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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章 行猎与政治(上)

    狩猎,如果是心血来潮或者手痒了要玩一玩,那是一件轻松愉悦的事情。可如果当成工作,无端就有些厌烦。

    但邵勋脸上看不出丝毫不耐,他对工作的态度非常端正,不辞辛劳,哪怕真的已经有点累了。

    洛南府兵两千余人及其部曲已经撤了,押解了上次叛乱被擒的万名鲜卑人,及其家产牛羊马驼近二十万。

    这会聚集在白登山周边的,除了亲军、陈留府兵、银枪左右二营、义从军、黄头军一部外,又多了很多自幽州方向开来的骑兵,总计步骑六万人上下。

    仗已经结束了,但军队真的不能这会就撤,还得留段时间稳一稳,不然真的可能会出变故。

    白登台上,又多了一批自平阳赶来的官吏,以太保潘滔、侍中羊曼、五兵尚书柳安之以及大晋尚书令庾珉为首。

    他们坐在胡床之上,面前摆着高脚桌子,一边饮茶,一边闲聊。

    “该把大王劝回去了。”庾珉说道:“朝中有人上疏,请许梁王建天子旌旗,一应威仪皆如帝者。进王妃为王后,世子为王太子。这是第二次,此乃大事,不如速返。”

    地位最高的太保潘滔轻捋胡须,呵呵而笑,并不答话。

    他现在的日子很舒心,对现状也很满意。

    二十年前为了自保,给梁王出了几个主意,没想到回报持续到现在。

    荥阳潘氏家门不坠,犹有提升,而他本人高居梁国太保,清贵无比,族中子弟则在河南出仕郡县,为梁王把控着地方。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荥阳潘氏就是靠梁王得来的富贵,若无他,潘滔觉得他可能已不知道被谁杀了,该拥护谁,都不用说。

    庾子据也是着急了,想让从外孙赶紧登上王太子之位,与群臣立下君臣名分——一国之中,天子、皇后、太子、太子妃四人为君,其余皆为臣。

    但大王才三十七岁,可以立世子,也可以不立,全看他心情了。这人啊,一旦着急,就会动作走形,不该暴露的破绽暴露了,不该有的昏招出现了,未必是好事。

    潘滔看向隔壁一桌。

    代公什翼犍坐在一张案几后,远远看着台下行猎归来的军士,脸上全是新奇与渴望。对他这种孩童来说,军队是一个超大号的玩具,应该“很好玩”。

    太夫人王氏亦静静看着下面。

    最近一段时日,王夫人十分恭顺,不辞辛劳,三天两头来白登台请示政事,往往入夜后才走。

    代国的实际权力,就掌握在这个妇人手中,控制住这个妇人,不知道省了多少事,免除了多少麻烦。毕竟,有些事靠单于都护府乃至梁王出面下令,效果没那么好,但如果由王夫人主持,则事半功倍。

    听闻胡人有兄弟争权、父子争权,亦有母子争权。

    远的不说,就说那祁氏,在长子拓跋普根死后,复立普根之子始生,始生死后,再想办法弑君,立二子贺傉。贺傉不小了,已经成婚,理论上来说可以亲政,但祁氏就是不放权,以至于代国被人称为“女国”。

    从这个角度来说,王夫人与祁夫人没太大区别。说不定,待什翼犍成年之后,王夫人还不肯放权呢。

    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可没那么容易放下。届时一场母子相争的大戏,未必不会展开。

    什翼犍坐了许久,有些坐不住,在胡床上扭来扭去,想下来。

    王氏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住了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什翼犍这次没以前那么听话了,小小的眼睛里居然有那么几丝不悦。

    王氏心下一惊。

    最近半个月,她自觉有些昏了头了,居然沉迷前来白登台的日子,以至于忽视了儿子的感受。

    她心中有些愧疚,也有些迷惘。

    梁王太懂女人了,事后总喜欢抱着她,轻声抚慰,温柔爱抚,好听的话一句接一句,让她有些沉迷。

    比起过程,女人其实更喜欢事后的温柔,更想要心灵的愉悦,在这一项上梁王是顶级的。

    王氏太年轻了,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而且,他也是无法取代的。

    换别的男人,在她面前总是低人一等。但梁王却是高高在上,俯视着她,有时候甚至很不客气,说句难为情的话,王氏有些享受这种被人征服的感觉。

    而在征服完毕后,梁王又会哄她,让她感觉到他在意她。哪怕这是假的,也很让人身心愉悦。

    她轻轻摇头,驱散了杂乱的思绪,聚精会神看着远处。

    “什翼犍,亲军四卫在哪里,找得到吗?”王氏指着台下,问道。

    “赤旗是左卫、青旗是右卫、黑旗是前卫、白旗是后卫。”什翼犍立刻答道。

    四辅相王丰、卫雄、长孙睿、苏忠义站在王氏母子身后,静静看着。

    镇东大将军刘路孤、镇西大将军郁鞠、镇南大将军普骨闾、镇北大将军达奚贺若分领四卫亲军,此刻正自南而北,列队前进。

    在他们对面,银枪右营六千军士亦相向而进。

    两军对进到距五十步的时候,各自停下。

    银枪右营军士以枪杆击地,大喊三声“杀”。

    一时间,四卫亲军竟然有些骚动,连骑兵胯下的马儿都不安起来。

    “刘将军路孤治军有能啊。”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首望去,却是刚刚赶来就任代国大中正的诸葛显。

