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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九时间

    周宴礼没想到二十年前的平江市会落后成这样。

    这对于一个生在帝都长在帝都的大少爷来说,简直犹如下乡参加变形记。

    两人又往前走了十来分钟,到了西平路23号。

    这里简直是平江市的世外桃源,比中心公园还要大的私家花园,车开进去都需要导航才不会迷路。

    正中间的石雕喷泉,亲眼看见才能感受到那种对视觉冲击的震撼。

    旁边的园林好几个园丁在给植物除草除虫。江会会光是看着,下巴都快惊掉了。

    周宴礼笑着提醒她:“口水擦一擦。”

    她在嘴边摸了摸,哪来的口水,又捉弄她。

    她看了他一眼,像是无声的责怪。可是这样的眼神放在她身上毫无威慑力。周宴礼走到她前面去,顺手在她脑袋上薅了一把。

    他将铁门推开,让她先进。

    江会会一路走一路看,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

    对比她,周宴礼显得稀松平常,肩上挂着那个明显和他气质不符的粉色书包,手里还拎着几个女士服装的包装袋。

    他个子高,肩宽腿长的,走在她前面,吊儿郎当中还带着点桀骜不驯。

    受正午阳光的影响,头上那顶黑色鸭舌帽遮了半张脸。只能看见高挺的鼻梁,还有凌厉的下颚线。

    江会会他们今天只需要给左边那些花草浇水就行,听着好像很轻松,可占地面积太大,就算是两个人一起,最少也需要半天时间。

    在开始之前,她借用了一下洗手间,突然肚子疼。

    周宴礼站在外面等她,等的无聊,干脆四处闲逛起来。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几乎没怎么变。

    因为姥爷病重的缘故,所以他爸暂时将他从帝都接过来,想让他送姥爷最后一程。

    他爸和家里断绝了关系,看着六亲不认,对待他妈妈的家里人还是很好的。

    小姨初中刚毕业,他就将她接去帝都,因为那边有着更好的教学资源。

    甚至还安排她留学,后续的入职单位也给她安排好了。

    包括姥爷,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专门请了护工看护,家里一整套的医疗体系,只服务他一个人。

    可在周宴礼心目中,他爸一直都是个杀伐果断,不留情面的人。

    强大的能力和手段下,是无需多余心软的,那些都是累赘。

    显然他爸并不需要这些累赘。

    -

    他双手揣兜,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最后停在人工湖边。

    抬头往上看去。

    二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后,是没有拉上的窗帘。

    房间内有绿植,还有生态鱼缸。

    周宴礼知道,这是书房。

    他经常在这里打游戏。

    而此时的书房内,满脸怒气的中年男子将手里那堆纸狠狠砸在站在他面前的少年脸上。

    后者不为所动,眼神淡漠。

    男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少年唇角冷笑,慢条斯理地将那些纸撕碎,转身离开。

    男人指着他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

    哪怕隔着窗户玻璃,周宴礼也依稀听到了一些:“你的命都是老子给的,你不听我的你听谁的?”

    周宴礼迟缓地眨了下眼。

    印象中的爷爷儒雅风趣,对他宠爱有加。从未有过这么凶狠的一面。

    他一直都知道父亲和家里的关系不好,当年他从家里出来,什么都没要,唯独只带了刚满一岁的周宴礼。

    直到此刻,周宴礼亲眼见到这一幕。

    原来他父亲,那个强大到无所不能的男人,也并非万事顺遂。

    周宴礼去了后面的池塘,果然看到在那里喂鱼的周晋为。

    他突然想到了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对,知子莫若父。

    他站在那,抽着烟,目光冷冽地看着聚在河岸边争食鱼饵的锦鲤。

    像是主宰它们性命的上帝,居高临下的眼里流露出的只有漠然,没有半分对生命的怜悯。

    周宴礼走过去,朝他抬了抬手:“给我一根。”

    对方垂眸,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三秒,挪开。

    周宴礼不爽:“不会这么抠吧,一根烟而已。”

    “谁教会你抽的烟?”他掸了掸烟灰,沉声问他。

    面前这人还年轻,是十七岁,不是三十九岁。

    虽然气场傲人,却远不如二十年后一个眼神就令他说不出话的巨大威慑和压迫感。

    而且按照时间线来算,这会儿他爸妈还没生他,所以他算不上他的儿子。

    “十五岁的时候,自己学的。”他吊儿郎当回答他,毫无顾忌,甚至还有点臭屁的自豪。

    周晋为脸色阴沉。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他抽烟,就无端烦躁。

    周宴礼冷笑:“怎么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那烟就在桌上放着,他看见了,自己过去拿了一根。

