑或是他根本没有睡过。

    一晚上的时间,足以让她从生死一线的恐惧中恢复过来。

    虽然她对上他的眼睛时,小腿还是有些发软:“……你饿吗?”

    没有回答。

    薄莉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我想问嬷嬷一些问题……关于你的问题,你介意吗?你要是介意,我就不问了。”

    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

    那就是可以。

    薄莉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她不可能一直猜对他的意图。

    控制他不是一件易事,她必须多了解一些他的身世背景。

    薄莉想了想,走到脏衣服堆旁边,避开嬷嬷的视线,找到急救包,拿出能量棒。

    巧克力味的,希望合他口味。

    她撕开包装纸,掰成两半,递给他:“甜的,可以补充体力。我们一人一半,可以吗?”

    薄莉先吃了下去。

    埃里克盯着巧克力看了许久,才伸手接了过去。

    这个时代已经有巧克力,所以他并没有疑惑这是什么东西,而是低下头,仔细嗅闻气味。

    几十秒钟过去,他的头微侧,推起面具的一角,露出一小片下颚,张口吃掉了能量棒。

    这是薄莉第一次看到他面具下的真容,尽管只是下颚和嘴唇——他似乎并不丑陋,下颚瘦削而棱角分明,唇色很淡,几乎跟肤色融为一体。

    仅仅看下颚的轮廓,他完全称得上英俊。

    不知道他是哪个版本的毁容,是像原著一样长得像骷髅,还是像音乐剧那样至少有半张脸能看。

    薄莉识相地没有对他的下巴做出点评。

    时间还早,她决定先跟埃里克拉近一下关系,再去审问嬷嬷。

    薄莉坐下来,试探性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握住他的手腕。

    埃里克低下头,看着她的手指,没有把手抽回去。

    薄莉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小声说:“跟你说个秘密。”

    没有回应。

    “一觉醒来,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偷金怀表栽赃给你。我能找到的,只有自己的日记,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包……日记告诫我不要靠近你,说你很危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可以信任。”

    “也许你最后还是会杀了我,”她说,“但我不会怪你,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自己选择接近你,跟你做朋友。我能感受到你的心肠不坏——”

    她对他伸出那只受伤的手,瘀痕已经肿胀成可怕的紫红色:

    “你看到我受伤后,第一反应居然是帮我报仇……你甚至不知道我接近你向你示好,是不是另有目的,就那么做了。如果你是坏人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好人了。”

    薄莉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也不会去评判你的过去,但我想多了解你一些——和你做朋友,可以吗?”

    长久的沉默。

    埃里克看着她的手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为什么。”

    薄莉倏地抬头看向他。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因为过于震惊,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的音色,只记得很干净很好听。

    几乎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少年嗓音。

    好一会儿,薄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你,让我感到安全。”

    这是实话。

    即使他随时会杀了他,她还是会因为他的存在,感到一种近乎扭曲的安全感。

    可能因为他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了解的存在。

    她甚至知道他的命运轨迹,知道他以后会住在巴黎的地下迷宫,爱上一个名叫克里斯汀的芭蕾舞女演员。

    这时,一声嗤笑响了起来。

    薄莉循声望去,原来是嬷嬷不知什么时候吐掉了嘴里的抹布,正望着他们冷笑不止。

    可能因为顾忌埃里克,她没有大喊大叫,也没再像昨天一样哀鸣挣扎,只是高高抬起下巴,用厌恶又恐惧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薄莉动作十分迅速,立刻捡起角落里的烧火钳,对准嬷嬷的脑袋:“没有我们的允许,不准发出噪音,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吃点儿苦头。”

    嬷嬷瞪着她,眼中燃烧着屈辱的怒火,半晌忍气吞声地点了下头。

    薄莉放下烧火钳:“你好像有话要说。说吧。”

    得到允许,嬷嬷立即发出一声虚弱的冷笑:“你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朋友,从此可以帮你打抱不平……你就没想过他之前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没有朋友吗?”

    “……”这明显是在挑拨离间,薄莉不可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想了想开玩笑说,“他性格比较内向?”

    嬷嬷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她:“他会说话,而且会说十多个国家的语言。我们是在波斯发现他的,听当地人讲,他成为有名的活板暗门大师时,还不满十四岁……但当地没人敢跟他说话,也没人敢议论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薄莉隐约记得这是原著小说的内容,但小说她看得囫囵吞枣,哪儿还记得这些细节。

    她的犹豫被嬷嬷当成害怕的表现,只听嬷嬷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因为他是怪胎,是魔鬼,当地都叫他‘活死人’……他可以利用那些活板暗门,出现在任何一个人的背后,没人愿意跟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即使他是个罕见的天才!”

    “但是我们的经理不信邪,觉得他一定可以成为马戏团的摇钱树,”嬷嬷喘息着说,“他来马戏团三个月,我们的确赚了不少钱,但怪事也一样没落下……先是麦克的表被偷了,然后天上掉了个怪包下来,用刀子都划不开……现在我的手又变成了这样……”

    嬷嬷冷笑着,伴随着咻咻作响的呼吸声,听上去就像是毒蛇在说话:

    “如果这都不能证明他是魔鬼,是带来厄运的怪胎——那什么才能证明呢?看到我的手了吗?今天他可以捅穿我的手,明天也可以捅穿你的——”

    这三件事都跟她有关。

    封建迷信害人啊。薄莉想,然后把抹布塞回了嬷嬷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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