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自最近的渡口进入溺海,漂行不到三个时辰,就到了归墟。

    闯入者一行人七八个,竹筏一停,迅捷有序地跳下竹筏。他们皆以面巾遮蔽口鼻,着一身外面宗门里十分普遍流行的雪色长衫,头顶统一银簪别发,若不是身上利落肃杀的气势太过突出,看着就像是不小心闯进归墟的哪家外门弟子。

    “少主。”其中一个恭敬弯腰,沉声请示:“是走访街里还是直接搜?”

    被他称为少主的人没裹面巾,暴露出精致苍白的五官,纯黑衣裳下的身躯过分清瘦,此时眉心一皱,那种大病初愈的阴沉闷郁之色愈浓:“搜。”

    “分开行动。”

    这就是没有挨家挨户耐心问询的意思。

    闻言,七八人纷纷颔首抱拳,身体一跃,轻盈地朝四面散开,坠入归墟浓深夜色中。

    阴官也不想多留,选择跟着其中一个走了。

    江召站在原地,盯着前方一截从半空中延伸出来的枯枝看了会,安静垂在身侧的手掌蓦的捏紧,复又松开。

    又要见面了。

    不知温禾安看到现在的他,心中会是何等滋味。

    大概是温禾安这个天都来人名声太过响亮,大半个归墟都知道这么个人,刚开始倒有些抱有不轨之心的人暗中跟踪过她,但她太谨慎了,滑不溜啾,往山里一绕,一拐,再抬眼,死活都找不到人了。

    她总是在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时间出现。

    江召没有等待太长时间。

    镇上一个老郎中知道她屋子在哪,他前来给她处理过伤口。

    现在被王庭的人架着弯刀往脖子上一横,顿时两股颤颤,牙关咯吱咯吱抖着合不拢,为首的那个拎着他,像拎着小鸡仔一样跃到了江召身边,道:“少主,人找到了。”

    老郎中内心叫苦不迭,早知道那个天都来人修为全无了还能引得这样的人物前来归墟,他就不贪那点钱,鬼使神差来这里为她包扎了。

    江召扫了他一眼,颔首,声音冷漠:“带路吧。”

    老郎中又抖一下。

    跟在江召身边待命的侍从提剑的手紧了紧,见到这一幕,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他家公子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他再是温和谦逊不过,如雪中琼枝,红尘不染,见到这样的情形,怎么也会温声叫一声老人家,让人麻烦他带路,承诺并不伤人。哪像现在,浑身阴冷阴冷,看人的时候宛若被毒蛇盯上。

    他愤懑难平。

    天都那位二少主,真是好手段。

    活该被废,沦落到这种地方受苦。

    这就是报应!

    小半个城镇因为他们的到来灯火通明,一条笔直的火光路径直穿过山林,亮到温禾安那道孤零零的篱笆墙外,远远看去,像一条挣动的火龙。

    江召平静地审视着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院,他想,天都金尊玉贵,手握重权的二少主,应当从未住过这种地方。

    她那么在意身份。

    这种生活比杀了她还难受吧。

    江召侧脸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眼底各种情绪翻涌,半晌,他抬抬手,侍从们训练有素地将整座院子围起来,堵死了任何从里突破的可能。做完这些,他抬脚,一推木门,踏入一片枯黄的院落。

    四周静悄悄。

    见到他,温禾安会是什么表情?

    憎恶,愤怒,还是冷然麻木。

    等江召走到房门前时,脸上已经隐隐阴沉下来,他一路走过来,没有遮掩气息和脚步,温禾安这么警觉的一个人,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将门推开。

    毫无阻碍。

    入目是擦得干净但是缺了只腿,底下找了块磨石板垫着的四方桌,桌边摆着两把小竹凳,旁边墙上插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个没拆的药包,再往里面是一片布做的帘子。

    帘后空间不大,只有一张床。

    处处都是生活气息,桌上甚至摆着杯冷茶,唯独不见人。

    江召眼底遍布阴霾,站在原地捏了捏拳,转身出门,吩咐侍从,声线绷得紧而低,风雨欲来:“再去搜。”

    他招招手,有人将老郎中押到他跟前。

    “抬头。”

    话音落下,侍从将拽住老郎中的头发,将他生拽着面朝江召,江召强硬抵着他的下巴,看他涕泪横流,手足无措到只记得求饶,轻声问:“几月几日,什么时候来替她换的药?”

    老郎中眼皮被泪水烫得生疼,这话虽轻,却如惊雷入耳,他哆哆嗦嗦,就差举手投降,见他问起这事,都不需要再补充,就自己颤着唇倒豆子一样交代了:“是……是元月一日,大约是正午,她前一日到我那里处理了伤口,换了药,当时和我说,若是第二日正午她还没来,就提着药箱来这里找她,她付我双倍诊、诊金。”

    说到后面,他牙齿不经然咬到了舌头,磕了一下。

    “受的什么伤?”

