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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塞上江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邵勋上了山梁上的土城。

    此城掩映在一片森林之中,夏日颇为清凉,故叫“凉城”倒也没错。

    城前的草地上已经摆满了桌案、食器,亲兵、仆婢们忙忙碌碌,开始煮茶、做饭。

    邵勋盘腿而坐,看着张宾递过来的地图。

    自雁门关至盐池数百里,粮车络绎不绝,转运无休。

    阴馆有六百左飞龙卫府兵,现在又多了五防右金吾卫府兵,算上部曲四千余人了,守卫这个总粮台没有问题。

    邵慎率左骁骑卫三千人屯于善无及左近地区,总共六千将士,守住这个枢纽之地不难——善无是前敌屯粮重地。

    刘闰中部数千骑活动于骆县、武成故地至善无之间,遮护粮道。

    义从军、捉生、落雁三军重新调整了部署,前者被调至了太罗水,与岢岚太守刘昭征集的数千丁壮一起清剿不服管教之辈。

    落雁军已经开往盛乐,归属金正指挥,捉生军调回,正赶往盐池。

    濮阳府兵三千六百人负责遮护善无至盐池这段的军粮器械输送事宜,其部曲三千余人屯于沃阳故城,积聚粮草军资。

    黄头军一营正在北进,就快要抵达盐池了,另外两营被邵勋留在了阴馆、善无之间,一营筑寨屯粮,一营护送役徒转运粮草。

    至于各镇将所率兵马,一部发往盛乐,一部屯于平城左近,由王雀儿指挥。

    从这个兵力部署就可以看出,战争进入尾声后,邵勋的心态明显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更加警惕吃了一波战争红利的王氏母子。

    他最喜欢换位思考了,从王氏的角度来看,此时与他翻脸不合适,因为很可能为他人做嫁衣,毕竟她真正能依靠的只有侍卫亲军一部分——还未必尽数可靠。

    另外就是兄长王丰掌握着的原代郡、广宁乌桓势力了。

    这些人内部固然也有矛盾,但整体利益是一致的,他们会站在王氏身后,说是她的基本盘也不为过。

    但地方上的乌桓人呢?则未必。

    还有各色鲜卑、匈奴及杂胡部落,王氏对他们掌控力一般,人家也就是出于大义顺服她罢了。

    但王氏本身是女人,很难让人完全服气,这些人是有可能叛乱的。

    更别说新近投奔而来的西部部落了,他们的忠心更少,随时可能跑路乃至反戈一击。

    邵勋不会给他们机会的。

    看完地图之后,他收了起来,交给张宾,低声说道:“让万胜军调五千人进驻马邑,武周镇军沿途设栅,来往之人一律盘问,不得有误。”

    “是。”张宾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勋又看向前方,诸部贵人陆陆续续赶来过来,与他一样盘腿而坐。

    篝火点燃了起来,肉香飘了出来,让众人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邵勋举目四望。

    哟,王氏“舍得”把什翼犍搬出来亮相了。

    这个女人啊,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有着女人难以克服的痼疾:容易被小处利益迷住眼。

    招抚西部大人们,大部分时候由她出面接洽,各种利益勾兑,完事后才拜见一下什翼犍。

    更有甚者,今天居然还问“我现在配得上你了么”。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别人或许不明白,但邵勋再清楚不过了,这是说只有皇后之位才值得她舍弃代国的利益,前往中原。

    换而言之,她现在是代国太夫人,尽得平城、盛乐、东木根山,大发之下可出十五万骑。这股力量足以排山倒海,可以帮邵勋征战,扫平一切不服。

    邵勋若敢娶她为妻,立为皇后,且将来他们的孩子当皇帝,她就带着鲜卑贵族入中原,人人有官当,个个有富贵,再不用过草原的苦日子,可以享受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天上人的奢华生活。

    邵勋拒绝后,王氏讥讽他是“无胆之辈”,邵勋也没说什么。

    如果只顾眼前利益,确实可以这么做,但从长期来看,这会不是隋唐,胡汉百姓没有经过三百年的混居、融合,中原士人对胡人的接纳度有限,他死之后,国家稳定不下来。

    当然,如今这个局面,其实也很难。

    或许,历史上两晋南北朝三百年的混战、融合始终难以避免,不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

    总要走过这一遭,总要经历这么一出,但邵勋更想把融合带来的动乱烈度压低,不至于爆发全面战争,以便他的继承人有时间慢慢消化。

    更准确地说,他想以时间换空间,把这股巨大的应力压制在漫长的时间维度内,慢慢释放掉,而不是一下子集中爆炸,如同历史上的五胡十六国一般。

    这便是王氏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中原梁国男主,娶了草原女主为皇后,她还这么年轻漂亮,当你的妻子难道亏了么?

