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仇恨

    夏木繁刚才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面对耳聋之人,应该如何审讯?

    因为交流不畅,语言必须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那么,黄志强内心最最脆弱、一戳就破的点是什么?

    仇恨的背后,往往是求而不得。

    越渴望,越憎恨。

    黄志强杀了母亲,内心不可能波澜不惊。

    之所以在警方面前装傻充愣,不过是为了遮盖弑母之后内心的恐惧、担忧、愧疚与痛苦。

    打破这份伪装,只需要两个字。

    ——妈妈。

    第一次与凶手面对面,夏木繁心中没底,因此用目光征求岳渊的意见。岳渊没有制止,那就说明她的行动是被允许的。

    这给了夏木繁底气,面对黄志强的愤怒,她半步不退,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再指向对方,比划了一个手势:跟着我做。

    再一次张开嘴,夏木繁喊出那两个深深藏在心底的字:“妈……妈!”

    妈妈。

    你在哪里?

    夏木繁的内心,也被这两个字勾起无数回忆。

    夏木繁的妈妈名叫徐淑美,人如其名,贤淑美丽。

    徐淑美读过初中,在农村里算文化人。她性格温柔,爱读书,肚子里有很多故事。

    夏木繁到现在都记得,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母亲将她抱在怀里,指着天上的星星哄着她:“看到没有?那是银河,银河两边各有一颗亮亮的星星,一颗是牛郎一颗是织女,牛郎星两旁有两颗小星星,是他们的孩子。一家人被王母娘娘用银河强行分开之后,每年八月十五喜鹊都会搭起一座桥,鹊桥相会。”

    在妈妈的故事里长大,夏木繁觉得自己是全村最幸福的小孩。

    可是,这样的幸福时光,在1980年3月11日那一天戛然而止。

    父亲在镇上砖厂上班,妈妈每天中午都会给他送饭。那一天夏木繁坐在门槛上等妈妈回来,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一直等到父亲下班回来,都没有见到她。

    夏木繁从家里一直哭到村口,抱着那棵大槐树哭了一个晚上,谁来哄都不理,只知道对着树上的乌鸦喊:“把我妈妈还回来!把我妈妈还回来!”

    谁也不知道徐淑美去了哪里。

    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两趟,最后给出失踪的结论。

    有人怀疑她在送饭途中被人贩子拐走;有人怀疑她跟村里的二流子一起私奔;还有人怀疑她耐不住乡下清苦抛夫弃子跑到城里享福去了。

    夏木繁绝不相信,母亲会抛下她一个人离开。

    一定是有人害了她。

    或者,有人欺骗、拐卖了她。

    十五年过去。

    父亲另娶新妇、再生儿女,把母亲丢在脑后。徐淑美这个名字,已经在户口本上被一笔勾销。

    村里人也都忘记,曾经有个叫徐淑美的女子,嫁到了荟县新樟大队三组。

    斗转星移。

    荟县变成荟市,新樟大队变成新樟村,三组变成三屋场。

    可是,夏木繁的思念永远没有变。

    所有人都忘记了她,夏木繁却一直记得。

    妈妈名叫徐淑美。

    如果她还活着,今年正好四十三岁。

    她体态微丰,抱起来肉乎乎的。

    她的衣服总是洗得很干净,有一股阳光的气味。

    死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是黄志强的母亲。

    她被儿子杀了。

    ——只要一想到这里,夏木繁就会止不住地颤抖。

    一定要逼出黄志强的供述,一定要揪出这个残忍的凶手!夏木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有烈焰熊熊燃烧,将黄志强的所有伪装融化。

    “妈……妈!”

    “妈妈!”

    “妈妈……”

    夏木繁重复着这两个字。

    婴儿学说话,最早发出来的音节,就是“ma ma”

    嘴唇自然开合,舌头平放,气流自唇间吐出,就能发出“妈妈”这个音。

    全世界的语言各有各的特点,但妈妈二字却大同小异。

    这两个字似重锤,不断敲打着黄志强的心。

    终于,被一层硬壳包裹的心,裂开一条缝。

    这层硬壳,名为仇恨。

    泪水,自黄志强的脸颊滑下。

    他面色煞白,牙齿开始打战。

    咯咯咯……

    颤抖似水面涟漪,渐渐往全身扩散。

    先是嘴唇,然后是脸颊,再到双肩、双手、双脚……

    黄志强呆呆看着夏木繁嘴唇开合,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到最后,他精神近乎崩溃,目露凶光,双手如鹰爪,径直掐向夏木繁颈脖,嘴里发出混乱的音节,似野狼一般凶狠。

    “小夏!”

    “不好——”

    “抓住他!”