    此人是王衍推荐的,出身琅琊诸葛氏,与王氏关系密切。

    诸葛显年逾六十,乃大名鼎鼎的诸葛武侯之后。

    昔年诸葛亮无后,兄长诸葛瑾将次子诸葛乔过继给他,为诸葛亮嫡长子,后早逝,只留一子诸葛攀。

    诸葛亮在四五十岁的时候,终于生下了亲儿子诸葛瞻。

    蜀汉灭亡时,诸葛瞻与长子诸葛尚皆死,只留一子诸葛京。

    东吴灭亡前,诸葛瑾一家皆死,于是诸葛攀又回归诸葛瑾一系,但把儿子诸葛显留了下来,与诸葛京一起在河东生活——蜀汉遗民大多被迁往河东、平阳,如汾阴薛氏等。

    诸葛京曾被任命为郿县县令,再经“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举荐,出任东宫舍人,后官至江州刺史。

    诸葛显一家本在江州,仰仗建邺的琅琊诸葛氏庇护。但诸葛诞一系和他们关系一般,王衍得知诸葛显学识出众,虽无实干之能,但清谈之才颇强,且风姿气度都很不错后,便邀请他们北上。

    琅琊诸葛氏主支是司马睿核心成员,对此持默许态度,没有阻拦。

    诸葛显曾在河东生活多年,对并州也非常熟悉。王衍又想用自己人,诸葛显再合适不过了,以最快速度走完了流程,出任代国大中正,兼单于都护府从事中郎。

    此刻诸葛显就在点评刘路孤,只听他说道:“孽竖以下犯上,作乱盛乐,刘将军刚正不阿,忠直有道,遂率军以迎代公。彼时师旅知训,黎庶宁安,终得以戢定乱匪,还于旧都,此汉之周勃也。”

    卧槽!周勃?

    有文化的代国贵人知道周勃是谁,没文化的纷纷打听,然后一脸震惊之色。

    再一问诸葛显的身份,竟然是诸葛武侯之后,顿时肃然起敬。

    什翼犍听了很高兴,因为刘路孤是他的姐夫,经常为他讲述国中大事。而且他说话能让人听懂,不像有些人说得太深奥,欺负小孩。

    王氏则默默品咂。

    亲军四卫率中,刘路孤与郁鞠关系尚可,但和普骨闾、达奚贺若就很差了,因为他们在代郡、广宁以命相搏,殊死拼杀过,各自损失都很大。

    诸葛显如此拔高刘路孤的地位,王氏并不是很高兴,相反竟有些许忧虑。

    但人家说得也没错啊。

    四卫之中,就数刘路孤部表现最好,面对银枪右营时,喧哗声极小,部伍较为整肃,这难道不是带兵之能吗?

    王丰听了诸葛显的话,面色不变,只看着台下的大军。

    各部自山中归来,猎物装满了车马,喜气洋洋。

    晋军大队经过时,亲军四卫都有些畏惧,下意识让开道路。

    上下分矣!

    暗暗叹息了一声,他的目光不断逡巡,很快找到了亲军前卫。

    这支部队有三千人,其中千人是独孤部勇士,千人乃战争俘虏,另有千人则来自东木根山一带的小部落。

    刘路孤将其整训得颇有模样,应是有些能力的。

    只可惜,刘路孤之妻拓跋氏来看望什翼犍时,对妹妹王氏没什么好脸色。

    虽说她俩以前关系就不太和睦,但到今天这个地步,肯定有别的原因。

    刘妻如此,刘路孤又是什么态度?

    别的不清楚,王丰只知道此人经常找机会与代公单独说话,灌输了一大堆先单于勇猛果毅的形象,让什翼犍以父亲郁律自豪。

    此人,莫非对没能晋位辅相不满,有争权夺利之心?

    王丰暗暗警惕。

    但他也不傻,不至于因为子虚乌有的事情就乱来,如今的代国可乱不得。他只是觉得朝中将官各有心思,很多人不服他,毕竟他才二十岁,依靠妹妹的权势才有今日。

    当一个权倾朝野的外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以后还是得与乌桓贵人、豪强们多走动走动,大力提拔任用,与那帮鲜卑人对抗。

    他已经把代国看作广宁王氏的家业了,分外不喜欢拓跋氏族人姻亲前来分权。

    “梁王至矣!”台下传来一阵钟罄鼓乐,很快,数千骑奔驰而至,人人鞍下挂着猎物,大笑连连,状极欢快。

    王氏拉起什翼犍的手,带着代国群臣,下台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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