    老郎中飞快看他一眼,嘴被吓得乌青,肠子都悔青了:“是,是内伤,肺腑被气浪震到了。此外,她后肩有个被木枝贯穿的血洞,因为没及时换药,发炎红肿了,引发起了高热。”

    江召沉默了一息,神情莫测。

    出身世家的人,见的东西多了,有些拙劣的把戏,一眼就看穿了。

    他抵着老郎中下颌的力道变重,逐渐让人不能承受,洞悉一切般问:“坐地起价收了?收了多少银子?十两,还是二十两?”

    郎中就开始抖。

    江召手指温度冰冷,微妙松开,往下,这次精准卡在他的脖颈上,老郎中这下抖都抖不起来了,一边侍从抬头,欲言又止,才要拱手说话,就见他家公子轻飘飘睃来一眼。

    他如芒在背,所有话都咽回去。

    只听咔嚓一声,老郎中大睁着眼睛,滑落到地上,气息全无。

    江召仔仔细细擦干净手,从始至终看都没看地面上的人一眼。

    四散的侍从不愧是在王庭做事的,思路缜密,效率极高,等在镇上,山上都摸过一边后,顺着地上的脚印痕迹找到了温禾安的邻居。

    那邻居老实巴交,找鸡的时候找到了银子和糖葫芦,迟疑地带回家,小儿子欢天喜地,饭都少吃了一碗,等着将肚子留给那串已经结上了冰渣渣的糖葫芦,谗得哇哇起跳,口水直流。

    江召等人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转着手中的木签,准备咬下第一口。

    却见父母抱着他,将他护在身后,自己则跪下来吓得连声恳求。

    问他们,他们也不敢说实话,因为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和天都来的那个是敌是友,他们就是太心软,老是乱散发善心,没想因此惹来滔天之祸,一时间慌乱无措,只一个劲地撇清关系。

    江召耐心已经不剩多少。

    漫天喧闹中,那小孩看看左,又看看右,哇的一声哭出声,嚎得含糊不清:“我阿爹阿娘做的都是好事,他们给、给我们邻居送了好吃的,因为她经常受伤,还把灶台砌在外面,根本生不起来火……”

    小胖子被江召突然扫过来的眼神吓得哽了一下,打了个响亮的嗝。

    江召走近,他仔细端详眼前的矮胖小冬瓜,见他眼里烧着两朵亮亮的小火苗,手里捏着根挂冰棱子的糖葫芦,大有他敢欺负人就扑上来咬人的气势。

    他在原地静了静,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伤害你们。”

    小孩肉眼可见松了一口气,高高腆起的肚子瘪回去,想了想,接着说:“阿爹阿娘平时不和她说话,我也不去找她玩,她今天绑了我们的鸡,阿爹去找的时候,发现她给我们留了银子,还给我买了糖葫芦。”

    他举了举手中的糖葫芦,证明自己有证据。

    江召看向那根糖葫芦,脸上依旧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他侧首问侍从:“查到了吗?”

    “没。”侍从摇头,低声禀报:“都找过了,没有人,现在大家还在搜山。少主,她是不是离开归墟了?”

    “嗯。”江召说着转身,朝外走,声音冷透了:“我去查结界。”

    要是有人离开归墟,结界上都会留下气息。

    一查便知。

    朝前走了几步,江召却又回过身来,那对才如释重负瘫软在地的夫妇一口气还没放下就又提起来,满脸凄然,小胖子才要把他们扶起来,见他又来了,止住动作。

    “伸手。”江召说。

    小胖子吸吸鼻子,满是迟疑地摊开手掌,没全摊,就露出半个肉乎乎的掌心,江召在他掌心中放了五块银锭,道:“买你的糖葫芦。”

    小胖子手掌心一缩,把手里的糖葫芦往后藏。

    家里不富裕,爹娘都攒着钱,生怕哪天外面的乱就到归墟来了,糖葫芦这种小零嘴,他很久都没吃过了。

    江召与他对视,将那根糖葫芦从小孩手里掰了出来。

    门后,小胖子的干嚎声振聋发聩。

    一刻钟后,江召出现在归墟结界前,褪下氅衣,将手套取下,连着糖葫芦一同递给侍从,修长五指贴上结界,灵流暴动。

    结界光华灿灿,繁花绽放又坠落成灰,江召掌心中光团明灭起伏,像是在有节奏地呼吸,然而时间越久,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收手而立时,眼瞳颜色沉到极点。

    “少主。”侍从迎上来。

    “痕迹被人刻意抹去了。”江召转身望向溺海,眼神幽寂,似乎要透过这片海域,揪出每一条进出的摆渡舟。

    侍从提醒:“少主,我们不能再耽搁时间了,要不要先回去?家主晚点还有任务交给少主。”

    “嗯。”

    江召又站了一会,身形一闪,站到了摆渡舟上:“回吧。”

    侍从在身后忐忑难安。

    跟着公子来归墟的时候,他以为公子定然是要亲自折辱温禾安,再不然就是彻底了解她,永绝后患,可为什么……他看向了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因为在雪地里插了一会,竹签根部被染湿,又被小孩子拿在手里很久,糖渍顺着掉下来,捏在手里的触感黏到叫人头皮发麻。

    公子拿这做什么。

    他不会——还对那个玩弄人心的女人存有幻想吧?