    二十年后他没胆子和他爸对着来,但现在不同,现在他们是同龄人。

    只是那烟刚点燃,江会会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怎么来这儿,我找了你好久。”

    周宴礼脸色瞬变。

    “我靠!”他表情瞬间就从不可一世转变为惶恐。

    慌不择路。

    左看右看都没找到烟灰缸,最后直接将那烟塞到周晋为的手里。

    后者眉头微皱,垂眸看他。

    江会会已经过来了,闻到烟味。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见烟味的来源。

    灰白烟雾在空中腾升,又消散。

    两缕。

    她看着周晋为指间夹着两根长短不一的烟。一根明显刚点燃,另一根已经抽了大半。

    周宴礼脸上还有被她的突然出现,吓出来的冷汗。

    却佯装淡定,站在旁边鼓掌感慨:“厉害厉害,第一次看到同时抽两根烟的人。”

    周晋为:“......”

    江会会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她伸手轻轻扯动周宴礼的袖口:“走......走吧,去浇水了。”

    周宴礼乖巧点头,和她一起离开。

    二人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声音也渐行渐远。

    “你不要学他,知道吗?抽烟是不对的,抽两根烟......更不对。”

    他恬不知耻:“知道,我不会抽烟,压根就不碰那玩意儿。”

    -

    浇水的活儿没让他们做成,临时变成了打扫。

    而打扫的区域在二楼。

    周宴礼想起来二楼是谁的房间,眉头皱着。

    他爹可以啊,滥用私权,刻意制造独处机会。

    周宴礼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允许他们这么早就把自己生出来,他们还只是高中生。

    于是周晋为的房间,打扫的人多出一个。

    周宴礼手上拿着吸尘器,这玩意儿他也不会用。即使是当下最贵最先进的,但和二十年后比起来,简直就是古董级别。

    他研究了半天,差点把地毯也给一起吸进去。

    最后想把它关了,结果死活找不到开关。

    “这他妈破玩意儿怎么关啊,我靠。”他在那儿骂骂咧咧。

    周晋为换完衣服出来,正好看到他一脸不爽地拿着吸尘器。

    他走到墙边,将插头拔了。

    吸尘器终于停止运作。

    周宴礼抬眼,有点尴尬。

    “忙昏头了。”他为自己这番愚蠢的举动做解释。

    周晋为眼底毫无波澜,淡声发问:“你忙了些什么?”

    周宴礼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我刚刚不是在拖地吗?”

    “这是你拖的地?”

    他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脚下那片来自周宴礼的“杰作”

    羊毛地毯皱皱巴巴,其中一半在吸尘器里,地板甚至还裂了一块,看痕迹,很新,应该不超过半个小时。

    周宴礼虽然没理,但他就是不爽:“你至于为了个破吸尘器和我发脾气吗?”

    周晋为露出点感到不可理喻的眼神:“我什么时候冲你发脾气了?”

    “现在不就是?”

    这两人针锋相对,一副随时都会干起来的剑拔弩张。

    江会会唯恐他们真的动起手来,急忙过去劝架。挡在二人中间:“好了,你们一人少说两句,都别吵了。”

    她个子瘦小,尤其是站在他们中间,没有半点威慑力。

    周宴礼恶人先告状:“你刚才也听到了,他是不是冲我发脾气?”

    关于这件事,江会会其实是想站在周晋为那边。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重,而且周宴礼也确实做错了。

    但考虑到周宴礼这个脾气,如果她不站在他这边的话,他肯定会生闷气。

    所以她犹豫地点了点头:“......嗯,发了。”

    周晋为眼眸微眯,沉声看着江会会:“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周宴礼见状,伸手拦他:“怎么,还恐吓上了?再问一百遍也是你的错。现在和我道歉,说不定小爷还能原谅你。”

    周晋为皱紧眉头,实在被他弄烦了,终于肯正眼看他。

    周宴礼此刻有种三岁小孩独有的幼稚:“她肯定站我这边,我才是和她最亲近的人。就算你是他老公也没用。”

    房内突然静了下来。也不知是因为他口中的哪句话,竟让周晋为的脸色恢复如常。

    他不在纠结于这个问题。

    而是静默数秒后,走到书桌旁,拿起座机拨通了客厅的电话,让人上来把这些狼藉收拾一下。

    停顿片刻,他问江会会:“饿了吗,我让人送点吃的上来。”

    江会会伸手摸了摸肚子,的确有点饿了,可......她是在别人家做工,不是做客,怎么能麻烦主人家。

    不等她开口,周宴礼接过话茬,一点也不客气:“让他给煮碗面就行,再给她来份汤圆,芝麻馅。”

    江会会愣了一下,感到震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芝麻馅汤圆?”