    虞敬惊出一身冷汗,与孙羡兵一左一右扑向前。

    夏木繁在激怒黄志强之前,早有他会动手的准备。

    不就是打架吗?她不怕。

    六岁时母亲失踪,村里不少人背后议论说她跟野男人跑了,愤怒的夏木繁只要听到有人说母亲坏话,就会冲上去打架。

    她自小力气大,身手灵活,又听得到动物心声,指挥村里猫猫狗狗帮忙,莫看年纪小,杀伤力挺大。从六岁一直打到十二岁,家里人不知道揍了她多少回,但夏木繁就是咬着牙决不认错。

    后来,村里孩子没人敢再惹她,大人当着她的面也不敢再议论她母亲,这场漫长的打架史方才宣告结束。

    但是,她骨子里的野性,却生了根。

    这股子野性,让她在同龄人中显得与众不同。

    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她都是班级里最不服管教的那一个。

    即使是在华夏警官大学,她依然改不了这脾气,因此得了个“刺头”的评价。

    黄志强的爪子已经到了眼前,夏木繁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整个人如利刃一般,瞬间出鞘!

    头一低、一让。

    双肘一抬,脚一勾一绊!

    一个小擒拿手,将黄志强掀翻在地。

    虞敬与孙羡兵正好赶到,迅速将愤怒咆哮的黄志强制服。

    岳渊沉着脸,喝斥道:“敢袭警?带走!”

    黄志强被带回市局刑侦大队。

    夏木繁他们仨也跟着车一起过去。

    刑侦大队办公楼是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掩映在绿树繁花之间,开阔的停车场上停着三辆巡逻用警车、两辆军用吉普车、一排警用摩托车,显得很气派。

    夏木繁与孙羡兵、虞敬并肩走进刑侦大队的办公楼,看着宽敞的警务大厅、制服笔挺的警察,明亮整洁的办公室,三人对视一眼,内心升起一股豪情。

    ——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来到这里,成为一名刑警。

    岳渊还有很多事要做,没功夫带着夏木繁三个人参观,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跟着我,只看,不要说话。”

    说完这句话之后,岳渊叫来手下,着手安排后续工作。

    第一,黄志强住所搜索令的申请、签发;

    第二,对黄志强进行DNA检测,验证死者身份;

    第三,对黄志强社会关系进行调查,了解他母亲什么时候来到荟市,怎么与他取得联系。

    ……

    一件件、一桩桩,都琐碎而细致。

    夏木繁在一旁看着眼花缭乱。

    课本上的理论知识落到实处,让她受益匪浅。

    安排好一切之后,终于有了空,岳渊这才转过头看着夏木繁:“为什么怀疑黄志强弑母?”

    夏木繁当然不能说是听鸟儿们讨论知道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黄志强能够接触到、产生仇恨的,只有他母亲。”

    岳渊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挑的女警。

    刚刚入行,就敢直面嫌疑人,单刀直入进行问讯,仅用“妈妈”二字就令对方崩溃,这份勇气、率真、聪敏,让身经百战的他有些动容。

    说实话,岳渊有点想挖人。

    面对岳渊的注目,夏木繁眨了眨眼睛,细长而曲折的眼型,顾盼流转,为她更增俏丽。她的头发梳到脑后,扎了一个简单的马尾,蓬松的碎发在宽阔漂亮的额头飞扬,整个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染力。

    办公室门外,走廊上时不时晃过来几道身影,目光往屋里逡巡,显然是被夏木繁这个陌生的漂亮女警所吸引。

    岳渊眼中的亮光黯淡了一些。

    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重案组每天面对残酷、恐怖的案件,与各式各样狡猾的罪犯打交道,女性……终归还是吃亏些。

    即使知道眼前这个女警不是一朵未经风雨的富贵花,而是一棵在疾风中挺立的劲草,岳渊依然有些犹豫:女性刑警,在职场发展并没有优势。

    或许她应该有一个轻松的工作环境、谈一份甜蜜美好的恋爱、组建一个稳定幸福的家庭,何必像自己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在尸山血海里艰苦劳作、斗智斗勇?

    想到这里,岳渊放下了要把夏木繁调入重案组的念头。

    岳渊的语速很快,每个词收尾基本都是降音,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强势,但面对夏木繁,他的态度温和下来:“小夏,今天表现不错。”

    再望向孙羡兵、虞敬,岳渊道:“谢谢你们的支持,今天辛苦了,我让小龚送你们回派出所。”

    虞敬客气了两句,便带着夏木繁、孙羡兵起身离开。

    夏木繁走到门口,转过头看向岳渊:“岳组长,死者的头颅一直没有找到对吧?或许……可以找找黄志强的住所。”

    岳渊笑了。

    岳渊很少笑。

    因为他一笑,脸颊便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威严全无,镇不住场子。

    岳渊抬起手,握拳比在唇边,咳嗽一声,努力压住脸上的笑:“行了,这一点你别操心,我们知道的。”

    重案组做事向来有章有法,搜索令已经申请,头颅也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重要线索。夏木繁既然已经逼黄志强露出马脚,这些行动自然不会错过,还要她来提醒?

    新人,果然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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