    他难不成忘了那段被伤到心如死灰,宛若枯骨走兽的日子,都是怎么咬牙捱过来的吗?

    侍从想想如今公子的冷戾性格,话几次滚到嘴边,最后还是只能压回心底,无奈又愤愤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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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筏抵达岸口的时候,温禾安正蜷在凳子上,拢着衣领,裹着脸犯困。

    这么多天,她在归墟精神就没放松过,睡觉都不安稳,总觉得一抬眼,床边就站着个杀手。现在乍到相对安全的环境,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头一挨椅背,眼皮就重下来了。

    “二少主。”商淮笃笃地敲了敲她的椅背,声音稍高:“咱们到地方了。”

    温禾安一下醒了,她向四周看了看,发现灵舟靠岸,到的是个小渡口,船和人却都挺多,熙熙攘攘,往来穿行。

    “不好意思。”温禾安从椅子上起来,朝商淮和陆屿然弯眼笑,声音里带点轻微鼻音:“前几天有点忙,没怎么睡。我们到哪了?”

    她捂唇打了个哈欠,鼻子红红的,抬眼看了看天穹,见天光湛湛,亮若碎金,和归墟时时狂风暴雨,天幕沉黑的情形大相径庭,心中这才有种真出了那个鬼地方的落实感。

    商淮挥袖散去竹筏,闻言不由得道:“你猜猜?”

    怎么总喜欢叫人猜。

    温禾安往四周看看,见人流如织,街市繁盛,两街内府宅密布,鳞次栉比,高门大院铜环深深,琉璃瓦的光泽耀眼夺目,是个暂时没有发生动乱的城池。

    这在乱世中尤为难得。

    说明这座城池要么隶属有名望的宗门,要么被世家牢握,或是有实力的人已经在此自立为王,带兵驻守。

    “不是三大家的主城。”

    温禾安扭头看身侧不说话的帝嗣,耷拉着眼皮问:“从关押的那些人嘴里审出来的地点?”

    商淮这会也有切实的真感了。

    队伍里来了个聪明人。

    终于有能跟陆屿然接得上话的人了。

    “嗯。”

    枯红解开后,陆屿然身上那种提不起精神的恹恹色褪去不少,与生俱来的清贵之色无所遮挡,愈加明晰,声线更清:“萝州。”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尤其擅长快刀斩乱麻,什么事都不例外。

    这次出手,曾经的事,不论好坏,在他这里,已经彻底了结了。

    他和温禾安现在顶了天,就是合作关系。

    她能配合,那最好,她要不配合,就自寻出路去,看看还有谁能顶得下温家和王庭的压力保她。

    “我在此地有府宅,你进去收拾一下,换身衣裳。”

    陆屿然视线从她那件与脸格外不搭的厚重棉衣上略过,修长指骨随意点了点左街深处若隐若现的宅院:“晚上跟我出去见画师。”

    温禾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有些迟疑,走近一点低声问:“塘沽计划的线索指向这?城里?”

    “在外岛。”陆屿然言简意赅,态度不温不淡:“这两天先住城里,等个人。”

    像困扰许久的难题终于得到抑制与解决,这位帝嗣浑身清爽,恢复到了能够沟通的状态。

    至少现在看上去,

    心情还算稳定。

    温禾安站在原地想了想,考虑到之后队伍的和谐关系,觉得还是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担心昔日的事被队伍里另外一个竖着耳朵满脸高深莫测的商淮听见,她离陆屿然更近了些,斟酌着开口:“陆屿然。”

    陆屿然垂眼看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示意她说。

    她压低声音说:“三年前,咱们固然有相互利用,逢场作戏的时候,但我情非得已泄露出去的东西都是虚晃一枪,以你的修为与状态,他们根本伤不了你。”

    话音落下,便剩死一般的寂静。

    相互利用。

    陆屿然静静看着她,唇角弧度平直,明明原本还皱着的眉舒展开,眼神却冷如堆雪,也没开口说话的意思。

    温禾安敏锐的感知到。

    这个解释并没有说服这位帝嗣,并且有火上浇油的反向效用。

    他又变得难以沟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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