    鲜卑贵族被从天而降的富贵砸晕了,欣喜若狂,必然牢牢团结在他们夫妻身边,届时不敢杀的士族敢杀了,不敢度的田敢度了,有什么不好?

    这女人!

    邵勋收回思绪,看着渐渐走近的王氏母子。

    “亚父。”拓跋什翼犍躬身行了一礼。

    邵勋端坐不动,笑道:“什翼犍又长大了,将来必为雄武之主。”

    什翼犍面无表情,王氏则悄悄看了邵勋一眼,眼神似乎在说你没安好心。

    “坐吧。”邵勋指了指一旁的胡床,道。

    王氏母子遂坐。

    邵勋则站起身,踱着步子。

    窃窃私语声渐渐停了下来。

    “今年田地果园收成如何?”邵勋突然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回答。

    王氏眼色示意。

    很快,居于云中南境的长孙部大人、代国辅相长孙睿起身道:“五果花盛时遭霜,无子,恐难得几枚果实。”

    “以往如何防备的?”邵勋问道。

    “往往以恶草、生粪预于园中,彻夜却霜。”

    “为何不做?”

    “战事一来,兵荒马乱,人丁悉发,无从做起。穄田一般无二,都遭霜了。”

    邵勋唔了一声,道:“可惜了。”

    “何止穄田、果园遭霜。”羊真段繁叹道:“吾自平城向西,羊水、武周川、盐池一路看来,五月牧草抽穗孕蕾时遭霜打、践踏,枯萎打蔫者多矣。至六月,新出牧草十分稀疏、低矮,今年不知如何过冬。”

    邵勋听得频频点头,部大们听得愁容满面。

    都是实话,骗不了人的,今年果园农田收成不好,牧草长得也比较稀疏,入冬前后怕不是要因为争抢干草打起来。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向邵勋。

    无论你讨厌他还是喜欢他,这一刻都不重要了,从他那里讨要粮食更为紧要。

    从中原千里迢迢运来的粟麦,他不可能再运回去,路途损耗就吃不消,必然会将其中的绝大部分留在代国。

    但问题是,粮食的分配权在谁手上?

    “你们都这般难了,漠北、河西的部落呢?”邵勋又问道。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更加难看。

    妈的,还有野狗过来抢食。关键这野狗还是一群群的,还很凶狠,为了活命,什么都敢干。

    “还用说么?”王丰冷笑道:“当年被猗迤征服的漠北、河西部落,必然会南下、东进。就是河南地的部落,想必也会蠢蠢欲动。这种事,二十年来哪天少了?”

    气候无常,寒冷无比,漠北那些凶狠好斗的部落当然会南下,他们名义上可还是拓跋臣属呢,即“拓跋十姓”、“联盟部落”之外的第三层:“四方诸部”。

    别的不说,纥豆陵部不就是漠北高车部落出身么?只不过南下年头长了,自称鲜卑罢了。

    河西那边更是杂胡大本营,鲜卑、匈奴一大堆,还有从西域迁来的高鼻深目之种,一批批东进,追逐更丰美的水草之地。

    西丁零翟鼠部就是典型,数万人东进,好家伙,从西域一竿子支到了河北中山郡。如此漫长的迁徙,搞不好出发前的小孩在抵达目的地时都长大了。

    “都不容易啊!”邵勋感慨道。

    众人不明所以,你娘的猫给老鼠哭丧,你是在笑话我们吧?