    周宴礼朝周晋为抬抬下巴:“你老公告诉我的。”

    周晋为:“......”

    江会会听见他口中称谓,脸再次红了,轻斥他别乱说。

    周宴礼笑了笑:“早晚的事。”

    他来这儿就跟来自己家一样随意,东看看西摸摸。

    一个月前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想过,一个月后一家三口会在这里团聚。

    周宴礼拨弄着桌上那个小摆件,看着其貌不扬,实则却是价值百万的古董。

    这个家里到处都是古董,客厅角落的花瓶,书房的挂画,甚至连橱柜那些欧式风的碗碟。

    都是在拍卖市场高价拍来的。

    可是一个月前的他孤零零住在这座奢靡却清冷的城堡里,想的是什么。

    是曾经父母住在这里的回忆,是母亲的墓地,也是她生命结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

    他回过头,去看那张床。

    七年后,就是在这里,他失去了母亲。

    周晋为亲手为自己的妻子下葬。

    小姨说过,妈妈去世的时候连六十斤都没有了,经过无数次化疗,她白皙娇嫩的皮肤变得干黄,她乌黑茂密的头发逐渐掉落。

    她躺在爸爸的怀里,永远地闭上眼睛,结束了自己被病痛折磨的人生。

    妈妈去世时,小姨也在,她告诉周宴礼,你爸爸没有哭。

    他很平静地为你妈妈盖好被子,温柔地吻了她的额头,他说:“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老家的习俗是,有人去世时,随身衣物也需要一起烧毁。

    他在清理那些东西的时候花费了很长时间。

    每收拾一件,他都会停下来看很久很久。

    仿佛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忆,她穿上这件衣服时的样子。

    葬礼前,他爸亲自开车将他妈送去火葬场。

    站在焚化炉外等待的时候,看着烟囱里的烟雾飘出来的时候,看到骨灰被推出来的时候。

    平江市下了很大一场雪,天气预报上说,那是近八十年来,遭遇的首次超强冷空气。

    听人说,焚化炉刚推出来时,骨灰还保持着人形的轮廓,部分骨头过于坚硬,烧不成灰,需要最后砸碎。

    经过那么多次化疗,一部分骨头甚至变成了黑色。

    看到那副景象,他当时想的又是什么。

    那个架海擎天、位高权重,却在面对妻子的病痛,束手无策的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想和她一起离开,还是想到家里还有一个刚满一岁的儿子在等着他。

    他的妻子变成了一堆没有温度的骨灰。

    他哭过吗,他会哭吗。

    小姨说:“你妈妈去世时你还很小,所以没什么记忆,可你爸爸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化疗室的凄厉惨叫,药物排斥的不良反应,暴瘦的体重,脱落的头发。这些都比文字要惨烈一百倍。”

    周宴礼每年都会回平江几次。

    每次受了委屈,无人述说时,他就来这儿,和他妈告状。

    偶尔一阵风吹过,他便觉得,那是他妈妈在回应他。

    他看着墓碑里的照片,那个时候她还是健康的,漂亮的,看着镜头的笑容温柔恬静,眼里有相机的闪光灯,也有拿着相机为她拍照的人。

    周宴礼能够分辨出,那是他父亲。

    他们那个时候应该很幸福。虽然不清楚他爸对他妈的情谊到底有几分。

    可她是他宁愿对抗整个家族,不惜与他们决裂也要娶的人。

    多少是有过真情存在的吧。

    而现在,此刻,当下。

    他们在结束的终点重聚。

    周宴礼看着他们,看着面前的二人。

    是没有被病痛折磨,健康的江会会。

    是未曾经历丧妻之痛的周晋为。

    幸好,幸好在这个世界里,她还活着。

    江会会还好好活着。

    一切还来得及,一切还来得及。

    他会救她。

    救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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