    王氏则白了他一眼。

    邵勋避开她的眼神。这女人啊,一旦受了宠,就会蹬鼻子上脸。

    也怪邵勋,一开始还在教训这女人呢,被她带着孩子哭诉一通后,心软了抱了抱她。

    抱着抱着,呼吸粗重,又解开她袍服嘬了几口,和儿子抢食吃,于是这女人便得意了。

    方才骂得这么凶,晚上别猴急得爬我身上来——不过,王氏暗道那个刘野那姿色也很出众,狗男人还真不一定。

    “有人去过卑移山么?”邵勋站定了,看向众人,问道。

    “大王,我去过。”前年还在五原放牧的纥豆陵部大人窦勤起身说道:“昔年攻伐刘虎,一路追至朔方,其一部南窜卑移山,仆亲自带人追击,前后月余。”

    “此地如何?”邵勋问道。

    窦勤想了想,道:“其时八月,大风劲吹,沙尘漫天。仆细细观之,风沙多为卑移山所阻,黄河两岸风不大,土人甚至种地植果,怡然自得。”

    邵勋一听,便笑道:“窦将军果然去过。卑移山西有大山阻隔风沙,东有黄河流过,水泽遍地,宜牧宜耕。别处苦寒,此地却未必。”

    “卑移山多草木,远远望去苍翠如染,可放牧,可樵采。”

    “山下沃野千里,水甘土活,种粟麦可得大利,甚至连水稻都可种。”

    “南缘山林草泽间,黄羊成群、野鹿遍地,豺狼虎豹居其山,有射猎之趣。”

    “又多奇木、异卉、良药、竹林,此皆资财也。”

    “野马、野猪、雕、鹘随处可见,随便进山一趟,鹿皮、马革、白羽、乌羽、白胶、杂筋唾手可得。哈哈,说得我都想去驰猎一番了。”

    说罢,他拍了拍手,让人拿来地图举着,然后指着上面几字形的黄河,道:“河南地大着呢,盛乐左近是一处好地,五原、朔方亦是好地,但都不如卑移山。昔年贺兰部便在此地驻牧吧?若非与拓跋氏联姻,想必也不会北上、东进。这是好地方啊,不愧‘塞上江南’。”

    “塞上江南?”众人都有些惊讶。

    “我还能骗你们不成?”邵勋脸一落,不高兴道:“若不信,遣人去一趟意辛山,问一问贺兰氏的人便知。”

    黄河百害,唯富一套。

    那么,呼和浩特所在的前套、巴彦淖尔所在的后套,以及宁夏所在的西套,到底哪个好呢?邵勋觉得西套更好。

    因为黄河流经这里时,开渠引水灌溉,多为自流渠,无需建提水车,而土壤肥力又很不错,西边还有贺兰山阻挡风沙,条件是真的好。

    历史上另一个小冰河期,即五代宋初时,党项人便在这里耕牧。

    西夏立国后,更是种了许多水稻。由此可见,在水资源相对匮乏的牧区,宁夏真的是得天独厚的宝地。

    至于鲜卑人么,他们从未涉足过此地。

    后汉初年,刘秀内迁了许多乌桓部落,各分派牧地给他们,因为彼时盛乐、五原一带被朝廷直接掌控,故没有划分出去。

    东汉的边防体系收缩之后,便放弃了盛乐、五原,于是这两地便成了势力真空。恰好拓跋鲜卑南下,抓住了时间窗口,抢在乌桓人、匈奴人之前,将这两地夺了下来。

    盛乐可以说是拓跋氏的“龙兴之地”,但他们日渐强大之后,首先把目光放在同样被汉朝放弃的平城,即东进,而不是西进。

    彼时羌乱多年,三辅都混乱不已,东汉朝廷在西边、北边早扛不住了,崩溃式收缩,关中更是一大片胡人,鲜卑人可能觉得南下接触关中没什么意思,不如吞并乌桓王库仁的地盘,通过太原与中原接触。

    所以,他们至今都没考虑过清理整个河南地,一统各色杂胡部落。

    邵勋给出了另一个思路:别老想着祸害中原,去河套地区作威作福不好么?

    呃,对鲜卑贵人们来说,还真不太好。因为那些吊部落野蛮愚昧,还挺凶的,没那么好打。

    如果光凶悍野蛮的话,倒也不是不能对付,问题是那些部落穷啊,抢不到多少东西,没劲,还不如“南图”。

    当然,现在南图也很困难,盖因中原出了个邵贼。

    真真左右为难。

    邵勋一看他们表情,就粗粗了解了其心思。

    想了想后,只听他说道:“河南地广阔无比,水草丰美、宜牧宜耕之所不知凡几,我只取上郡一地,余皆可付予诸君。打了胜仗,地是你们的,朝廷会下旨册封,我亦有布帛赏赐。若觉得资粮不足,还可拿人丁来换。”

    人丁换粮食?众人心神大震,这是怎么个换法?梁王到底是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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